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一)
 
 
风约湘裙  2007-03-08 13:29   收藏:2 回复:9 点击:7616          

   一
  
  天将擦黑的时候,桃花从榻上挣扎着爬起来,点上锦春楼自制的铜罩水晶绣球灯,又移步至桌前,倒了半盏茶湿了绢子,将宣德炉里焚着的君子笑给掐熄了。该是上客的时候了,举凡来坐的客人,大都不爱闻这味道,嫌太刚猛太冲鼻了,不喜欢,桃花便为他们点一枝幽幽淡淡的女儿春,奉承客人欢心。但桃花自己其实是喜欢君子笑的,也说不出什么因由来,只是喜欢得紧。所以,桃花的香炉里总备着两种香,一种是点给自己的,一种是为客人准备的。
  
  “桃花姑娘,你病着呢,还点上灯做什么?”婢女珠儿看见桃花屋里的灯亮了,忙不迭从房里走出来,口里说着话,一边给桃花的帐子挂起凤头钩。
  
  究竟是才病愈的人,桃花熄了香便觉得有些头晕,她倚住椅背嗽了两声,喘息片刻,方带笑说道:“总是要点了灯才象样子,锦春楼哪容得了门下寂寞的人?里里外外都招摇起来了,只我这一处黑黑的,给妈妈知道了,她的脸色总不好看,何况,我们这里的姑娘,规矩是要自己够了钱赎身,才可跟相契的客人走。与其我在床上躺着无趣,不如给自己挣些前程是要紧的。姐儿爱钞不爱俏,这句大俗话,你也不是没听过。”
  
  珠儿听了这话便不再言语,管自去收拾帐子,半晌,叹一声,将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展开铺平,无意中,手碰到了被上的五色鸳鸯,便象给烫了似的,赶忙缩手,身子渐渐萎下去,在床边坐了,幽幽地道:“姑娘的心事我如何不知。唉,只看我们这里的情形,其实也是难堪。想好人家的女孩,一辈子只着一次大红鸳鸯被,哪象咱们这里的女孩子们,夜夜都是洞房花烛。旁人看来好不热闹,谁知却……”言至此,她眼圈一红,忙咽住了下半句话,悄看桃花一眼,又低头去打理床铺。
  
  桃花手里拈着一枝女儿春,听了这话,心头便是一涩,人却支持不住似的,向椅中坐了,茫然着眉眼,慢慢的,就着烛火点燃了细香,顿时,一阵香烟袅袅,屋里满是馥郁,外面看来珠帘锦帐,淡洒青烟,倒有些神仙洞府的意思。桃花垂首扶正炉座,自己宛转了一会,终究不曾接话,只一叹作罢。
  
  说起来,桃花与珠儿不熟,珠儿是李妈妈前月才由外头买进来配给桃花使唤的,替代前番梳笼了的锦儿。桃花尚不知她的底里,况且,锦春楼也不是宜家宜室的地方,说来说去,亦只是一场凉薄,人人都是面上情,浅得很。因而,珠儿今日的这番话,倒有些交浅言深了。
  
  灯影灼灼,更衬得两下里无言的寂寞,珠儿埋头理好床铺,便去外间屋打点茶食果品。桃花向梳妆台边坐了,揽起镜来自照。红烛摇摆,镜里的脸儿便有幽幽的浓恨薄愁。才病了几天,便把往日的桃腮粉面清减了几许,桃花取出粉扑,向面上多扑了些红白香粉,正待往唇上抹胭脂的时候,听得楼下高叫:“桃花姑娘有请——这位尊客——楼上慢行——”
  
  桃花知道有客人上来了,也不慌张,仍旧对着镜子,细细地调匀了胭脂抹在唇上,将两颊的粉补匀,又向奁匣里取了一朵珠花插在鬓边,对镜左右照照,耳边听得湘帘响动,珠儿让了客人进来,点茶续水,笑语了两句,便见门上朱纱开启,露出珠儿的俏脸,笑道:“客人来了,有请姑娘移驾呢。”
  
  桃花款款徐行,移步出门。外面的小隔间里,灯影下早就候了一位俊才,却是位生客,不过三十上下,眉目俊雅,倒出乎桃花的预料。来这儿的客人泰半油滑可厌,难得有这样风度周正的。此际,那男子正眉眼盼盼地望着门里的桃花,眸中有掩不住大大的一笔惊艳。桃花暗笑,忙半低了头,掩住口唇,上前行礼坐下。灯光饰尽她连日的病容,娇丽中含着羞怯,却是最动人心的一双桃花眼,一撩一拨,惊心动魄。
  
  客人起身回礼,道:“桃花姑娘,久闻大名,果然不负。”
  
  桃花不语,垂头看着手里的绢子,满屋里女儿春香意绵绵,愈显得她贞静可怜。锦春楼里当红的姑娘,架子必定要搭得十足,才见娇贵。桃花也是名牌里的上品,知道客人来这里,要的就是这个调儿,若一味趋奉了,反致令人嫌恶。
  
  那客人却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与桃花归座后,便相默默对饮小酌,廖廖无语,举止安雅。桃花也适然,不急不徐地应承着,如柳随风动,总是你有一分,我便回半分,迎奉得不露痕迹。
  
  数杯小饮,客人便即起身告退,临行前又将桃花痴望了几眼,眸中似有一股暖流暗涌,桃花也抬眼看他,只一刹儿,忽地心头乱晃,犹如千军万马,风乍起于春水一般,竟手足无措起来,脸颊灼热难当,正待以手抚颊,客人却微微一笑,旋即离去。
  
  桃花倒不好意思起来,跟着送至门口,心下却疑惑,何以他清冷如斯?看他并非无情的人,却怎不见唤人留席?又深悔刚才失态,在锦春楼阅人无数,从未被人一眼便望失了方寸,直至此刻还动荡难抑。她这里心头思忖着,耳听珠儿欢语:“这两杯淡酒却留了五两银子奁资,桃花姐姐,客人好阔的出手啊!”
  
  桃花定一定神,转回遐思,面上也有几分欢喜,总算今夜不曾虚渡,遂捺住才刚的想头,回首道:“珠儿,将女儿春的残灰倒了罢,另换一炉香来。”
  
  
  二
  
  四五月间,桃花的病渐有起色,卧坐时便有春色盈眸,锦春楼里的一块头牌,招惹了满城谑浪之人。待身子大好了,桃花的日子亦跟着圆满起来,每日应酬不暇,只病中那晚所见的客人,却再不曾来,桃花每每想起,甚觉惘然。但只时光倥偬,那一道眸光里灼人的热度,在这春风夏雨里,也叫桃花渐渐忘却了。
  
  这日黄昏,桃花正将从园里采下的几枝玉兰插在瓶中,这瓶是客人送的,李妈妈忽然走上楼来,一进门便给桃花道大喜。桃花便诧异,让李妈坐了,问:“喜从何来。”
  
  李妈满面堆笑地道:“姑娘大喜呀,有位客人替姑娘出了赎身银子,又再多出了一倍的银子,要接姑娘出去呢。”
  
  桃花惊呆了,插花的手生生停在半空,再落不下来,连珠儿也是满面惊讶,主仆两人四只眼睛,齐齐望着李妈。俄倾,珠儿忽然一笑,转问桃花道:“原来是我不知,却不知赎身之事是哪位客人说来?怎么我从未听姑娘提过?想是姑娘瞒着我呢。”说罢便跪下向桃花道喜。
  
  桃花也不管珠儿,只向着李妈急急道:“妈妈这是哪里说来,怎么我竟不知有人为我赎身,还要带了我去?妈妈莫非和我说笑么?”
  
  李妈正色道:“这样大事,怎能说笑?那客人只对我说百般中意你,且连珠儿也一并要赎去,你两个的赎价都付了呢,带你们走也就在这三五日间。你们也要好生预备起来了。”
  
  这几句话象一计重锤,砸得桃花慌了手脚,手一松,竟将一瓶子花都打翻了,碎了一桌的琉璃,瓶里的水顺着梨花木的桌腿湿了她半幅罗裙,她也不知。
  
  赎身是她千想万愿的,但究竟也算终身大事,若主家是凌下辱弱,百般欺侮之辈,则宁愿在锦春楼里每日卖笑,也强于受那寡情无义、歹毒凉薄之人的荼毒。桃花又想起以前听姐妹们说那遇人不淑的,在旁人家里被如何冷落,又有正妻欺凌,宠妾刁难,下人出语冒撞,比那低等的仆妇还不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等等情状,叫人心中不寒而栗,想至此,桃花不禁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眼眶早已红了。
  
  李妈与珠儿忙抢上前扶住桃花,李妈道:“傻丫头,好日子头上,怎么下起跪来,又哭什么呢?”
  
  桃花拭泪哽咽道:“实在是不知何人来赎我出去,前途未卜,难免凄凉。请妈妈据实相告。”
  
  李妈道:“这连我也说不清了。只是前日有一位客人,好体面的年青公子,约三十上下,找来对我说,数月前见过你一面,那时你虽在病中,却对你极是中意,遂要赎你带回家,又说怕你不惯他家的仆从,便连珠儿也一并赎了。”
  
  桃花一听说是那时病中光景,心头便是一荡,眼前忽然现出那双灼热的眼睛在灯下痴望着她。莫非,是他么?细细想来,三十上下,年青公子,和他倒有些贴切。桃花的心跳得快了起来,难道,真的是他?这样一想,胸中凄切之意竟消了几分,但转而再忖,终究拿不准,也不知是那人不是。病中之时,的确也曾有许多客人拜望,未必便一定是他吧。这样一想,桃花早又红了眼眶。
  
  珠儿却伶俐,不待桃花说话便抢着问道:“若是病中来望的客人么……妈妈,那客人可曾告诉你,他来那日是怎样形景?出了多少奁姿?”
  
  李妈将两手一拍,道:“是了,那客人特特地要我告诉你们,那日他因有事,与姑娘只饮了几杯酒便去了,倒留了五两银子呢。这样豪阔的主家,旁人几世还修不来,你主仆二人还有何不知足?”
  
  桃花只听到五两银子,倏然眉头一松,心却软如棉絮,刚才的眼泪也不知去了哪里,却低头咬住嘴唇,颊边飞起红云来。珠儿却早在一旁咯咯笑道:“如此,姑娘真是大喜呀!”
  
  桃花轻笑,想,果然是喜呢。谁知他竟是这样有心,又这样情重,救她出这苦海。人说缘是前生定,那晚的一个回眸,原来应在今日,书中尝有一见钟情,他对她也是如此了吧。她垂了头,颊边烧得厉害,一腔的气都乱了,凭生第一次有了迫不及待想要再看见谁的念头,想问他为何如此,叫她怎生报答他这恩情。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桃花心头蓦地浮起鱼幼薇的诗来,窗外春风鼓涌,将帘子拍得作响,桃花含笑,似将春风也含在了眼里。
  
  三五之期过得极快,桃花主仆二人也着实忙了一阵。白日收拾细软,打点行装,治酒席请妈妈姐妹们,又与一向交好的几个姐妹赠了许多礼物,她们也都有回赠。夜来则与珠儿对坐,做些针线女工。这几日,她二人比往时亲厚了许多,知道以后也是要彼此依傍的。
  
  转眼便到了择定的吉日。那天一早,桃花便醒了,她掀起锦被,却不打开帐子,只是坐着发呆。屋里有几分君子笑的残香,寂静冷漠。她睁着眼睛看外面天色渐亮,心头涌起莫名心绪,非云喜,非云悲。前路其实难测,所托之人虽为所喜,但青年才俊,只怕其情未必长久,更难得钟爱一世了。桃花自知,此举有若拍案下注,是非成败不过如此。况且,此时哪怕主家非我所想,也不能再回头了。
  
  正是百般辗转的时候,听得珠儿起了身,又传来收拾东西的声响,楼下有车马轻嘶,人语悄闻,过得一刻,珠儿蹑足走来道:“桃花姑娘,好起来了,吉时要到了呢。”
  
  桃花抬手掀起帐帘,窗外天光清亮,居然映得满屋堂皇,她缓缓起身,一向从容有致的的脸上,竟也有了几分惶然,她扶了珠儿的手,想:再过得一刻就出这樊笼了,只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楼下等着?想到这里,桃花的脸儿,绯红成一片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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