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破东风
 
 
风约湘裙  2006-11-15 09:58   收藏:5 回复:6 点击:8031          

   指若春葱,手若柔荑,她将兰花别在腰带上,轻轻挽一个十字同心结。
  
  (一)
  
  那晚,月光象一大群白翅膀的水鸟,停落在河滩上。他站在月下,逆光,不语。
  
  我盯着他,手放在身畔,剑在鞘中弹起,又落下。我看不清他的脸。那晚的月光亮得象刀锋,他的脸在刀锋般的月光下模糊不清。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即将毙于我剑下的衰人,将会改变我一生的际遇。
  
  其实,人生是有许多际遇的,小到喝一杯茶误了车马,大到杀错一个人,误了终生。
  
  当然,我并没有杀错人。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从不曾错杀过一人。我真正的意思是,如果你知道杀一个人可能改变你一生的命运时,你应该谨慎地行动,而不应象我,在一个月光刺眼的夜晚,漫不经心地杀一个在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
  
  他很重要,因为他值一千两银子。江湖上每天都有人被杀,但被杀得这么有价值的人,很少。所以,我决定用最优美的方式杀死他。我会让他死得痛快。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我。来之前,我曾仔细地查看过地形。我清楚,在我身后,是一大片芦苇。他可能在凝视着我,也可能,只是忧伤地望着我身后那片雾气迷漫的芦苇。
  
  是的,忧伤。这个人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弥漫在水岸光洁的月影下。
  
  月亮升高了一点,他依旧站在逆光的角度。我的剑再度弹起,落下。据说,剑往往比剑客更能感受到杀气。他的杀气很浓,而我,比他更浓。
  
  忽然,他轻笑一声,转过身去。月光迅速包围了它的背影,温柔得象鸟儿扑起的白翅膀。
  
  我拔剑,“呛啷”剑吟,清越凄厉。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如此纯粹的声音。
  
  震动,无比强大的震动,几乎将我的心神震碎,接着,我的剑尖触到一片温软,然后,我便看到,他的喉头,凝固了一滴血珠。
  
  “断啸,名不虚传。”我尽力压下喉头涌上的鲜血,对他说。
  
  “一剑破,厉害。”他以惊人内力封住被我刺穿的喉管,血珠凝固,他的咽喉盛开了一朵红艳的花。
  
  他伸出手,掌心托住一叶枯萎的香雪兰,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想说什么,但内力涣散,喉间血珠逐渐张扬扩大,迸散如花瓣零落。他费力地以指运气代笔,在月光明媚的河滩上写下三字:给风儿。
  
  我冷冷地看着他。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要听他这些废话,并且,打算接受他的嘱托。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种莫名的淡淡的忧伤吧。
  
  “风儿,你的女人?兰花是给她的?”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他有一双形状优美的鹿眼,只是现在已经目光游离,再无一丝神采。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点点头,倒下。
  
  月光扑上了身,鲜血也同时扑来。一身血衣,月华如霜。我站在他的尸体旁,怔怔不能思想。
  
  (二)
  
  至今我都记得,那是个很长的夜,月光亮得象我剑锋上的寒芒。我整夜坐在他的尸体旁。巨大的浓烟火苗,与河滩的月光着力撕杀着,一忽儿烟遮月,一忽儿月穿烟。
  
  我是个守诺的人,虽然,我并没有亲口答应他,但他知道,我会去找那个叫风儿的女人,代他将一束枯萎的香雪兰,交给她。
  
  背着他的骨灰,揣上他的兰花,我上了路,找一个叫风儿的女人。
  
  那时的我,实在太年轻,我并不知道,寻觅与等待一样,都是一件很令人心酸的事。我的冷血在他倒地的瞬间燃烧了一秒,于是,我轻易的允诺变成了那叶早已枯萎的香雪兰,在江湖阴冷潮湿的季节里,独自凋零成一段踽踽独行的寂寞旅程。
  
  江湖岁月,是一串串不息的夜雨,十年灯火,两处寥落。我,是一个落魄的杀手。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被他的“断啸”,震聋了左耳。
  
  听不到对手呼吸,不能感知对手最细微的变化,这种缺憾,对一个杀手是致命的。然而,杀人于我,仍是唯一的生计。
  
  因为,我只会杀人。
  
  十年,那是多久的岁月?是三千多个晨昏,亦或,只是毙于我剑下的数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江湖是一把快刀,刀刀都在催人老。十年光阴,年少才俊,青春剑客,前赴后继地开始着他们年轻的征程,而我,已是风雨中的故人,两眼沧桑,满面风霜。
  
  汉水渡口旁,那家熟悉的酒肆,我唤过小二,要了一壶女儿红。杀手是不能醉的,无论何时都不能,所以,我并不擅饮。可是,我却极喜欢这酒的名字。女儿颜色,红妆素裹,应是纤弱柔美的一缕眼风吧。可惜,这缕眼风,已被我遗忘于江湖风雨,再不能回望。
  
  眼皮蓦地一阵刺痛,我抬头,双目立刻被一束目光击中,那样一种眼神,凄绝,怨毒,冰冷,而那张姣好的面容,却又极不相称地美丽着,如同绝望里盛开的凄艳,让我回想起那晚的月光,以及他喉间红艳的血花。
  
  红衣,乌发,眼如寒冰。她站在我对面,就这样死死地盯着我,目光在我的脸与左手间游移。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已将那一叶枯萎的香雪兰,捏在了手里。
  
  她苍白着脸,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香雪兰,象在盯着她的身家性命。
  
  我将香雪兰举到她面前,问:“风儿?”
  
  她的脸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一种死灰色,那一刻,她象个垂死的溺水者,虚弱而衰老。过了许久,她点点头,伸手取过兰花。
  
  我的心仿佛被毒蛇啮咬,没来由地一阵酸痛。
  
  我不曾想到,这世上,竟真有一个女人,和我一样,在十年的寻觅与等待中,慢慢苍老。
  
  我从行囊里拎出一个布袋,扔到她的面前,那是他的骨灰。
  
  本以为她会捧着他的骨灰大哭,或扑上来逼问我谁是杀他的凶手。可是,她的表情冷得象冰,她根本没有看那骨灰一眼。
  
  那一瞬,我忽然象被下了魔咒,有一种危险的欲望左右着我,我想要激怒她,刺伤她,让她心痛。
  
  我冷笑一声,那笑声说不出的刺耳,我自己都感到奇怪。然后,我对她说了一句连我自己都吃惊的话:“你知道是谁杀死他的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香雪兰,茫然地看着我,此刻,她的表情变得柔和,仿佛她目注的不是一个杀手,而是一个神话,她的眼神,那样的一种眼神,天一样清,水一样净。
  
  我没有等她回答,那答案象是迫不及待从我嘴里蹦出来的。
  
  我说:“是我。”
  
  我开始笑,肆无忌惮地笑,大笑,狂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刺痛这女人,为什么希望能使她恨我如同她爱他。
  
  她不再看我,伸出手,开始将兰花系上腰带。
  
  指若春葱,手若柔荑,她将兰花别在腰带上,轻轻挽一个十字同心结。
  
  然后,她抬起头,迷茫而空洞地看着我,仿佛眼前正有薄雾升起。
  
  她轻轻地说:“我要杀了你。”
  
  我的剑在鞘中忽地弹起,又落下。
  
  我忽然感到冷。
  
  我知道,肯定会有这样一个结局。多年以前,当我应允他的嘱托时,我便知道,一个叫风儿的女人,会代替他,给我一个多年前就该有的结局。
  
  只是,我为什么会感到这样冷?在杀过许多人之后,第一次,我体会到被逐杀的冰冷。
  
  红衣飘拂,乌发迎空,一片银光蓦地铺泻开来,象一大群白翅膀的水鸟,温柔地包裹住我的身体。然后,我的剑尖触到一片温软,接着,我看见,在她的喉头,凝固了一粒鲜红的血珠。
  
  我的心一阵刺痛,仿佛一根针刺进了我的胸膛。
  
  她的嘴角沁出一缕血丝,眼中却开始荡漾笑意。她以惊人的内力,封住被我刺穿的喉管,嘶哑着声音,凄厉地道:“东,为什么你还想着风儿?我已经杀了她,现在,我还你,她的命。”
  
  鲜血喷薄奔涌,激射出艳丽的红光,她就象一片飘拂的红叶,温柔而轻盈地坠落在汉水渡口潮湿的青草地上。
  
  我怔怔地看着她。就在一分钟前,这个冒名顶替的女人,这个要杀了我的女人,生命还艳丽如桃花,可现在,她就那样冰冷地倒在地上,红衣如初,乌发依旧,只是,她不会再有思想,爱也罢,恨也罢,一切消失如风。
  
  我抚着胸口,一阵阵的刺痛,令我心悸。这是她留给我的,一枚纤细的银针,就刺在我左边的胸膛,离我的心脏,只有一寸。
  
  (三)
  
  女儿红兀自清冽着,宛如女儿澄净的眼波。我日日坐在汉水旁,醉复醒,醒复醉。
  
  我在等待,一根银针的使命。每一天,它都移近我的心脏一分,它与我心脏的距离,便是我的生命与死亡的距离。
  
  我不后悔。
  
  十年的寻觅让我懂得,有时候,一个承诺,就象刺进胸膛的一根银针,让你痛,让你煎熬。我用十年的时间拔出了它,而随后,又被另一个承诺刺中。我真的不后悔。
  
  只是,我没有想到,在我垂死的生命边缘,我成了名人。
  
  我和我的承诺,东和风的爱恋,以及那个不知名的女人的痴情,都演变成了一个神话,而江湖上的人们都在传说着同样的故事:一剑破,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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