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三)
 
 
风约湘裙  2007-03-14 11:33   收藏:1 回复:5 点击:6459          

   五、
  
  天渐渐地暗了,卫府迎亲的车马行于安阳镇西门外的泥路上,四周时而旷野,时而矮岭。喜乐虽仍细细地吹着,桃花闭了眼,似睡非睡的,只觉那乐声渐渐远去。
  
  她这里正盹着,却见珠儿忽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桃花也不请安,两手捧着什么东西,直向前来,桃花诧异,正待问她从哪里来,却见她已几步走到面前,将两只手一张,原来是一枝白荷擎在手里,那荷花素瓣盈盈,开得极其美丽,桃花也不知怎么一来,便将那花拿在了手中,等抬头时,珠儿却不见了,再一细看,不但珠儿,便那些仆从、车马、乐班,亦不见了踪影,天却又黑了下来。
  
  桃花惊疑万分,四下乱看,发现自己并非在车上,却来到了一处荒荒的宅院里,那院子极大极静,屋子又极空阔,四下里不见一个人。桃花这时身不由主,象被谁拉着似的,只顾着朝前走,走过了一进院子,又一进院,那院子象是总也走不到头似的,只一重重的屋宇,一座座的庭院,空阔宽大,却又死一般的静。
  
  桃花走得腿脚酸软,忽然听得远处似有响动,前方亦现出一星红光来,桃花心头一喜,顾不得疲累,跌跌撞撞地便朝前跑,跑了几步,便见那光亮由一星而两星,三星,竟至成了一长串,待桃花奔到近前,原来是一行车马正在行走。
  
  这时,桃花却恍惚又离了那院子似的,径到了外头。只见那一队车马虽众,却是安静无声,只一串串大红灯笼迅速移动,夜里瞧来,极尽诡秘。桃花依稀只觉这车马似曾相识,倒象是自己才刚坐的似的。她刚如此一想,便忽又到了那车跟前,见车子的大红围幕上果真绣了个“卫”字,正是卫府迎亲的车队。此刻夜风轻拂,将那车帘儿掀起一角,现出里面的人来,坐着的那个是珠儿,歪着的那个,不是桃花又是谁?
  
  桃花乍见自己卧于车上,一下子便惊得呆了,正思疑间,却见珠儿忽从座上站起,自怀里掏出件什么东西来,便朝那睡着的桃花走去,桃花不解地望着她,猛可里一个惊天大闪电,照得四野俱明,桃花在车外瞧得清楚,那珠儿手里拿着的,竟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刀尖上还滴着血。
  
  桃花这一吓非同小可,浑身抖得如筛康一般,只止不住。欲要叫那车里的桃花醒转,怎奈却出不得声。她这里正在又惊又怕,忽觉身后有异动,回头一看,见珠儿不怎何时正站在面前,惨白着一张脸,眉眼青灰,手里擎着一朵白荷,送到桃花面前。桃花待要推拒,那荷花蓦地迸开,一蓬乌黑的血雨,披头盖脸地喷了桃花一身。
  
  桃花大惊,一下子醒转了过来,额上早惊出一头的细汗。旁边的珠儿见她面色有异,也唬了一跳,忙凑上前来问:“姑娘怎么了,敢是发恶梦了么?看出了这一头的汗。”边说,边拿了绢子要擦。
  
  桃花此时犹似在梦中,尚不曾回过神来,见珠儿靠近,只疑要害她,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便将珠儿狠命一推,把个珠儿推了个大趔趄,险一险便撞开了车门。
  
  这一下,珠儿也给骇得呆了,竟忘了站起来,只倒在地上直着眼睛看桃花。桃花亦怔怔地望着她,一时,二人竟如泥塑木雕一般,望着对方,除彼此喘息声外,只闻麟麟车响,以及窗外萧萧风声。
  
  桃花一头暗自打量珠儿,一头想:虽则刚才不过一梦,然这梦做得实在蹊跷,一来一去,跟真的一般无二,那尖刀,荷花,红灯笼,鲜血,种种情景,着实叫人害怕。前人有谓夜梦不祥,这梦怕是会应在什么事情上头。这珠儿,到底还是留不得,不免速速打发了她去。
  
  再看珠儿,只见她满面惊疑之色,瞬也不瞬地瞧着桃花,似有些诧异,又似担心着什么,猜疑着什么,那脸儿便如后舱那日一般惨白,眉眼都灰了。
  
  桃花见她如此,心下更是恐慌起来。此刻珠儿的脸色、表情,与桃花梦中绝无二致,倒象是马上就要来害她似的,怎不由她不惊不怕呢?
  
  二人正惊疑交集间,忽然车身一震,须臾蹄声渐止,那车便停了下来,一直隐约着的喜乐蓦地扑天盖地吹打起来,片刻后,便听车外那管家娘子道:“奶奶好下车了,就到了。”
  
  
  六、
  
  桃花一下车,便一脚踏进了红色的世界。
  
  满天满地的灯光与烛火交相灿烂,桃花自盖头里望见红灯笼隐约的光华,点点斑斑,似一树桃花滟滟于她的眼底与心间,又似一团灼灼升空的烟花,将她多日来的疑虑与不安,抛洒在了天边。
  
  桃花浅浅一笑,红盖头似乍起的春水,细细的一层波浪。她敛正了眉宇,将那一应念头且先搁置起,打点了全副精神,端然凝立,缓步慢行。
  
  不是不紧张的。桃花被喜娘与珠儿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在卫府的砖石路上,心中之忑忐,不亚于锦春楼的第一个春宵。这一刹儿,桃花仿似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锦春楼,那年她才十三,红绡帐里便卧了鸳鸯,香肩上划过陌生男人的手指。那时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有洞房花烛夜了,谁知,却有了今宵?
  
  桃花脸上泛起红晕,那一颗心中来来去去的,只得卫公子三个字。这卫公子,这叫人牵断了肠的卫公子,不知他会怎样挑开她鲜艳的盖头,将一双灼灼的眼眸,投影在她轻波荡漾的心。
  
  桃花不由得深吸了口气,一颗心儿飘飘荡荡,失了主张,全不觉那耳边虽喜乐震天,却无半点人声喧哗,亦无行动声响,更衬得那卫府的空寂与冷落,而那一大队的仆从并车马轿子,亦宛若集体失踪一般,在桃花耳边匿去了声响。
  
  这一路也不知行了多远,桃花只觉道路冗长,被人牵扶着左弯又转,遂想:这卫府倒是极大,转折蜿蜒,倒似有无限玄机似的。正胡乱猜测间,耳听得前面传来门户咿呀声,以及轻轻的人语,片刻,桃花便觉眼前一暗,早被喜娘半推半扶着走进一间房里去,她还不及四处细细感受,那喜娘已将她安置着坐了下来,说了两句吉祥话儿,便退了下去。
  
  一刹时,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只余桃花一人独坐。到这时桃花才发觉,原来自己只得一个人,连珠儿亦不知何时被摒退了,方才那恁地热闹的喜乐,此际也消失了去,满眼滟滟的红光转作幽深,甚而有些灰暗起来。
  
  桃花自知,此时是最紧要的当儿,须得小心行事,遂端端正正地坐了,一派的贞静从容。暗里却侧耳细听。四周岑寂,红盖头下浮来几许未名的暗香,让桃花忆起君子笑的内敛沉静,幽冷的空气亦在盖头下泛出微红的光,缓缓流淌。
  
  桃花不敢乱动,唯兀自坐着。约一柱香的时间,她便有些撑不住了。毕竟一路旅途劳顿,舟车不息,已自疲累不堪,加之在车上又做了那场恶梦,桃花更觉神思不能自已。遂把那一双本静静置放于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缓缓垂了下去,谁知,那手方一碰床檐,竟自指间传过一片极阴极冷的冰凉。
  
  桃花便是一怔,暗想:这张床儿倒是古怪,怎地如此冰手?遂又暗以指尖轻轻抚摸,触手处既硬且凉,竟象是一块石头似的。桃花心下更奇,想:难道这世间竟有以石头做婚床的么?她一边想,一边反复抚摸那床檐,好奇心便渐盛了起来,索性大力按住床檐,果然平整坚硬,冷浸手指,竟真似石头所做。
  
  此刻,桃花料得房里再无他人,索性便将盖头悄悄掀起朝下看。烛火暗淡,桃花这一眼看得极其真切,自己坐着的,不是石头是什么?
  
  桃花这一惊,恰似半天里打了个霹雳,又似被人兜头浇了盆凉水,将一颗心都冷透了。再看那石头,切割得极其方正平滑,在幽暗的烛火下泛起青色的光来,一刹时,桃花心头竟涌出莫名的恐惧,方才的喜悦与情切全都一扫而空。到得这时,她也顾不得仪态礼数了,战战兢兢自揭了盖头,四下环顾。
  
  只看了一眼,桃花但觉寒意遍体,空气冰冷浸骨,连血液似都停止了留动,那心儿却怦怦地狂跳起来。
  
  桃花眼前,竟是一座巨大的石墓室!
  
  这墓室极大,却也极暗,唯石桌上的一枝白蜡烛嵌在水晶烛台里,幽幽地照着桃花所处的这半边,烛光尽处,却是一片黑暗。
  
  桃花颤抖的手抵住石板,身体摇摇欲坠。洞房花烛夜!这就是她的洞房花烛夜!那卫公子的多情一笑,原来,竟是如此。
  
  桃花的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沉到无底的寒冷的黑洞里。此刻,她再也想不起当日那双灼灼的眼眸,是如何叫自己情牵意挂,她只恨自己轻薄,叫人如此轻易便诳了去,被囿在了这墓室中。难道,她……竟要与死人,共渡这人间良宵么?
  
  桃花惨笑一声,眼里迸下两行清泪。凭本能,她忍住了逼到嘴边的尖叫,知道,叫亦无益。到得此刻,她在青楼中历练多年的胆识开始起了些作用,心下虽然怕极恨极,却也明白,这一定是卫府早就安排好了的,这时就算她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望她一眼。目下最要紧的,还是将一切先瞧清楚,再做打算。
  
  主意既定,桃花拭干了泪,把方才那恐惧的心情亦稍减了一二分,将盖头放在一边,缓步移至桌前,勉强鼓起勇气,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将那座水晶枝形烛台端在手里,一步一步,向着墓室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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