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沙洲冷——琴操
 
 
风约湘裙  2007-02-28 14:32   收藏:7 回复:7 点击:2551          

   年华是一只倾斜的孤舟,穿过长满芦苇的渡口。月冷龙沙,谁来为我弹一曲琵琶,听那女子歌一段宋时的清谣。
  
  而她却始终只是对我浅笑,然后掠一掠她的鬓发,湘绿的裙幅拖起一盏星火,双唇锁住半阙沉默,那一刻,四野空阔,有风,寂寂划过水面。人生若只是初见,在短短的一刹欣逢,然后别离,而到最后,我们总会于彼岸泊下孤舟,做一枚安静的鱼钩,于岁月里沉下积淀的沧桑,如一把破碎的琵琶,经年后落满尘世的凄凉。
  
  只是,在今晚,江南的夜雨敲打着我的书窗,窗外是晶莹透明的街市,反射着月一般苍茫的光华。我踏着她的歌声而来,自时光的短桥边折一枝春柳,做一杆细细的长竹篙,为她渡一段年华的逝水,去看她曾经的芳菲与韶华。
  
  她沉吟,在水边端起琵琶,清浅的眉目安然而冷凝。是通透了的吧,在这扰扰尘世,身边来去的不过是一程又一程的寂寞。华筵轻歌也好,空山冷月也好,她将簪环抛入湖中,唱一句:画角声断斜阳。
  
  琴操,一个可以入诗的名字,被钱塘江畔的烟花染上明艳与凄怆。我翻开书页,读她短歌般的心事。我知道,我不能寻到她的开始,亦无法给她一个好的结局。所有的故事都已写就,她的忧伤也只能无望地穿过我的手指,为那些佚名的传说,簪一朵无名的寂寞的秋花,然后,被岁月的风烟涤成一个影子。
  
  而我却忍不住落泪。她孤单的背影如此忧伤,似一场永远不能抵达的守望,守望着。她这一生也无法醒来的梦想。
  
  不是不惘然的。我在下雨的子夜嗟叹着她的故事,三两行字,十余句诗,她本该鲜艳的一生,留给后人的,唯此而已。那些长长等候与期盼,那些惊艳的才情与梦想,终究不过是转身之后的苍凉,在有月的夜,停栖在冷冷的沙洲之上。
  
  而我亦知道,许多时,再长的等待亦不过只是转一个眼眸,于静夜里数几只归舟。千帆过尽,不曾有她等待身影,多少月华如练的夜,多少如她这般的女子,就这样,望穿了所有年华,将心事凝成天边的斜阳。
  
  而他的出现,或许,真的只是佛前的一个回眸。千年前许下的心愿,在今生,化一场淡淡尘缘。他比她更明白,红尘是必得做土的。而在每个月夜,当一垅轻烟挑染半江云水,他会为她停住轻舟,看一江明月如洗。有那么一刹,他仿佛看见她浩渺的容颜穿水渡月,踏浪而来,若一幅湮没的水墨丹青。
  
  那时,他便会想起初逢的时日,春天的西湖边满是游人,风色柔和,婉约着江南的水光山色。而在西子湖边,他不会知道,有一枚千年前种下的前因,会于桥边为他结成半世寂寞的果,最终变成世人眼中无人涉足的沙洲,独自寒冷了她的一生。他亦不知,那佚名的女子,会为他捧起琵琶,歌一曲《满庭芳》,将满湖的春色,都弹进她玲珑的音韵。
  
  他是名满天下的太守,是才华绝世的词人,而她,只是湖边偶尔错了韵的歌妓。他们在各自的故事中行走,以湖畔做相逢的渡头。彼时有风,掠过岸边芦苇,于是,在擦肩的瞬间,他们认出彼此眼中的那一枚前缘。他为她停步,而她,为他重整衣裳,端凝而歌。
  
  那一刻的西子湖上,一定落过一场梨花雨,那一树树的梨花似穿空而来的匹练,为春天的江南落下一场豪雪,在桥畔堆下锦烟。
  
  而她,唱下了他们的第一个韵:斜阳。
  
  其实,已经是斜阳了。虽然她仍梨花般绽放,但在心里,她知道,她这一生,不会再有朝霞般的红晕,只剩下近晚的一抹残晖,再怎样美丽,也是要以灰暗作结的。所以,她不觉得欢喜。在相逢的一刹,她第一次看到了他们的结局。她想,那不过是一场烟花般的盛开,于最绚丽时,灰飞烟灭。
  
  而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明艳的女子,浓妆丽服,冷然而歌。极度的欢悦之色,极致的冷寂之音。他看不懂她的了然,即便他有纵横天下的才气,在她眼前,也不过只是一段不舍的尘缘。他为她停留,她为他弹一段琵琶,仅此而已。那一刻,她轻启红唇,看见他脸上的微笑。他以为,她不过是偶尔行经的风景罢了。美则美矣,却早已了在了他的生命之外。
  
  她在心里叹息,知道,所有一切已成定局。他行经她的生命,将绚丽带走,留给她的,是一湾寂寞的冷冷沙洲。而此后,她不得不为这段尘缘付出一生,哪怕独对青灯,孤独终老。
  
  她的眼中渐渐有了水光,含着泪,她唱他们的第二个韵:离觞。
  
  那一刻,天光黯淡,一如她满腔湿润的心事。此时若有白衣如练,她必将化出一场倾盆大雨,留住那多情的公子,共一世温柔鸳鸯。可是,她做不到。她所能做的,唯有将眸光牵连在他身上,他的眉眼,他的行止,都在她心里刻下印记。
  
  只有这一刻啊,只有这短短的一刻,她可以和他这样的接近,近得几乎成为他红颜的知己。而最后,他们始终没有为故事,写一个完美结局。许多年后,她经年的愿望只为自己换来一个凄清的背影,她是藏在他背后的故事,甚至不如那一席天涯外的芳草。甚至,他都不曾为她留下一句诗。春梦朝云,云鬓轩窗,那个名叫琴操的女子,始终忽略不计。
  
  离觞。
  
  离伤。
  
  她无奈的忧伤划过我的指间,散入那春日里泛起的湖烟。而她在每个韵角转折起落,仿佛在说:请你,再多看我一眼。
  
  于是,他有微微的心痛,当她对他唱起离觞。仿佛,他看见她千年前的一段心事,在佛前结成执著的愿望。而最终,他还是对自己微笑,想,这不过是一个巧合,在这烟花飞舞的湖畔,他听她翻起旧友的词章,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她在错落的韵角间了结前缘,一句,一声,如千年前许愿的时时刻刻。光阴短暂啊,她甚至来不及画下他聆听时的模样,印入生命的,唯有心中深刻的,寂寞的忧伤。
  
  原来,一切都不曾开始。没有纠缠,没有交集,也没有更长的同行。她的歌,很快便唱至结韵,当最后一个音韵即将唱起,湖风温柔地拂过他微笑的脸,她的泪落在湖面,她对他唱:昏黄。
  
  昏黄,这便是她生命最后的底色吧,如同那即将抹上天际的斜阳。她低下头,湖风吹乱了她的发线,弦已收拨,裂帛般的声音,划破了她的心。
  
  曲终后,四下一片岑寂,人群里泯灭了噪切的声音。而他亦无语。
  
  这小小的女子,竟有这样惊艳的才情,将一首别韵的名词,唱入她清丽的琵琶。他忽然想起那浔阳江头着青衫的男子,忽闻江上仙乐时,亦应如此刻的他一般,惊诧得无语,继而沉默。
  
  她的脸在夕阳下如此清丽,忽然的,他为她可惜。如此惊才绝艳的女子,十丈软红是托不住的,她洁净的本色,不该被钱塘的烟花熏出一段俗世姻缘。她,是天生的寂寞与寒凉,如一树梨花,在有月的夜里绽放清冷的光华。
  
  于是,他与她说起旧诗,和几句当时的风物景色。他多么希望她能知道他的身份与力量,知道,他可以救她出这风尘,为她寻一个干净的角落,植下红颜,自开自谢。
  
  她的心里泛起苦涩。她想,他早已忘记了她,一如她始终记得他。这一生,她为他而来,所有的际遇,都是为了在他面前的这一次绽放,而他,却依然不知。她的等待那样漫长,长得可以化作西湖边的一行柳丝,牵扯住他的白衣。他却想救她出这繁华盛世,让他们的结局,走向既定的寒冷,与悲凉。
  
  看着他一无所知的眼,她忍住泪,问起他的名字,知道,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礼物,足够她以一生回味。千年愿望,换一曲琵琶,和一个名字,也许,这样的她,其实是幸福吧。
  
  于是,他微笑着回答:我叫苏轼。
  
  人群哗然,她的心,亦终于沉入了湖底。也许,真的只能是这样了。他们的地位如此悬殊,今日一会,便是他乡江湖。而经年以后,他做他名满天下的太守,她做她一曲琵琶的名妓。如此而已。
  
  欲整别离情,怯对樽中酒。野梵幽幽石上飘,搴落楼头柳。不系黄金绶。粉黛愁成垢。春风三月有时阑,遮不尽、梨花丑。 ——琴操
  
  湖烟终于散尽,她在她这一生最辉煌的故事里留下结局,写一两首诗,用琵琶弹起斜阳与离伤。而在这之后,她终究只能听凭他为她作主,落了藉,卸了妆,将簪环投入湖中,将深刻的痛化作一个轻盈的转身。
  
  没有人知道她确切的结局。当我合上书页,我唯一了解的是,她的生命,终结在最芳菲的年华。在那个相逢的渡头,这名叫琴操的女子,以一曲琵琶,为自己划下一块冷寂的沙洲,那千年的月色,始终冷冷地映在她的额头。
  
  月华如水,渡头边苍茫了一片芦苇,那女子终于渐行渐远,轻舟淡漠,夜风清寒,一曲琵琶,一场离梦,寂寞沙洲冷。
  
  
  琴操小传
  
  琴操,宋时钱塘歌妓,美而慧,善诗词,通佛理,曾因改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一词而艳名远播。曾与苏轼有一段奇缘,后亦由苏替她落藉,于玲珑山为尼。数年后,苏轼遭贬离杭,琴操亦驾鹤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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