夕舞东楼月,今归忘雪轩
风约湘裙
2006-08-17 15:00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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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舞东楼明月夕
早起时,天空便飘起了雨,疏疏落落的雨丝,将临安城泼成一幅淡笔水墨,洇出西湖的十里烟波。我站在湖边,想象着,雨中的西湖是一位悲切的女子,泪洒天地,满面啼痕。
我不喜欢这意象。可是,除了天,谁又会替我流泪,为我的主子,为那几百条命,为,我必须履行的使命?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柳绿桃红,细雨中,到处都是游湖的人。整整一日,我枯立于湖畔,看身边人来人往,笑语喧哗。那是红尘碌碌,离我咫尺,却又那样陌生与遥远,仿佛隔我于天涯。
为什么,我与他们如此不同?难道是我的命与他人相异?都说,命由天定。可谁来告诉我,天是什么?是指点四季的造物,还是作弄人间的神灵?命,又是什么?是我额前的道道沧桑,抑或是,握于我手中的残剑?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等,等今天的到来。因为,今天是主子的七年祭辰,而我,必须在今天杀一个人。
是的,我是个杀手,天下第一杀手,却也是一个从未杀过人的杀手。因为,这一生,我只会,也只能杀一个人,就一个。
这是我的命,在我6岁那年,由我的主子一笔写就。
不知何时,雨停了,暮色四合,湿润的空气中飘来极淡的花香,白日游湖的人,此际已寥若稀星。这世界,太繁华也太清寂。或许我不该来,主子,你也不该去。可现在,你已去了,而我,必须来。
我曲指轻弹,竹叶青的封泥碎若烟尘,一弘淡绿的酒浆,缓缓倾入西湖。我来祭你,主子。这酒,你慢慢喝,留几杯待我来与你同饮。你放心,我始终听你,懂你,也会循着你赋就的命运前行。你说,男儿丈夫,英雄气概,虽千万人吾往矣。我都明白,主子,等着我,用不了多久,我会用那人的血,和自己的血,祭你。
半弯斜月缓缓升起,离了湖边行柳的梢头,挂在了对岸那座小楼的檐角上。
“东楼小筑”,江湖第一门派,武林至险之地。我要杀的人便在这里,他的名字叫:绿云。
长发曼剑艳陆离
一阵凉风拂起柳丝,月儿升高了些,溶溶月色,将“东楼小筑”映射得格外宁静与安祥。我凝视着它,久久,如同6岁那年,我凝视着我的主子,看他伸出微颤的手,将一本薄册与一柄剑,放进我手里。他紧紧盯住我,一向清朗的声音仿佛燃烧成火焰,字字句句,灼伤我的耳鼓,他说:“你,一定要杀一个人。”
我抬起头,望向天上的月,就象多年前的那晚,我倚在门边,望着海上升起的半弯残月,那淡淡的微黄,映着海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
再过两个时辰,主子,我便会遵照你的意志,履行我的使命。我终不会负你,一生都不会。只是,我这一生又将有多长?那些往事,我该用多久回忆,该用多久遗忘?
古人云:人生几见月当头。月色当头,或许会美得令人心碎,也或许,凄凉得叫人心酸。
记忆中,还有另一个月夜,冰冷的青砖地上,跪着我僵直的双膝。城门边,高悬着一颗颗人头,他们随海风轻轻晃动,一张张苍白的脸,宛若圣洁的精灵在月下舞蹈,安详而平静。那一刻,我没有泪,也没有恨,我知道,这是我的命,也是他们的。我们都注定,要在人生最丰美的时节,绝尘而去。
他们是我为而死的,包括主子。
湖风清凉,吹乱了岸边行柳。我探手入怀,取出一本薄册。它是我的生日礼物,从6岁起便一直跟着我。我抚摸着它,一如当年主子抚摸着我的头发。它很薄,很轻,很软。丝帛缝就,彩线织成,每一行都是细密的针脚,素娟封面上,有纤弱的闺阁笔体,上书三字:凤夕舞。
凤夕舞,江湖上最神秘最可怕的武功,或者,应该叫舞功,因为,它是一种舞,绝美而凄艳的舞,这世上,没有人能从这舞中拾得性命,一个也没有。只是,它已失传,当年随它一同失传的,还有天下第一名剑:艳陆离。
“凤夕舞,艳陆离,欲挽长发结彩衣,阴阳从此路,身首两分离。” 百年前,这首歌谣曾是最令江湖人胆寒的谶语,凡行走江湖者莫不闻之丧魂,谈及色变,而当年最冷酷,也最诡异的杀手,便是以一柄“艳陆离”横扫江湖,并另辟武功新天地“凤夕舞”的百年来第一剑客:萧七。
他,便是我主子的祖先。
此刻,凤夕舞在手,艳陆离在侧,它们是近百年来萧氏隐姓埋名,拼死捍卫的至宝,而今却全部为我所有。这是主子下的死令,没有人可以违抗,连他自己也不能。
冷冷的月华下,艳陆离清寒如水,凤夕舞素淡若雪。谁能看出,在它们身上,至少已死了上千条性命。我闭上眼,主子当年的叹息仿佛又浮至耳边,他轻声道:“凤夕舞,艳陆离,究竟要多少人的血来祭?”
清散斋中鱼山暖
天空明净,没有一丝云色,月华尽情流泻,将“东楼小筑”的琉璃屋顶,铺成一幅彩珞,美仑美焕。
江南真是好地方啊,丝繁弦乱,锦绣丛生。只是,我不喜欢。
只要一闭上眼,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海边的那栋大屋,还有屋中那个清俊的男子,一手执壶,一手携剑,站在儿时的我面前。
那里是我的故乡,是我永远怀念的地方。
“小七。”主子总是这样唤我,也总是于我门前止步。他不要看我练功,也不许任何人看。事实上,这世上,没有人能看我练功,因为,看的人,都会变成死人。凤夕舞,是注定孤独的舞蹈,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它舞出的是鲜血,是死亡,是亘古以来无边无涯的寂寞。
从6岁起,除了吃饭睡觉,每天,我不停地练功。我被禁止走出房门,如果想玩,也只能在主子的允许下,于院中独自待一会,极偶尔的,可以跟在主子身边,去海边走走。我明白,主子是为我好。他抚养我,教导我,还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交给了我,我必须听他的话。
只是,我感到孤单,非常孤单。
主子手下有许多义士,他们见了我,总是远远走开。除了主子,没人陪我说话,也没人陪我玩。所有的人都怕我。他们知道,我是主子最看重的人,是他沤心栽培的杀手。我的天赋与资质,让我成为百年来除萧七外,第二个可以练“凤夕舞”的奇才,而那时,我还不到10岁,凤夕舞才练到第二层,主子说,以你此际身手,已可跻身高手之列。
我成了一个奇怪的孩子。年龄幼小,武功高强,而多年的孤独让我变得沉默寡言,这就更给了别人怕我的理由。每个经过我面前的人都会感到不自在,我听过他们背后的议论,他们说,我是个天生的杀手,未及10岁,杀气已袭人。
有一点点的得意,而更多的,依旧是孤独。10岁的我,不得不忍受这无形的重压。主子的严令,旁人的目光,沉沉落于肩头。我很怕,我想离开,于是,便有了我此生唯一的一次出逃。
那是个阴沉的午后,我悄悄溜出房门,来到大屋里的清散斋旁。这里,是除我的房间外,大屋的另一处禁地,主子常常独自进去,在里面待很久。
可笑是吗?我所谓的判逆,也只能到此为止,终究,我还是个听话的小孩,不敢违抗,也不愿跑远,我只是单纯地好奇,想知道,主子在清散斋里究竟做些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主子笑,也是第一次见他哭。他侧对着我,半跪于桌前,桌上坚着一块玉质牌位,主子对着玉牌不停地低声细语,一忽儿哭,一忽儿笑。我想看清玉牌上的字,可是,主子的头刚好挡住了我的视线,于是,我提了口气,轻轻掠上屋顶,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主子的武功比我高出许多,我必须小心,以免被他发现。
可是,我刚从屋顶探出头,衣领便被人拎了起来。是主子。我没想到他的武功如此高,从我掠上屋顶,到他抓住我,这短短一刹的时间里,只够我看那玉牌一眼。不过,一眼已足够,玉牌上的字,已刀子般刻进我的脑海:“爱妻:鱼山女儿之牌位”。
崂山道上甘草凄
雨后的空气,在夜色中越发温润,那花香却是淡极到无,随湖烟四处飘散,我拍开另一坛竹叶青,略凝神吸气,一股酒柱已倒灌入喉中。
10岁的那次出逃,我觑见了主子的隐痛,但,他并没因此责罚我,相反,他感到内疚,感到心痛。于是,在三年后的一个冬天,我与他,有了唯一的一次出行。
竹叶青甘美芳醇,碧清的酒柱,让我想起主子当年喝酒的模样。出行的路上,主子第一次教我这样喝酒。他说,钢刀架颈,烈酒割喉,唯其痛且快,方显英雄本色。那时我还小,不解其中含义。直到亲眼见他连尽十坛绍兴花雕后,又轻而易举斩下了当时最富胜名的剑客——崂山派掌门简丹的人头,我才渐有所悟。
呵,崂山,我的心忽然一动。不,那不是心动,只是风动了一下树梢。我抬起头,月儿已至中庭,快了,再半个时辰,主子,我就会了却你一生的心愿。
艳陆离在我侧畔沉静如山,没有凤夕舞的陪伴,这柄天下第一名剑,也只是平凡的一块生铁。是的,当年,她也是这样说我的剑的。在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美丽的身影,淡紫衣衫,玉色腰带,她的声音,比崂山的雪还要清灵,她对我说:“我叫雪水,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我傻傻地望着她,望着这神仙般清秀的女孩,心跳得比擂鼓还快,许久,才答道:“我叫小七。”
“那么你姓什么?”她好看地笑,粉嫩的颊边隐约着两个梨窝。
我迟疑了,为我那难于启齿的姓氏,那是刻于我命运深处的预言,我的姓氏,我的身世,我的武功,我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缘于这两个字。
“我……姓独孤。”
“原来你叫独孤七,真古怪!”她翘起嘴,红红的嘴唇如开在雪中的红梅,娇艳欲滴。我说不出话,只有痴痴地看着她。
13岁,恰懵懂少年,花树初绽,人生始春。江湖离我很远,成长也离我很远,我的使命仍在未来的某处,可以暂时忘却。柳条般青嫩的年华里,我遭遇了这一生最美的雪,留给我的,是此生最温柔的回忆。
临别时,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七哥,明天我还来找你玩儿,等着我。”
呵,明天,明天的明天,人间岁月,就这样被轻易辜负。她离去时渐远的背影,是淡紫色的小花,漂渺于崂山的千寻雪舞,停留在我心深处。从那天起,雪,我们再也不曾遇见。
下山时,雪停了,天色初霁。我一如往常的沉默。主子的命令是天,他说停留三天,就只能三天,多一刻也不行。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她实情,告诉她我无法履约,却只是目送着她渐渐远去,然后,在树上,结一根紫色的丝带。
许多年过去了,这根丝带,始终系在我心上,无法解开。就让它结在那里吧,用她紫色纯净的忧郁,做我懵懂岁月中,最后一句结语。
醉舞飞花呼贝子
湖水在月下闪着银光,柳丝染霜,随风轻舞。“东楼小筑”隐约于湖烟深处,宛若世外仙阁。
时辰已到,该进去了。
我打开剑谱,艳陆离轻轻一划,剑谱悄然坠地,丝帛锦绣,散成一地彩衣。“欲挽长发结彩衣”,世间最美的舞,须得配上世间最美的彩衣。凤夕舞的剑谱,原本便是由特殊绢帛所制,千年不腐。舞时成衣,停时,只须再穿上一条丝线,便又成了薄册。这是凤夕舞的秘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
“舞者面东南,峨冠束发,沐浴更衣。”既为绝世之舞,一旦心法启动,便需六神归一,虔诚自持。我依心法所言,面向东南,整冠束发,披上彩衣。早起的那一场春雨已为我沐了浴。身未动,意先行,心如水,无怨亦无忧。今夜,我只要倾心一舞,为我的主子做最后的一舞。
艳陆离早已在手,我提腕轻挥,剑气在湖面上击起圈圈涟漪。乘水光涟滟,驭风色澄明,我已凌空越湖,渡向“东楼小筑”。
主子曾言,凤夕舞练到第二层,可跻身高手之列;第四层,可与天下英雄比肩;第六层,问鼎江湖;第七层,并世无敌。此刻的我,再也非当日10岁幼童,七层修练已是圆转自如,眨眼便到了小筑门前。
我的脚刚一落地,忽然,灯亮了。一排排灯笼从最底层至最高层,渐次点亮,刹时间,将东楼小筑缀成一座玲珑的彩楼。我有些诧异,莫非绿云早已算知我今日前来?若如此,对主子的誓言,便无法承兑。以凤夕舞之威,血战时,怕不能保证只杀绿云一人了。
朱漆楼门缓缓开启,两排提灯小缳款款而出,她们身后,一着青袍的中年男子,长身玉立于门内,瘦削,清秀,举手间有一种优雅的从容。
如果一年前看到这个人,我定会咬牙切齿,不顾一切扑上去。而此刻,凤夕舞七层心法的清明,已令我心静如水,虽然我一眼就认出,这青袍男子便是杀我主子,灭绝萧门,投靠金狗,戕害同胞,也是我直接害死主子夫人“鱼山女儿”的仇人——绿云。
“清散斋一战,转瞬七载,阁下应是当年匿名于斋主门下的神秘少年剑客吧?”绿云的语调温和有礼,殷勤得象一位好客的主人。
没有回答。
我举手,艳陆离映着灯光,流丽而晶莹。此刻,所有言语都已成空。剑起,风动,衣舞,一刹时,华灯摇曳,湖烟凄迷,我身上的彩衣幻作一场炫烂烟花,耀花了在场所有人的眼。趁这间隙,我凝气于指,虚点了16下,两排提灯小缳皆缓缓坐倒。
绿云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可能他未曾料到,我一出手便是凤夕舞。其实,我只是借彩衣与艳陆离之威,先行点倒那两排小缳。我答应过主子,此生只杀绿云一人,这世上能看凤夕舞的,也只绿云一人,我,绝不食言。
风已停,剑归身,彩衣于灯光下隐约着斑斓,绿云依旧站在门内。表面看,他站得很随意,事实上,他所站的位置,光线,角度,均是无懈可击。江湖第一门派之主,果然非同凡响。
“你喝了酒?”绿云忽然问道。
“是,而且喝得还不少。”确知再无暗伏,且一应外人均已不在,我便放心应答道。
绿云脸上的微笑深了一层,他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姿态,道:“若蒙不弃,可否楼中一叙?”
“东楼小筑”原本便是主子要我一并灭掉的门派,进去亦无妨。于是,我点点头,道:“请绿先生带路。”举步朝门里走去。
彩衣随我的行动闪出光泽,艳陆离在腰畔与玉佩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绿云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看见,那眼中有贪婪的表情。那一瞬,连凤夕舞的七层心法,也未能控制住我内心的厌恶与仇恨。若非他的贪婪,主子夫妇怎么会死?萧家怎么会被灭门?那许多年轻的生命,又怎么会嘎然而止?
楼共三层,布置雅淡,装饰精美,我跟在绿云身后,一直来到顶层,那是一间大通房,玉堂华屋,灯光柔和,桌上一壶清酒,几上数本闲书。
绿云转过身,笑得依旧殷勤,甚至,有几分莫名的得意,仿佛胜券在握,又好象一切尽在手中。他微笑道:“小女也在楼中,我唤她出来为阁下斟酒。”
不待我回答,他已朗声道:“雪水,贵客已到,怎么不出来待客?”
清扬湘裙叹寒痴
雪水?她的女儿叫……雪水?
13岁,那少年时的冬天,蓦地浮现在我脑海:崂山,飞雪,紫衣,红唇,那娇嗔的表情……难道竟是她……
我心念刚动,门边,已应声而出一位绿衣女郎,秀发堆云,锦绣盈眸。是她!真的是她!崂山上的小仙女,我7年来最温柔最美丽的雪。七年了,她的神情依稀仍有当年的天真与单纯。可她,竟是绿云的女儿!
雪水仿佛对一切均无所知,她垂头走到绿云身边,低声道:“爹爹,唤女儿出来何事?”
“雪水,来见过贵客。”绿云虽是与女儿说话,双眼却死死盯着我,仿佛能看到我内心深处,眼神中更有抑制不住的得意。他一定看到了我表情的异样。
雪水温顺地走到我面前,依旧垂着头,施礼道“公子驾到,有失迎侯,雪水这厢有礼。”
天,我该如何作答?我手足无措,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反来复去只有一句话:“她是绿云的女儿!她是绿云的女儿!”
我长久的无言,可能让雪水感到奇怪。她抬起眼眸,凝视着我,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她的双眸竟盈满了泪水,此刻,正凄楚而无助地望着我,慢慢的,一朵微笑浮现在她嘴角,而她的声音却已哽咽难抑,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小七哥,原来是你。”话音未落,两行泪珠便已滑落到了脸庞。
我傻了,我慌了,我……痛了。
少年时的那一场雪,落在今日的阳春三月,我心中最美的回忆,原来,竟是岁月留下的伏笔。窗外,拂过江南初春温暖的风,我心中却是尘烟四起,风沙满天。一切的一切,都恍然如梦。
蓦地,眼前绿光一闪,我未及多想,凤夕舞心法早已启动,身先动,神后觉。等我定住身形回头看时,在我身后的门柱上,已齐刷刷钉了七枚碧绿的钢针。
“湘竹针!?”我不由低声轻呼,吃惊地望着我面前的雪水,“东楼小筑第一高手湘妃子,竟是你?”我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我记忆中最美的雪,竟是东楼小筑最危险的杀手。
雪水的表情仍旧是那样凄楚,她怯怯地低下头,复又抬起,声音微颤地说:“是,我是湘妃子。也是绿云的女儿。没有绿云,何来雪水?要杀我爹,须先杀了我。”
我怔住,一时无语。
其实,自她出现,我便已料到,事情的发展,只能按着它必须的轨迹前行,我,只有辜负主子的重托,一生只杀一人,怕是难以做到。只是……,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会是那场最美的雪?我,真的要杀了她?
这时,一旁的绿云忽然笑了,笑得得意而满足。他缓缓道:“小七……”
“住嘴!小七岂是你能唤得?”我大声喝止。
绿云安稳地看着我,毫不动怒,他改口道:“独孤少侠,往昔的恩怨何必再提?逝者如斯,生者苦忧,何其扰也?不若,你我携手,重振凤夕舞威名,我亦可将雪水许佩与你为妻,不知……”
不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了他:“休想!萧氏数百人命,我主夫妻大仇,今日定报!”
绿云似乎早已料到我会这样说,他点点头,抬起手,袍袖飘然一拂。
忽然,一切都变了。刚才还优雅的华屋,顿时危机四伏,而那殷勤温和的主人,也已变成了充满戾气的江湖大豪,绿云依旧站在当地,连身形都未晃一下,可是,他的手中却多了一把弯刀,寒冷的杀气,由刀锋欺至眼前,他的青袍如风鼓起,连雪水身上的的裙带,亦随他的劲气飘拂。看来,绿云武功之高,已是当世独一无二,我运起凤夕舞心法,全神凝敌。
主子曾说,凤夕舞是绝世的舞,也是残忍的舞,心法一旦启动,只有见血方停,这一战,我须全力而为。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这样乱?为什么,我不敢看雪水,不敢看她凄楚的眼眸?
我很清楚,刚才,她的偷袭只用了三成功力,她手下留情,我又怎会不知?只是,她越是这样,我的心就越乱。绿云的身形在我眼前晃动,我的心,却仿佛飘得很远,在我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连天飞雪,那娇艳的红唇,清灵的话音,还有,系在树上的紫色丝带……
东风破,月明西,杀机已扬起,可是,雪,我,该如何对你……
魔域沉沉春忘雪
灯,熄了。
淡淡的月光,从窗外洒落进来,照在屋中的三人身上。
绿云忽然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取出一方青帕,蒙住了眼睛,脸朝着我的方向,森然道:“凤夕舞,不知眼盲之人,可会受其惑?”
我笑了。
当年萧七纵横江湖,如何没遇过盲眼之人?凤夕舞,不仅形美,音更魅人,否则,何以艳陆离成为天下第一名剑?以凤夕舞七层心法,运天下第一名剑艳陆离,便会发出比萧管更清幽,比笙笛更华美的音色来,这,也是凤夕舞一定要练至七层,方可天下无敌的关键所在。这秘密,没有人知道。
绿云又道:“老夫早知有此一役,早已练就风雷不动之功,这一战,定要与你决个高下。”
我冷冷一笑,不再多言,舞动身形,艳陆离随身游走,剑气凝成一朵青芒,于月下灿若流星。
雪水木然地看着我们,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这是个好时机,趁着凤夕舞尚未完全发挥,我决定冒险一试。
我手腕一挑,旋起数枚剑花,直刺绿云面门,身上彩衣在月光下五色迷艳,幻人眼目。这只是第四层心法,意在扰敌。绿云没有硬挡,闪身避开,我知道,他仍想辩清凤夕舞招式的来路。毕竟,这世上能与凤夕舞抗衡一二者,唯他一人而已。
趁此良机,我分出一股真气,伸指疾点,封住了一旁呆立的雪水身上几大要穴,她没料到我有此一击,立刻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双眸轻合,宛若熟睡。
我,终不忍杀她。
绿云冷冷一笑,却也不敢多言,弯刀的招式凌厉至极。
此刻,我再无任何羁绊,运起积存的真气,心法急升至七层,艳陆离剑锋为凤夕舞所引,蓦地,发出一阵清幽的音乐声。
绿云脸上的肌肉颤了颤,月光的照耀下,我看见他的脸成了死灰色。恐怕,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凤夕舞,是绝世之舞,更有绝世之音,百年来,它傲立江湖,始终无人能将其击败,哪怕是“东楼小筑”,江湖第一大门派的主人——绿云。
绿云的身形已有些乱了,原本整洁的衣衫也变得破碎不堪,那是他为剑气所击,又被音乐所惑,而渐有疯魔之状。此刻,我的内力也将耗尽,若不尽早出手,待内力枯竭,凤夕舞的反噬将不堪设想。
想到此,我长剑斜荡,真气推开绿云的弯刀,手腕翻转,剑锋一横,向绿云的颈项斩去。
主子,我为你报仇了,我要斩下绿云的人头,做你的活祭。
突然,一团绿影扑了上来,我大惊,忙缩回长剑,可是,已经迟了,雪水淡绿的身影,倒在了地上,她长发飞散,双眸紧闭,耳边鲜血淋漓,两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庞,滑落到地面。
“雪——”我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伸手扶起她。刚才,我分出的那股真气毕竟太微,以她的身手,一定是冲开了我封住的穴道,扑过来保护她的父亲。
我将雪水扶在臂弯,她的脸色好苍白,是我杀了她!是我杀她我的雪!那一刻,我的心真的好痛,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痛?为什么?
忽然,我的肩头一麻,我抬起头,绿云扭屈的脸,正狞笑地看着我,他笑道:“有雪水在,我怎会输?小子,你还是得死!”
说罢,他举起刀,挥向我的颈项。
我闭上了眼睛,刀锋上冰凉的寒气,丝丝掠过皮肤。这就要随主子而去了吗?蓦地,我感到一阵难过。主子,我,终究还是负了你。原谅我,我没有办法,我真的……不忍心杀她,求你,原谅我……
“不要——”
雪水凄厉的呼声划破耳际,我睁开眼,雪水挡在我面前,绿云的刀锋正嵌在她的脊背上,殷红的血,溅满了他的手。
“让开,死丫头!”绿云疯狂地叫着,他从雪水身上抽出刀,一脚踢开她的身体,再次挥刀砍向我。
这一次,他不会再成功了,因为,艳陆离已脱离我手,以飞虹般的速度,洞穿了他的胸腹,我,到底没有辜负主子,为他,为他的妻,为那几百条命,报了仇。
可是,为什么我会那样的痛,我应该高兴地笑,大声地笑,可是,我的眼中,为什么会流下泪,为什么,我的雪,我记忆中最美的雪,你,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去?……
碧桃杨柏两依依
“东楼小筑”,天下第一门派,毁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杀手之手。这个消息,象长了翅膀一般,传遍江湖,而关于那神秘的凤夕舞,还有那柄天下第一名剑艳陆离的传说,也沸沸扬扬地到处闻说。
这便是尘世吧,纷纷扰扰,永无休止。
雪的墓前,又长了好些青草,我得去替她清理一番。虽然,我是那样想去陪她,可是,那一夜,那东楼凤舞的一夜,雪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活着。”
主子,我,仍旧没能完全实现我的诺言,我多杀了一个人,一个这世上最美的人,我欠她的,我必须听她的话,好好活着。
“东楼小筑”这个门派,已经不存在了,但那幢小楼,却依旧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只是,我将楼上的匾额,换成了“忘雪轩”。
常有人说,用一分钟的时间去爱,用一生去回忆。可是,我不要。我不要这样,我想要忘记,忘记我6岁写就的命运,忘记十七年仇恨的堆积,忘记那些鲜血和头颅,更要忘记,那一场少年时遭遇的雪,那飘飞灵透的世界,和那个美丽的身影……
那一役后,江湖上,忽然出了一位奇人:忘雪轩主,他所有的故事都象传奇,神秘,漂渺,凄清。
那是我吗?或许是吧。只是,那已是后世的记载了,与我无关。我现在唯一能记起的,只有那场雪,和那朵飘动于雪舞中的紫色小花,我常常会想,这一生,我还会为谁,在雪后的世界里,再结一根丝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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