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还做你姐姐
落花风
2008-07-24 09:48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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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端午节,清华从广东打来电话,电话里大声地叫着“姐姐,节日快乐!”清华,是我的亲弟弟。
弟弟,想起来就是个很亲切的称呼,而这个称呼在我心里叫了三十多年。虽然面对他我只直呼其名,但他是我的弟弟,是我最亲最爱的弟弟,这个事实却不容改变。“清华”这两个字随着岁月也从嘴里叫到了心里。
从小我一直不喜欢父母给我的名字,认为俗得掉渣,从名字上我就认定父亲重男轻女。父亲给弟弟的名字多好啊,既是一种期盼,又有一种儒雅。
弟弟晚我五年出生。父亲在我七岁时,把我接到了矿山生活,从此走出了贫困的乡村。八岁时的暑假,母亲带着三岁的弟弟千里跋涉来探望我和父亲。那时懵懂的我,不知道怎么去爱弟弟。只知道我有义务带着弟弟。于是那天放学后,我牵着弟弟在矿山宿舍区内走动,弟弟看到什么就很好奇,眼睛一直滴溜溜地到处转。牵着他的手不敢放松。遇到一个同学,站在斜坡上与她说话,不知不觉放开了牵弟弟的手。说着说着,手抬起来,才发觉手里已经虚空,我的脑袋一下子大了。四周望了望,却没有弟弟的影子。虽然,我与弟弟一直分开居住,但亲情像我的血液一样重要。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下斜坡,斜坡下是两条交叉的十字路口,站在路口,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眼泪在那一刻哗哗地往下淌。我先向左跑了两百米,又折回往右跑四百米。没有目标的奔跑,让心像一个空房子。流泪的声音在空房子间回荡。我找不到弟弟了,我的血液都要停止循环了,一副空壳般回到家,我害怕见到爸爸妈妈。在门边踌躇着,弟弟的笑脸缓缓地出现在门边。妈妈接着也拍打着衣边出来了。我愣了一小会儿,弟弟拉拉我的衣角,我才醒过来,然后抱住弟弟放声大哭,边哭边骂,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啊?你怎么不和姐姐说一声啊?我以为弟弟不认识回家的路,没想到三岁的他却是那样的机敏。
那一刻,我才真正知道,弟弟是我的一部分。亲情就是一种缘分,一种不可分割的缘分,不管你承不承认。
二
弟弟和母亲一直住在湘南乡下。直到他九岁,我十四岁。父亲终于把他们的户口都迁到了矿山,然后接来,我们一家团圆,我和弟弟才真正成为了朝夕相处的家人。简陋的家中只有两张床,我和弟弟,睡一张床,一人睡一头,一直睡了两年。
初到矿山,弟弟的性格很腼腆,见到我的同学来,他就脸红。后来到三中读高中,寄宿,性格才渐渐变得开朗起来。但他腼腆我担心,他活泼我也担心。我的一个好友师范毕业后,作了他的老师。好友像报新闻一样,时时向我报告他的 况。他的开朗让他赢得很多女生缘,加上他的一笔好字,使得很多女生芳心暗许。弟弟终究逃不过红颜劫,与一个生得漂亮,但成绩一塌糊涂的女孩子走在了一起。在一起的程度怎么样我不得而知,暗示了他许多次,没什么效果。甚至迷上了打桌球。高考时,弟弟逃了。回来后,归还了父亲给的一百多元高考费,弟弟与大学就这样失之交臂。
弟弟放弃了高考,父亲没有放弃他。想办法让他进了本地技校,在当时,进技校,是每个矿山子弟的梦想,也是人生光辉的出路。单位还得为每位进技校的子弟负担部分学费。弟弟在高三暑假的一段时间很不快乐,只有我知道为什么。十多年后的今天,弟弟告诉我,他很后悔放弃了高考,我就打趣他,谁让你为红颜。可是很多的事情,只有后悔的份儿了,而不能重新来过。
弟弟在技校学的是电工专业。我从来没有过问过他的成绩,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个专业。在书法上,他却是大有长进,每每周末回家时,就练颜真卿,练朴初、启功。那时,我已大专毕业,到矿山某个办公室工作,一笔字如鬼画桃符。在弟弟面前,我自愧不如。弟弟成了我的榜样。拿着他的练字册,用了半年的时间,虎口长出几层老茧,才终于脱胎换骨。弟弟还爱好集邮,有一本厚厚的集邮册,我一直保存到现在。
三
我们两个一起在学校的时候,是家中最为紧张的时候。再紧张,父亲总是很疼我,每次回家,都是买我最喜欢吃的肉,切成细细的丝,然后用榨菜,放上许多的油炒好,用瓶子装好,让我带到学校。弟弟却得不到这样的待遇。
心里一直藏个小秘密,而这个秘密让我很自豪,那就是我发现父亲更爱我。父亲在每个子女心中都是最强悍的,能赢得强悍者的柔情,是多么不容易,但我从不敢在弟弟面前炫耀。我害怕弟弟看出这点,害怕弟弟又会不小心放开牵我的手。于是拼命讨好弟弟,有好吃的先给他,好看的,好玩的,都让他先。甚至后来搬家,两室一厅的房子,就让弟弟睡房,而我睡客厅的沙发,这一睡,就睡到了结婚,从娘家搬到夫家。
弟弟从技校毕业后,直接到矿山作了电工。有时爬电杆,有时抄电表,国营企业是人浮于事,所以没事的时候居多。没事时,他就荡到东,荡到西,本来就很帅的他、连抄电表的姿势都很帅的他,笑起来,还有浅浅的酒窝,这就使他浑然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他作电工时,我就到一个分厂办公室作了会计。为了这个职业,与父亲吵过几次,哭过几次。父亲希望我女承父业,大概他是对弟弟彻底失望了。但我对数字是深恶痛绝。我所热爱的文学远远地躲在了冰冷的数字背后。违背不了父亲的意愿,很长时间,我是落寞寡欢。
我和弟弟,那时都被命运捆绑。
四
我结婚了,和他是一个单位的。婚礼是我自己一人操办,母亲那时病重,只在病前为我弹好了几床棉被。在喧闹中,大门打开,放新郎及男家亲朋进来,弟弟立刻蹲在了我的门前,我脱掉了鞋子,趴在弟弟背上。那时才发现弟弟长大了,弟弟的背很宽厚、很温暖。我被弟弟背出了娘家门,来不及看父亲一眼,母亲那时还躺在医院。弟弟背着我,背着还是女孩子的我,这一去,我再没有了回头路。弟弟,家交给你了,弟弟,姐姐只能陪你到这里了。短短的路程,却是长长的思想,一路的眼泪洒在了弟弟背上。
之后的婚姻之路,也是坎坷不平,母亲依然病重,今日不知明日。无钱住院,只有回家。于是我在婆家与娘家之间奔波。为着一些琐事,一些关于金钱与经济上的事,我们争吵个不停,但我不能回娘家哭,所有的眼泪与悲伤都落在了心底,交给了无人的角落与无数个夜晚。终于有一天,我又躲在一个角落哭时,被弟弟撞见。弟弟的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看着我的模样,他咬牙切齿。大声地叫道:他这样对你,我对他不客气。捋起袖子,便要冲到我的婆家。我拉住了他,用眼泪告诉他,不要把事情扩大了。弟弟叹了口气,你啊,就是被人欺负的命。我不管你了!在那叹气声中,我听出了关心。
有亲人真好!
当悲伤来临时,只有亲人才能与你经历一样的痛,只有亲人才能抚慰你的伤。所以,风雨中,亲情就是一把伞。
母亲去世时,我和弟弟在灵堂守了两夜。我们一同跪在灵前时,弟弟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烁烁。是不是成长一定得经历生死?这又是何其的痛苦。
五
弟弟的爱情在渐渐地生长,当然,爱情里早已没有了高中时的那位红颜,红颜已不知向何方去?
那一天,回家,远远地看到厨房里一个红色的影子,走近细看,原来是穿着红衣的女孩子,与清华并肩站在灶台边,红衣女孩依着弟弟,而弟弟正拿着锅铲起劲地翻炒着,我进来了,他们浑然不觉。我微笑着走近,叫了一声“清华”,弟弟才转过头,对我舞了舞铲子,算是打了招呼,而女孩子却连忙把头低下了,我没看清她的模样。但那一刻我却有了一种不快。我想连姐姐都不会叫的女孩会不会是孝顺的女孩呢?又会不会善解人意呢?而那一刻的思想,又决定了我对弟弟这场恋爱的态度。那时的我,像一个巫婆,无情地掐断了一朵正在怒放的花。
女孩子是右隔壁大姐前夫的女儿,在她母亲家住一段时间,于是和弟弟认识。来来去去之间,我们又遇到了很多次,但女孩子一直没看我,也一直没有与我打个招呼。女孩子像一只艳丽的蝴蝶,每天都打扮得很漂亮。对于她,我越来越没有好感。于是找一个时间,和弟弟坐在一起,长谈,我分析了很多,从女孩子的无业说起,说到农村户口,又说到她家庭的复杂状况,她的好打扮,以及礼貌问题,总而言之,我对弟弟说,我不同意你和她。
没曾想,这些话被听壁脚的左隔邻听到了,立即报告了右隔壁大姐。第二天,大姐阴沉着脸,在我家门前含沙射影地骂。我为了息事宁人,买了很多的水果去到她家求和。
弟弟的这份爱情终于夭折。后来听说女孩子到了广东,作起了皮肉生意。弟弟又一次明白爱情是不能只有漂亮的。
又一个春节,弟弟和我一起到老公的祖籍——桃源,结识了老公堂姐的女儿小华,两人似是有说不完的话,总是头抵着头说说笑笑,后被人看出了端倪,堂姐首先反对,说这班辈不合,如果结婚,大家彼此该怎么称呼。而这一切却瞒着我。我是两年之后才知道这一段的。只是两年后,小华失踪,和一个男人私奔南下,男人吸毒,没钱时,就靠小华盗窃与卖淫。再回来时,原本的如花似玉已是人不人,鬼不鬼了。堂姐终日以泪洗面,很后悔当初的反对,一直对我念叨着,如果让她和我弟弟在一起,就不会是这样的命了。我只有抓着堂姐的手,感叹命运。
六
很多的事情是无法预料的。比如命运的转折。
社会的大风雨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铺天盖地地袭来。原本安稳的生活模式被打破了。我和弟弟都被命运放逐。最先是我离开。当我茫然不知所从时,弟弟的一句话给了我定心丸,他说,姐,你就适合做老师。于是我凭着一纸学历,占了一方讲台直到现在。
弟弟就没有了我的幸运。先是跟着朋友,南下到了广东,那时正是传销热的时候。他的朋友做传销,硬拉弟弟入会,弟弟身无分文,家中因母亲一场病,也早已一贫如洗,所以任多大的诱惑,他咬着牙硬是没有上当。
弟弟南下广东,中间曾回来过一两次。白晰的皮肤一次比一次黑,一次比一次没了笑容,一次比一次瘦,偶尔牵动嘴角,也看不到那浅浅的酒窝了。我知道,这酒窝失踪的背后又该有多么辛酸的故事在。只是弟弟从来没说过,没给我诉过苦。他一个人背负自己的命运,他在竭力不让家人操心。那时的姐姐真的好想帮帮你,只是姐姐的力量太过薄弱,姐姐担不起“姐姐”这个称呼。惟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回家时,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足足有两年时间,我没有见到弟弟的笑容。
有一天,收到了一封信,弟弟寄来的,抽出来,是两张照片。弟弟穿着白白的衬衣,很干净的模样,站在明亮的房间内,身后是十几台电脑。弟弟嘴角的笑容里恍惚又有了两个小酒窝。捧着这照片,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亲爱的弟弟,你终于走出了人生的困境,走出了曾经灰暗的天空。
弟弟在东莞镇上开了一家电脑培训中心,学员们都很崇拜这帅哥老师。弟弟教电脑也完全靠自学。边学边教。来自甘肃的学生阿莲,长得不很漂亮,但很会心疼人,与弟弟相差七八岁,认识弟弟的时候,二十岁不到。就在这纷繁的世界中,她把一生交给了弟弟,而弟弟有了阿莲,才终于逃脱了红颜劫。第一次阿莲到常德来见我和父亲,“姐姐”两个字叫得很亲热,我的心里也跟着温暖起来。看着阿莲不漂亮但洁净的脸,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弟弟,你不再仅仅是我的弟弟了,你更是一个男人,一个别人家的丈夫,一个未来的父亲了。
此后行走风雨,弟弟不再是孤身一人。
七
弟弟前年在郴州买了房,我寄去了几千元。去年,我为儿子的求学,在一所重点中学附近置一套小公寓,弟弟给我寄来了几千元。来来去去之间,全是亲情。
去年七月,弟弟添了女儿,我彻夜不眠,翻遍《诗经》、唐诗宋词等,为侄女儿取了个名字叫邓芷沅,意自屈原的“沅有芷兮”,以纪念清华在常德生活过的日子。电话里得知弟弟每天把沅沅捧在手心里,举在头顶上。
弟弟,这辈子姐姐之职没有当好。答应我,下辈子还让我做你姐姐,以偿今生的债。
于2008年7月9日深夜
原创[文.心路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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