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落花风·个人文集文章-父亲的病

　　母亲自９７年过世后，父亲就一个人生活。而我在外工作，很少回家，家中更只剩父亲与落寞为伴。
　　
　　那个夜晚有点清冷，十一月，刚下自习，到宿舍，手机响起，心里也跟着发慌起来，总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接了，才知道预感成了真，父亲病危。我带着哭腔给单位的司机打了电话，请他火速把父亲送到第六医院，因为只有那里隔我的学校最近。
　　
　　在寒风中等了半个小时。父亲来了，司机帮我把父亲背下了车，父亲的眼闭着，我扶着父亲，忽然感到父亲的身体如一片树叶，只一口气就会将他吹走。
　　
　　那一晚，天儿冷，心里也很冷。生命在寒冷中悬着。看着医生在病床前的忙碌，而我却束手无策。突然觉得面对生死，我们都很无奈。父亲渐渐在抢救中苏醒过来。庄子也从市区的家里到了我的身边，那一刻见到他，才了解踏实是什么滋味。帮父亲吸出了痰后，他安然地睡了。而我们挤在邻床，我把脚使劲地伸到庄子的腋下，吸取一点点的温暖。就这样地过了一晚，第二天医生通知我们，父亲过了危险期。第三天在我们的帮助下，父亲渐渐能吃点东西了。第四天，父亲的脸色有了变化。一个星期，父亲能下床走路了。半个月后，我和庄子，扶着父亲走出医院的大门。那天，刚好阳光灿烂。
　　
　　医生郑重地在出院诊断上写上“肺气肿”三个字。带着一大撂药，带着感谢，我们回家。半年后，父亲痊愈。但一时的病好了，父亲却从此落下了心病。父亲从前是个对什么都不在意的人，对领导的评价不在意，对女儿的昂贵的学费不在意，对生活的艰难不在意。而肺气肿后，父亲对生命开始在意起来，而那种“在意”却没有了豁达的成分。对生命的豁达，就是珍惜生命，就是把生命的每一天过得有滋有味，让生命即使在风雨中都充满笑声，即使在孤独中也绽放光芒。生命不只有形式，不只是代表我们的呼吸而已，生命更是内在精神的体现。父亲一夜间经历了生死，也许是害怕从此离开亲人，或害怕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阳光。反正父亲从此谈病色变。在父亲的心中，生命生活就只有呼吸而已。
　　
　　到现在，已有六七年了。父亲大大小小住院十来次。医院对他而言，如同家一般地熟悉。而每逢父亲办好住院手续，医生必得给父亲做各种检查。二百多的彩超，三百多的ＣＴ，五六百的核磁共振。全身各部位检查完了，以为只有安静地接受治疗。却还没完，在治疗的过程中，医生可能又会通知你对同一个部位，做同一种检查，名为“复查”。折腾得你没钱了，就是你将出院的一天。在所有的检查结论中，并没有找出什么致命的病因。慢慢地我也变得麻木了。但父亲却乐此不疲。
　　
　　住院的日子里，父亲最大的乐趣就是戴上放大镜，看检查的结论，然后从中找出蛛丝马迹。而医生最大的乐趣是给病人扣上癌症嫌疑犯的帽子，每每只要说到父亲有癌症的嫌疑，他就格外地紧张，格外地要从龙飞凤舞的字体中找出答案。有时，医生都排除了那种可能性，但父亲却始终把自己当嫌疑犯。在这里，我不想评论某些医生的医德，我只想对所有的医生说，让病人活在希望中吧，不要把病人的阳光剥夺了。父亲就生生地被医生剥夺了希望，因为每次住院，不同的医生都对他说着同样的话：你的病可能是癌症引起的。父亲就这样生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中。
　　
　　护士到点就为父亲吊水，父亲却不是个任由摆布的人。他总要坐起来，看看小牌子上的配方，然后仔细地询问护士小姐每种药水的作用，上午打针问了，下午又必问。遇到耐心的护士就会很仔细地回答他，遇到脾气不太好的，对父亲就是爱搭理不搭理的态度。弄得父亲总要难堪一阵子，而我有时对父亲的询问也很厌烦，我对他说，很多的事，我们要难得糊涂，医生自会对症下药，你不是专业人士，又何必去质疑呢？父亲对我的话不以为然，他认为病人就得为自己的一切负责，要把自身的病弄得一清二楚。于是他在住院期间，出院后，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研究他的病情。也就是说他所有的呼吸都是为了得病。他会把医生的专业书籍借来读，他会把医院各种健康指南拿来读，每种药丸的说明书，他一字不漏。他能够很专业化地说出用在他身上每种药的成分。“久病成良医”，父亲真的成了自己的良医，只是医不好自己的心病。
　　
　　我很想让父亲从得病的忧郁中走出来，于是竭力劝说父亲，走出病房，接受阳光，走出孤独，接受人群，但父亲总以他是个病人为由拒绝了。父亲深锁的眉宇间尽是对疾病的忧虑。
　　
　　看一篇散文，说儿子因为父亲的哮喘而为父亲种下了一片森林。父亲在儿子的森林，与儿子的爱中延续了生命。我对父亲说了这个故事，并因此说明，树林有助于他的肺部健康，他听从了我的话，和我一起走出了病房，走到了树荫下。微风吹过他的白发，也吹过他浓重的忧郁。扶着他，我们坐到了木椅上。我告诉他，生命就该豁达，就该乐观，毕竟呼吸不能陪伴我们到永远。这是自然规律，谁又能打破这个规律呢？秦始皇尚不能寻长生不老药，寻常百姓又怎能望长命无绝衰？珍惜生命，也该让生命云淡风清。让有限的生命花常开，月常圆。
　　
　　父亲啊，您不知道，您的一个笑容对女儿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它会是台阶，承载我生活的底限；它会是温暖的手，捧我一天的心情。有限的生命中，其实您还有很多事可做的，去重新认识老的朋友，结识新的朋友，用有限的体力去尽情地领略山川河水，放开心情，把熟悉的风景，不熟悉的风景尽收眼底。心里装一片蓝色的大海，宁静而致远。
　　
　　父亲，我不喜欢您研究病情，我喜欢您研究人群和快乐，喜欢您研究房子周围的绿色，喜欢您研究棋盘中的楚河汉界，喜欢您研究盘中餐的滋味。
　　
　　我的苍老的父亲啊，何时您让生命重新年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