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这一生的不羁——说说萧峰
 
 
风约湘裙  2006-08-31 10:27   收藏:3 回复:8 点击:3055          

   金庸笔下人物中,独爱萧峰。此人予我的感觉,介乎神魔之间,被蛮汉文化不断压迫扭曲,矛盾冲突绞缠一生。由表象看,他近乎完美,但骨子里,他有股邪气,若换个环境,他恐怕会是邪恶势力的代表。不过,由于其人命运及遭际所具备的史诗性,使这个人物的一生,显示出悲剧的宿命,而他悲壮的收梢,尤其令人感叹。
  
  萧峰的一生,是沦陷与失守矛盾纠结的一生,他一直在和常人所期许的某种结局做着抗争。他不同于杨过,杨过一生所执著的,是和小龙女的爱情,他的目标很明确。萧峰却不是。虽他也曾为身世之谜,宿仇之怨而苦苦追索,但那只是过程,结局却早已写就,毋庸置疑。所以,他很茫然,因为他抗争的,是既定的命运,或者更大些,是民族的相异,国家的相悖。他的对手大,而且空,令他无从着力。因此,他也更痛苦。
  
  他不是没有挣扎,在忠与义之间,在仁与理之间,而最终,他选择做一个颠覆自己命运的叛逆,既不全大义,亦不忠仁侠。他不做英雄,做袅雄。
  
  其实,当他第一次知晓自己身份时,这种茫然的抗争,便深深根植于他的血脉中。一个人情练达,武功盖世的天下第一大帮帮主,竟是所谓的异种。亦即是说,从这个秘密公开的那天起,萧峰便须直面自己不疑有他的前半生——以汉人自居,抗击的却是自己的宗族。在这一刻,他必须以绝然之势,对自己的人生,做一次全盘的肯定或否定。
  
  事实上,无论肯定与否定,萧峰都只有一种结局:死。死是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若他于当时自戗,无异于忠义两全。但他没有。他没有在宿命的悬崖边勒马止步,而是怒吼一声,飞身跃下。
  
  于是,便了有聚贤庄一战。那一战,无疑是萧峰生命中的里程碑。当他手刃当日至交,血染旧时兄弟时,他以契丹人狂傲的狼啸证明:宁愿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
  
  (而那一场血战,即令我深知,便如我这等被天下辜负的狂徒,亦有一生不能酬答的知己,为我千里奔波,踏雪无痕。此等情谊,便他为我父,亦不敢轻负。酒后的雪野,将我曾经的过往,覆盖如新。那一刻,我无来处,亦无去所)
  
  纵观《天龙八部》一书,其中所贯穿的,只有两个词:颠覆,背叛。颠覆人生,背离命运,这一点,在几位主角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例如虚竹,原是少林僧人,却因际遇的巧合而出离人生之轨,破了诸戒,并娶了妻。再如游坦之,本为侠士之后,却在爱上阿紫后离经叛道,最后沦为阿紫的奴仆,人格扭曲,暴戾异常。至于阿紫,她之于整个社会的叛逆,却一直是被动的,于其说她叛逆,不如说她在忠实地履行,履行她的所处的环境与所接触的人物所赐予她的命运。
  
  当然,还有萧峰。以“北乔峰”之名冠江湖,若全忠义,早该一死以谢天下。但他没有。甚至在聚贤庄一役后,他仍孤独而桀骜地活着。聚贤庄是他第一次遇合人们所期许的某种结局,他没有承受,而是杀开一条血路,带着痛苦与折磨,试图寻找一块可以净心的方寸土地,活下去。这于他原先所生活的文化背景,以及道德观,人生观,都是迥异的选择,由此,也体现出这个人物骨子里的叛逆。
  
  然后,便有了他与阿朱的爱。在萧峰江湖风雨的的人生中,阿朱的出现,是一抹温暖的柔光,如同神祗头顶的光环,被他顶礼膜拜。那是一种夸大了的爱,阿朱于他的意义,已不仅仅是爱人,更是他知遇的恩人。他对阿朱的爱,一如阿紫对他的爱,同样滋生于人生最黑暗的瞬间。所不同的是,萧峰经历的黑暗是暂时的,他的茫然是无尽无涯的灰。而对阿紫,则是永夜。(这恐怕也是倪匡将其写盲的原因)
  
  这是一场奇特的追逐。萧峰用后半生的时间,追逐他对阿朱爱恋的幻想,而阿紫则用一生,追逐着萧峰在她心里无限美化的形象。这种追逐,注定了两人感情上的悲剧。这一场爱情,没有胜者,只有全军覆没。
  
  不要责怪萧峰始终对阿紫的抗拒。在萧峰心里,阿朱是他前后半生夹缝里唯一的路径,既不做契丹,亦不是汉人,关外放牧了此一生,这是他对命运的妥协,只有阿朱遭逢他一生中最微妙的瞬间,并恰巧成就他从此不能实现的梦想,他对阿朱,如何忘情?
  
  (若抽刀可以断水,我自当截断洪流,以期岁月能够回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曾消逝于我掌下,而是伴我天涯。阿朱,你可愿陪我在关外逐云追日,做一双逍遥的牧马人,并以你江南婉约的纤指,补一补我历尽风霜的旧袍?)
  
  江湖,成就英雄,成就一切忠孝仁义,却唯独不能成就爱情。萧峰纵横江湖,经年风雨,想来亦深谙其中道理。所以,贯穿萧峰一生的,并非情,而是江湖的一个“义”字,虽然他本人不能做到这点(聚贤庄一役,负尽天下人,从此再无朋友),但对于所有认他为知己的人,无论正邪,他都以一生酬谢。
  
  段誉对萧峰的友情,带有崇拜的色彩。萧峰其人,无论从外形到个性,乃至处事方式,都与段誉大相径庭。段誉眼中,萧峰是类似于天神的人物,所谓“燕赵大汉”,他的雄健豪放,恰是四季如春的大理小国所缺乏的,萧峰的境界,段誉穷其一生,也不能抵达。所以,他们之间的友情,并非惺惺相惜的英雄情怀,而是一种个性对另一种个性的感知与认同。
  
  其实,萧峰是一个不可无酒,不可无朋友的人,极不适合独处。可命运却偏偏夺去他所有朋友,仅留一个有点傻气的段誉。对此,他或许也有几分无奈吧。但他并未因此便轻看段誉,相反,更因这逆境中的蝇蝇之火,而为段誉孤身犯险,关山飞渡。那时,他的心境应是悲凉与豪气并存的。高山屈于流水,需低头弯腰的俯就,萧峰为全段誉一人之义,已慨然将生命置于对方掌中。
  
  (江湖男儿,须以身当剑。中原虎狼岂能阻我前行?燕云十八骑关山飞渡,只为一酬知己。二弟,千山万水我替你背负,你无须回护。前路茫茫,是非对错已成过往。那老者为渡我,甘愿受我一掌。而我乃凡人,参不透这重重禅机。我只知从此后,我萧峰无父无母,只有你)
  
  应该说,契丹国生活的那几年,是萧峰一生最为茫然的时刻。他是天生的领袖,在中原,他爱他的部众,在契丹,他爱他的族人。而这两种爱,绝无并存的可能。那一段坐拥暖帐,一呼百应的日子,萧峰将自己游离于既定的结局之外。其实,那时的他已深知,这两种敌对的爱,必定在某一天将他逼入死地。
  
  萧峰的人格,从那时开始分裂。我们可以想象,酒醒后的他,如何面对苍茫夜空,慨然浩叹。他的心境其实是凄楚的。在汉人的世界,他被放逐,被辜负,被所有人抛弃。而在契丹的土地上,他却始终都不能有归属感。汉地中土给了他最基本的人生观,价值观,契丹则是他血肉的赋予者,其时,这两个民族,正处于对峙的战争风云下,萧峰的痛苦与无所适从,无法避免。
  
  杀开的血路,终究荆棘遍野,一路踉跄行来,便是萧峰这等英雄草莽,亦觉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在矛盾最激烈的时候,他被命运逼入不能挽回的境地。这一刻,他感到疲倦。毕竟,孤身一人,独自对抗着宿命的无涯与怆然,对抗着蛮汉两种文化的挤压与逼迫,任你是铁打男儿,亦觉不堪重负。他孤寂桀骜的一生,在此处与他既定的结局再次遇合,这一次,他已回天无力,他到底还是承受了这致命的一击,将这一再偏离的遇合,以完美终结。
  
  (我为天下苍生一死,苍生可愿为我一哭?箭簇冰冷,刺我胸膛,我以热血暖它。江湖来去,刀剑风雨,我有些倦了,且容我于此处作别。原谅我,这一生的不羁。若有来世,自当青蓑绿笠,垂钓于世间云水红尘,悠然于茫茫人海。而此生,我只有将生命置于命运掌中。万里风沙之上,任我一世苍茫,我无憾,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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