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满亭星月·个人文集文章- 遍插茱萸少一人

　　
　　竟然是零七年的新年了。这是我缺席的第四个新年。零三年的新年已经遥远得如少女情怀，渺然不可追寻。然而那个新年却是难忘的，懵懂的我情窦初开，世界换了一种颜色，百花在一刹那间开放又枯萎，我酣然纯粹地爱着，有笑，有泪。那时我不知道，从那以后我需要多久才能回到亲人身边过年，几乎从来没有长时间离开家的我，一飘零，就没有尽期。我还记得那萧萧的大雪，一夜之间覆盖了整个世界；我还记得与挚友夜半深谈，不知此夕何夕；我还记得我加缪的论文被脑萎缩的老师打了20分，心中焦灼万分；我还记得与亲人共度的温馨，永远没有风吹雨打，颠沛流离。冬天的北国是冷的，可我的心很温暖。因为我充实地爱着，追寻着，痛着，割舍着。零四年的冬天是在湛江度过的，有淼和她妈妈的陪伴。年前我生了记事以来最严重的一场大病，昏睡了一天一夜，四肢酸软无力，双脚如踩棉上。我还记得那火红的木棉，灿烂得如同我燃烧的青春；我还记得那湛蓝的湖水，坦荡如我们的亲情和友谊；我还记得我们躺在被窝里看上海滩和天龙八部，饿来即食，困来即眠；我还记得我们一下车见面时的笑容，仿佛万古的冰山在一瞬间融化。其实那些时候，过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情，那景，那人。
　　而今，已经苍老如许。纵使那情那景依旧，人也不是那时的人。那时繁华着，青春泠然作响，而此时，清淡如水，不起涟漪。蒙彼利埃的冬天还没有下过雪，异乡是感觉不到年味的。仍然是莽莽苍苍的绿色，仍然是一碧如洗的天空，仍然是论文中的流年，仍然是怡然自得的缥缈孤鸿影。也许这清淡的水中有一抹茶香，悠然沉醉，如岁月流长，如莲花初绽，要宁静旷远，才能品味和珍藏。
　　今夜，窗外又有雨声。像是很久以前的心事，在岁月的敲打下随着树的枝丫咿呀作响。但已经想不起，那些心事应该配上哪些流年，哪些人。记忆的场景有时模糊，无边无际的灰色，沉下去，就无影无踪；有时候却是鲜活真切的，色彩缤纷而绚丽，甚至胜于真实本身，花团锦簇配上月光下易拉罐踢踏作响的空脆，人的大脑也开始丁丁当当起来，芜杂，却鲜亮；极个别的场景是柔和的，玫瑰色或水粉色的，那里有着人心底最珍爱的情愫，如清泉，如霞光，如一缕温暖的笑颜。雨声是一种可以濡湿记忆的声音，像上帝在暗处私语，赐予人间寂寥的况味，和默想的时分。
　　重读红楼。竟又读出些许新意。读出了纯然属于宝玉的芳春散尽的悲凉，读出了那写到了人间极致的种种情语，读出了凤辣子那一股子玲珑背后的繁复，读出了宝钗的雍容大雅和雍容大俗，读出了宝玉的任真与纯粹，读出了黛玉的水晶剔透和千古情愁，读出了柳湘莲的剑胆琴心，读出了平儿上下左右的担待周全，读出了续书的俗不可耐。而这些还不够，还要看到那梦怎样如同菊花诗一样枝无全叶翠披离，看到那美怎样在不断的零落中魂飞魄散，看到那无常怎样在呼吸之间恣肆，看到那语辞之美怎样成为一种符号和意象在千年的堆积里蒸腾，看到那天地之心是怎样通透缱绻，而其毁灭又是怎样残酷和不堪。总能为红楼梦的曲子潸然泪下，总能听出葬花吟那致死的忧郁和分骨肉那撕心裂肺的哀号，总想着林黛玉决不是像续书中那样死去，那么庸俗呆傻，缺乏诗意，缺乏那种对宝玉点滴到深处的知己之明。最不可理喻者是王熙凤在其中的角色，她在宝黛的关系中从来没有那么不堪过，也不会那么不堪。更不可能黛玉死时，却误解着宝玉的一片痴心。于是想，作品其实折射了人的生命境界，生命境界到哪里，作品的高度就到哪里，续书的作者在境界上和雪芹不能比肩，再怎么耗心劳力，其高度和纯度也是有限。
　　于是开始怀念纯粹，并向往着更深的纯粹。真正的纯粹就坐落在嘈杂和污浊当中，如同千年莲心在污泥中，不改其洁，如同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如同珠穆朗玛和阿尔卑斯山顶的千年积雪，世事纷乱，时空流转，依然亘古晶莹。纯粹比深度更难。何况今天的世界比任何世界都芜杂。让那份纯粹刺透生命，即使鲜血淋漓，也是一种纯粹的鲜红。
　　于是开始让自己的思维在两种文化里蔓延。让触角爬到最深处。在语词的呼吸之间游走。在一个同学优雅清净地朗读普鲁斯特的时候，在斯特黛丽的女主角克莱莉向她的爱人宣布理想中的爱情的时候，在狄德罗的辩证和幽默在空气中飞扬的时候，在克罗代尔瑰丽高雅的诗意向我袭来的时候，我很幸福，很颤抖，也很从容。在红楼梦和拉辛的淮德拉里感受着纯粹，在屈原和奥维德的身上体会着诗人的忧伤，在司马迁和帕斯卡尔的心中享受着温暖，在苏东坡和狄德罗的笑容中沐浴着天才的光亮，在王维和普鲁斯特的节奏中凝视着大典雅与大澹宁。因此应该和宇宙说，我来了，比从未来过好一点。
　　遍插茱萸少一人。少一人是为了异日的重逢，为了今日的残缺，更珍惜它日的完整，为了证明爱和牵挂，为了证明，我们在世界上，都不是一个人。岁月的风吹散了灰烬，却吹不散顽石；叮咚的雨声滴得尽更漏，但滴不尽永恒。一切都要过去，另一些将要到来，惟此刻没有尽头。有那么些时候，感受到宇宙的心跳，在万事万物的呼吸里，在美与丑交替的时刻，在爱喷涌的气流里，在现实与梦境的真幻难辩里，在，生与死的空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