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和“写诗的人”《转载》
残文
2009-01-27 17:20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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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和“写诗的人”
诗人,是我们这个拥有三千多年历史的诗歌王国的主力。
打开中国文学史,实际是一部中国的诗人史和诗歌史。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中国文人的第一角色,是诗人。我们大家都熟知的唐宋八大家,后人能记得起来的他们的作品,首先是诗。在这八位大家中,若细细考究,有的,诗名胜过文名,为当之无愧的诗人;有的,文章笔力千钧,诗作则泛泛一般,只能说是一位“写诗的人”而已。
在中国人的习惯思维里,把所有“写诗的人”,都看成诗人,这是很大的误解。
诗人就是诗人,诗人的目标、方向、理想、追求、与“写诗的人”有着根本的不同。虽然两者使用的文体相同,但诗人的作品中,所荷载的精神和思想的力量,所涵盖的艺术和创造的价值,是惟有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写诗的人”,所不能达到的高境界。诗人写的诗,不仅存活于今天,其生命力更延伸至明天、后天,即使这位诗人辞世了,他的作品仍旧活着,仍旧脍炙人口,家弦户诵,仍旧打动人心,引发共鸣,仍旧永葆青春活力,得以广泛流传。好诗是无须记忆的,会永远铭刻在后人脑海中。佳作佳构,名篇名句,其不朽性就在于它是人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说者,不假思索,即可脱口而出,听者,无需迟疑,就能随声附和。而“写诗的人”,就永远也不会拥有这样的“轰动效应”和“长远反响”。他们所写的那些也叫做“诗”的作品,只能在有限的空间中,有限的时间内,以及有限的读者群间,得到有限的回应而已。所以,诗人,和“写诗的人”,形式上看,似乎是一回事,实质上看,正如琉璃和玻璃,翡翠和碧玉一样,绝非一码子事。
唐朝的王之焕,留存下来的诗,在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中,只记录下四首。清代编《全唐诗》,应该说是尽最大力量将所有的唐人诗篇都网罗进来的系统工程,但在该书卷二五三的他名下,你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之焕一生,存世的诗也只有六首。别看他的诗少得可怜,但那是真正的诗。这六首诗,其实,也只是其中的两首,奠定他的诗人地位。后人研究盛唐气象万千的诗坛,谁也绕不开他这样一位重要诗人,虽然,他的诗,连一张A4的打印纸都写不满。
王之焕生于公元688年,死于公元742年,距今已经1200多年。估计乘以十倍的时间,12000年以后,他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的《凉州词二首》之一:“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还会被人吟咏,被人朗读,还会编进教科书,还会作为唐诗入门读物在课堂上教授。而更厉害的一点,这两首诗的艺术冲击力,令人不得不慑服。前者,那种开阔凌空的感觉,高瞻远瞩的感觉,读后顿有纵览天下,跨越山河的胸襟。后者,那种浩渺荒凉的感觉,苍茫怅惘的感觉,止不住会在心底生出回肠荡气的反响。相比之下,你要是读清朝乾隆皇帝的诗,你就休想有这种美学享受了。第一,他写的诗,“海”去了,你简直找不着“北”。在其即位的嘉庆14年6月,推出《御制诗初集》,共44卷,收其自元年起到12年的诗共4150首或长或短的诗。此后,越写越多,欲罢不能,到了嘉庆年间,他当太上皇了,还在写。这种写诗的积极性,真可怕。他一生写诗4万多首,超过《全唐诗》所录的唐人诗篇总量。第二,这位陛下好写诗,却没有一首诗,甚至,没有一句诗,被后人记住。驾崩以后,三百年来,中国人的印象里,他只是一个皇帝,从未当他是一位诗人。乾隆写了数万首诗,加在一起,其分量,竟抵不上王之焕的那首五绝和那首七绝,加在一起,共48个字。乾隆要是活转过来,睹此景象,岂不赶快找根绳子勒死自己?看来,时间老人最是无情,一点也不给这位皇帝留点面子。
由此可知,诗人,和“写诗的人”,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正如鸡有翅膀能飞,鹰有翅膀也能飞。然而鹰一飞冲天,翱翔高空,鸡顶多扑着翅膀,飞进后院的垃圾堆里啄食。固然,鹰有可能飞得比鸡还低,但是,鸡绝对不能飞得比鹰还高,同样都是飞,高度不一样,视野不一样,境界不一样,自然,水平也就不一样。
作为诗歌王国,从《诗经》起,一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白话诗止,这三千多年间,诗的总数量究竟有多少,怕是谁也统计不出来。这其中,真正的,纯粹的诗人作品,用点力气,大致是可以计算得出来,而那些非真正的,非纯粹的,只好称之为“写诗的人”,所写出来的“作品”,就车载斗量不过来,即使动用电脑,也是无能为力的。因此,真正的诗人,满打满算,谅不会超过四位数;而那些“写诗的人”,绝不是五位数、六位数能够打得住的。直到上个世纪“五四”新文化运动,直到二、三十年代,白话诗成为文学主流之后,仍涌现大批“写诗的人”,乐此不疲,津津有味,五字一句,七字一句地写旧体诗。其中,当然也不乏个别的名篇佳构,偶尔的珠玑之作,但绝大部分旧体诗,十之八九,连乾隆爷的水平也达不到。有的更等而下之,除了每句诗的字数准确外,无一首能教人感奋,无一篇能让人卒读。然而,你要说它不是诗,非打上门来不可。我常为报刊的编辑发愁,对这些上不得台盘的旧体诗,该如何打发?我还情不自禁地设想,光20世纪这些新写的旧体诗,也足以编成《民国以来卷》、《解放以来卷》两大卷厚厚的诗选了。尤其后面一卷,即使以《辞海》那样的篇幅和容量,恐怕也难以满足当下那些“写诗的人”,得以名列其中的愿望。
中国文人之好写诗,在这个世界独一无二。旧时的士子,写诗是一门功课,要用于科举;旧时的官员,必须能即席赋诗,方显出儒雅本色;旧时的文人,在即席分题,占字限韵的智力竞赛中,力拔头筹,那是何等地风光体面。而“应制诗”,则是皇帝出题的面试,倘做不出或做不好,岂不丢死了脸。由此之故,中国的皇帝,也以会写诗,能写诗为荣。我很纳闷,中国皇帝,几乎无一人不会诌两句诗,来附庸风雅。连粗通文墨的亭长刘邦,衣锦还乡,在下邳吼出来一首《大风歌》,众乡亲不得不捧他天资果然聪明。流氓无产者朱元璋,大字不识一箩筐,居然敢用四言体来撰写《皇陵碑》,立在凤阳,让大家知道,俺老朱也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全才。至于那位私盐贩子黄巢,在他还未坐上龙椅之前,就已经写出来“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菊花》诗,比汉高祖、明太祖的水平还略高些呢!帝王如此,那文人就更是按捺不住好写诗了。
不过,你是诗人,你按捺不住,写诗不止,自是一件好事;你不是诗人,只是一位“写诗的人”,你也按捺不住,没完没了地写诗,就并非一件好事了。我始终想,古往今来的文人,若是明白自己之所长所短,你不是诗人的料,你就不必费心在那里苦思冥索,写那些只不过是叫做“诗”的作品。倒不如别出蹊径,别树一帜,别开世界,充分发挥别种优势,说不定获得别样成功。
明人汤显祖,就是一个很耐人思索的一个例子。他的强项是戏曲,可并不热衷,嗜诗成瘾,几近病态。从12岁起,写他的第一首诗,一直到66岁死前一天,最后一首绝笔写完,才撒手西去。半个世纪间,共作诗两千两百多首,不可谓少,但没有一部文学史,认为他是位出色的诗人,都以杰出的戏曲作家称之。对他的几部戏曲,无不赞美备至,对他的诗,则贬多于褒。所以,他这种按捺不住好写诗的冲动,基本为无用功,旧体诗就是这样成为一个消耗中国文人智力的无底洞。可他一颗心吊在诗上,任其消耗着他的才智,浪费着他的才华,流失着他的才气,而且很有可能将本来应该为大块文章的整体创造,委弃搁置,将本来应该为长篇巨著的完好构思,拆整为零。如果,他毕生用来写诗的力气,全部投放到戏曲创作上,恐怕就不仅仅只有《牡丹亭》等五部作品。那我们完全可以相信这位戏曲作家,会给中国文学史贡献更多的不朽。
至于其他“写诗的人”,一无汤的才情,二无汤的功力,三无汤的认真精神,四无汤的大众情怀,他们出于功利主义的需要,将诗成为唱和应酬的交际工具,歌功颂德的马屁手段;出于实用主义的考虑,将诗成为无病呻吟的宣泄渠道,休闲消磨的文字三陪。这样的“诗”,与谢灵运,陶渊明,与李白,杜甫,与苏东坡,李清照……所写出来的诗,基本上已是南辕北辙,清尘浊水,不可同日而语了。
所以,诗人,和“写诗的人”,千万不要混为一谈。
《原作者:李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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