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无语凋落花
 
 
且看浮云  2006-12-08 20:15   收藏:0 回复:9 点击:6266          

   一
  
  我于半夜蓦然惊醒,冷汗浸透了衣襟,那些缠绵在脑海的噩梦,仍然让我惊惧不已。举目四望,长烛已残,香炉余烬未了,轻烟袅娜,慢慢化成飞灰。长夜凄清,孤衾冷枕,锦被触手一片冰凉。我披衣而起,茕立窗前,夜凉如水,清冷的风吹起我披散的长发,鬓边是微微的寒,我知道,那是梦里挣扎的无望,层层弥漫了我的眼睛。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叹息一声,我用手紧紧的捂住双颊,在这漆黑的夜里,它一定苍白得触目惊心。
  
  公瑾,我的周郎,自从离别,已有二月,那千帐的孤灯,长夜的寂寥,可曾让你想起小乔的娇嗔?你是习惯了我的陪伴的,夫妻十二载,吹箫拂筝,琴瑟和谐,春风万里,尽是欢颜。我们携手月下,长相依偎,即使征战千里,我也策马追随。你的小乔,是你冬夜的火,夏夜的风,是你握在掌中的温暖,是你暗夜回望的微光,我们何时离开过如此长的时间呵?
  
  可是这次,当我轻装箭袖,锦帕包头,要随你出征西川,你平时热切的眼眸,却黯淡了光亮,犹豫着拉住我的手,你轻轻的说:“小乔,这次,就不要去了。”你将我搂在怀里,拂着我鬓边的发:“征战艰难,我不要你再去受那颠簸的劳苦。”我心有不甘,还待申辩,及至看见你眼中的疲累,便觉不忍。公瑾,我的夫君,你那样的卓尔不群,那样的雄姿英发,纵横疆场十几年,身经百战无一负,铁血豪情,天地可鉴,世间丈夫,昂首而视!如今你也厌倦了么?多想劝你留下来,解甲归田,隐逸山林,饴儿养女,湖畔泛舟。可是我不能说,不忍说,我知道你是属于金戈铁马的,是属于热血疆场的,那里有你的骄傲,有你的梦想, 即使将这昂藏七尺的身躯尽埋黄沙,亦不言悔,你已身不由己,你已欲罢不能。
  
  秋风呜咽,满径落花,送郎西征,黯然神伤。你扶鞍上马,白色的风氅在银色的盔甲上迎风飘扬,这一刻,我英俊的周郎,不再是花前月下柔情满怀的爱人,而是身经百战驰骋疆场的伟丈夫,我望着他,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迷恋与欣赏,我何其有幸,能与公瑾相伴十二载,他的绝世气概,他的飞扬才华,曾经点亮了多少双爱慕追逐的眼睛!
  
  他执辔回首,深情唤我:“小乔,你且听我的好消息,我们约定,待我凯旋归来,你在这里拂琴相候。”策马扬鞭,渐行渐远,我在路边疾步行走,真想就此随他到天涯海角。极目远望,看他率着他的精锐之师,启程西去,烟尘绵延数十里,慢慢的阻断了我含泪的相思。
  
  挥手自兹去,潇潇斑马鸣。我怎会知道,这一别,便是永诀?我怎会知道,这一骑绝尘的背影,会成为扎在心头的尖刺,在往后的时光,每每想起,便痛彻心肺?
  
  二
  
  天色破晓,晨曦微露,婢女小秋进来服侍梳洗,见我依窗而立,不禁叹息一声:“夫人,你又思念将军了?”我移步妆奁前,看镜中容颜,如斯憔悴,悚然一惊。若是周郎今日归家,见我如此,会做何想?我吩咐小秋:快快与我梳妆。我要在公瑾回来之时,看见我最美的模样。挽髻画眉,胭脂寇丹,锦衣珠花……小秋惊叹:“夫人,你好美,若是将军看见,又挪不开眼睛了。”我苦笑,曾几何时,这如花容颜,却要如此颇费周章的打点,想起当年,二八年华,还是“却嫌脂粉污颜色”呢。
  
  十二年呵,多少的沧桑变迁,物是人非,而在周郎的身侧,我一如含娇的芙蓉,绽放得如此艳丽与妩媚,每每执手相看,他的眼里,都会有惊艳的恍惚。
  
  “姐姐,你看那枝梅花,开的多好!”我娇声笑着,跑着,不时向身后的大乔招手,大乔盈盈浅笑,疾步追来。我亲爱的姐姐,即使如此忘情,也是雍容娴雅的。
  正是早春,我们在梅园的湖边观景。微风拂过,瓣瓣梅花飘飞,像千万只红红白白的蝴蝶,围绕着我们盘旋不去,清雅的花香,熏人沉醉,我们银铃般的笑声,落入梅花深处……
  观梅亭中,姐姐刺绣,我拂琴。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宅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一曲《鹤鸣》,余音袅袅。
  
  “好!”远处有人鼓掌大笑:“好一个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笑声由远及近,大乔轻呼一声,绣花针刺破手指,花绷失手,骨碌碌滚了出去,停至一双皂靴前,被人拣起。
  我奔出亭去,见两名男子,俱是气宇轩昂,一着锦衣,威武雄壮,一着白袍,俊逸挺拔。
  见姐姐的花绷,执在锦衣男子手中,他低头细看,一枝红梅枝头吐蕊,鲜活明艳,不禁叹道:“好手工!”
  我哂笑,姐姐的绣艺,堪称一绝,岂是寻常人见得。
  我伸手:“还我。”
  那人竟道:“此帕可否相赠在下。”他双目晶亮如寒星,望着亭中的大乔,再看姐姐,手扶亭柱,面色绯红如桃花。
  我脸一沉,今日莫非遇见登徒浪子?
  白袍男子抱拳一辑:“姑娘不要误会,我家主公对令姐的绣艺,至为欣赏,若肯相让,多少银两,理当奉上。”
  我冷笑:“我姐姐的东西,岂是拿来卖的?”
  白袍男子一怔:“那么请问姑娘,要怎样才肯相让?”
  “小乔。”姐姐在亭中唤我,我走近前去,姐姐说:“他若喜欢,给他便是。”
  我嘟嘴:“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还以为什么都可以拿银两换得。”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于是对那白袍男子招手:“你过来。”
  他真的过来了,微微一笑,英俊不可逼视。
  我赫然,竟不敢看他:“刚才我拂琴如何?”我自幼随名师学琴,自忖琴艺有过人之处,今日便要考一考他,让他出出洋相。
  他负手看我,似是明了我的心意,道:“姑娘琴艺,确实超群,但是刚才那曲《鹤鸣》,却失之婉转纤柔。”
  “哦?”他的反应,我始料不及,忍不住问:“那你说我该如何弹奏?”
  他说:“请姑娘再拂琴一次。”
  
  我依言坐下,屏气凝神,再奏《鹤鸣》,至动情处,有箫声相和,孤高清越,因他的牵引,我的琴声时而低徊,时而高昂,启承转合,感觉不同以往。
  一曲终了,姐姐忍不住道:“好曲。”那锦衣男子本来站在亭外负手看天,此时也不禁动容,高声道:“和得好。”两人俱是一怔,彼此仔细端详,姐姐羞红了一张娇美的脸,真正是艳若桃李。
  春天的湖水,波光粼粼,桃花瓣瓣落入水面,被流水带向远方。风乍起,有雪白的梨花洒上我红色的衣襟,还有乌黑的鬓发,我粲然一笑,感觉他的目光暮然明亮。
  我心中的喜悦如花开放,忘情的扯他衣袖,请教琴艺。
  他仍是微笑,白衣胜雪,朗声吟诵: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
  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
  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
  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
  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
  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
  携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他说:“音律之妙,无外于是。”
  我如醉如痴,仰头问他:“你是谁?”
  “小乔,回去了。”姐姐拉了我的手,快步出亭。
  “在下江东周瑜。”清朗的声音随着花香飘在耳际,我不敢回头,任姐姐拉着离去。
  原来是他,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果然名不虚传。这个年少的将领,英俊异才,声名远播,我今日能见,也算幸事。
  
  三日后,有人提亲,便是江东孙策。
  都说姐姐遇到了好姻缘,江东孙策,手握重兵,荣华富贵,受用不尽。姐姐娇羞无限,低眉含笑,我知她那日已心仪孙策,今日能嫁,自是喜不自胜。
  母亲说:“小乔,你姐姐嫁过去,日后定能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我才不要。”我跺脚,转身跑开。眼前竟然浮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剑眉星目,白衣飘扬,手握玉箫,气宇轩昂。
  “我知道小乔的心思。”大乔伏在母亲耳边低语,笑声从屋内传来,我的脸腾的红了……
  
  一年的时光,海市蜃楼般如真似幻,提亲的人几欲踏破家中门槛,我咬紧牙关,一概拒绝。我常会想起那个早春,落花满径,他白衣,我红妆,相对弹琴吹箫,眉梢眼角尽是春风。
  这日,在后花园练剑,姐姐过来,拉着我的手便走。“姐姐今日为你说门亲事。”我甩开她的手,说:“不要。”
  “我的傻妹妹,姐姐还会害你不成?”
  我无语,由她牵着进入内堂,在一扇屏风前驻足,于是我看见了他,还是那样英气逼人,只是眉宇间见了风霜。屏风外,笑声朗朗,我的一颗心突然间空了,满眼只有他的飞扬神采,挺拔气度,我站在那里,如醉如痴。
  “妹妹,小乔,”姐姐连唤几声,我才惊醒过来,只觉脸上热辣辣的,绯红一片。
  “这样的郎君,嫁还是不嫁?”姐姐掩唇轻笑,我含羞低头。
  一个月后,在姐姐姐夫的撮合下,我如愿以偿,凤冠霞帔,三拜九叩,天地为证,嫁入了公瑾府中,成了周郎的发妻。
  
  三
  
  蜜月如此短暂,周郎是属于战场的,而我,是属于周郎的。
  我跟在他的身边,戎装轻裘,策马追随。行军的大帐中,我为他端茶送水,为他研墨执笔,我依偎着他,看他批阅公文,陪他谈论时势,他英俊的侧影在明灭的灯火下让人沉迷,我会在心中唤着公瑾,安然睡去,直到他将我抱上床榻,盖了锦被,拂着我鬓边的发,印一个深情的吻。
  
  战事常常是激烈的。我踏上城楼,看我的周郎策马疆场,如入无人之境,所挡者死,所逆者靡。我常会接了鼓槌,用尽生平之力,擂打战鼓,为他助威。这时他会于千万人中,回头一笑,仿佛看见他红衣的小乔,在城头轻舞。然后杀伐震天,气势如虹,周郎的白衣在片片铠甲中乘风破浪。
  可是十二年的光阴,我们都老了。他沉稳的脸上渐有倦色,而我,常常会被突如其来的忧虑锁了眉头。
  “小乔,便是为了你,我也誓要曹贼吃尽苦头,命丧于此。”在赤壁的战船上,周郎与我并肩而立,其言掷地有声。我知他信了传言,以为曹操此来,定是为得我江东二乔,置于铜雀台。我不语,只是静静偎在他的臂弯,有夫如此,复有何言?
  
  赤壁之战,金戈铁马,火烧连营,计破曹操。这是周郎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却有着我永不能忘怀的沉重。攻打南郡,周郎身中毒箭,虽经名医治疗,然毒如附骨之蛆,不能根除,此后数年,周郎箭疾缠身,受尽折磨,多少暗夜的轻声呻吟,如重锤敲在我的心上,我抱着他颤抖的身躯,直至天明。
  “小乔,难为你了,”替他擦净额头的冷汗,他握住我的手,“可是主公的重托,我不能忘……”
  泪水滴落如雨,洒满他的白衣,我转头拭泪,只能道:“我明白。”不能明白又如何?这是他选择的路,也是我选择的路。他选择了义,而我,选择了情。
  可是这一天到底来了。当我扑向城外,看见三军的缟素,看见姐姐泪流满面的脸,看见我的周郎,安静的躺在棺柩里,依然俊逸儒雅,可是他再不能睁开眼睛看小乔的绝世容光,再不能抬起手来拂我鬓边的发,吻我清冷的颊。
  
  我一遍一遍的抚摸他的脸,死亡的冰冷刺得我瑟瑟发抖,周围的痛哭声响彻云霄,只有我咬着牙,忍着泪,将周郎的脸看了又看,嘴中不断的重复着一句话:“你等我,你等我……”在失去知觉之前,仿佛看见周郎微笑着对我说:“好,小乔,我等你来。”
  病榻辗转三月后,我终于动身,扶着他的灵柩回到岳阳,那里有洞庭,有赤壁,有周郎一生最辉煌的时光。我要从此归隐山林,守着我的周郎,完成我们未尽的梦想,如果可能,我们会是民间最恩爱的夫妻,在青山绿水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依相扶着听渔歌唱晚,看夕阳西下。
  此生已已,周郎走了,小乔也相随而去,留下的,只是一副没有生气的躯壳,在尘世虚度年华,这如花的青春与容颜,不要也罢。
  那一年,他三十六岁,小乔二十九岁。
  
  前生你是桃花一片
  红尘中将寂寞开满
  想你的我在花丛中留恋
  看思念在冷月中凋残
  来生我是桃花一片
  花瓣上写着你我的姻缘
  怜花的人不解花谜暗
  这份情才还的如此艰难
  我用三世的情换你一生的缘
  只为今生能够与你重新面对面
  我用三世的情换你一生的缘
  只为寻找你太久可是相聚又太短
  我用三世的情换你一生的缘
  只是不愿再错过你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周郎,如果有来生,我们就做一枝连茎的梅吧,即使凋零成泥,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文坛.惊奇侠怪收录   原创    查看回帖   回  复   


传统媒体或网络媒体转载请注明转自“胡杨林”(www.my510.cn),并付给作者稿费,否则即为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