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天使(上)
 
 
顽也  2009-04-11 23:55   收藏:0 回复:4 点击:6867          

   堕天使(上)
  
  ——Samele 的意思只是相反,不是邪恶不是堕落,我们只是有着与众不同的使命,但是因为背叛,上帝惩罚我们没有身体……
  
  1、
  
  诃息站在医院附属研究所的四楼实验室窗口,正拿着一张X光片对着窗外看,防盗栏挡着,阳光被切成了几道,透着光与片子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好像片子里的那具骨骼正在受刑一般,黑白的底色附上了黑白的牢笼,无处逃逸。
  他自嘲地笑笑,回到电脑桌前连上网,上了论坛打开图片更新。在图片夹里找出这张底片以及另外的三张,一同发了出去。
  
  网络的那头,一间漆黑的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一台笔记本晃着昏暗的亮光。屏幕的右下角冒出了一个红色信封的标志不时闪烁着,提示着有更新的短消息进来。而此时电脑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四点,顽也(瓦耶)还在睡梦中,像一只小猫正呓语着乖巧地蜷缩在电脑前的沙发床上,粉红色的毯子裹住了她。
  
  诃息靠在椅背上点了一根MEMPHIS BLUE,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
  他不自觉地嘴角扬起仿佛想像着她的睡姿,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腕表,他们至少有五个小时的时差。就像S.D.M市和H.M.L市各自在时空的两端。
  五个小时之后他有一个手术。
  五个小时之后她应该已经起床,泡了杯牛奶,捧着她最爱吃的吞拿鱼三明治,一边上网逛论坛的贴图区。
  
  (水平分辨率:72 DPI
    垂直分辨率:72 DPI
    位深度:24
    设备制造商:OLYMPUS OPTICAL CO.,LTD
    摄像机型号:C700UZ
    创建软件 :v357p-A75
    颜色表示 :sRGB
    闪光灯模式:无闪光
    焦距 :6毫米
    F值  :F/4
    曝光时间 :1/40秒。
    ISO  速度:ISO-100
    测距模式 :图案
    曝光程序 :创作程序(偏重使用视野深度))
   ——《零碎自己1-站在窗口》
  
  这家伙,居然摆酷搞得好象很专业!要不是每张照片下面还附带着几行字,这图片下方出现的一组数据还真的叫人以为是某个摄影师的大作呢!
  零碎自己?
  看着这个题目,再看看那四张好象把一个人的身体弄碎了又故意取出某段特写成的照片,顽也像小猫一样眯着眼睛亲昵地笑起来。
  诃息,你又想告诉我什么呢?
  像他们说的,你很无聊?你玩恐怖?还是你忽而行为艺术了?
  都不是,她摇摇头,从电脑桌前离开,对着那面大镜子照着图片比划起来。
  
  一只没有拇指的右手并拢着四指。
  一只平展伸挺在镜面如平躺着的左手。
  一节有些苍白的带着旧伤疤的右手小手指。
  除了第一张像盆腔骨的X光照片,还不知道该如何在镜子里表现。
  
  恍惚,从镜面反射的一缕阳光已经从防盗窗的栅栏里钻了进来,晃人眼睛。
  恍惚,想起什么似的。
  顽也从抽屉的角落里翻出了那个被压在下面的软盒。打开,里面是一枚残损的椭圆型戒面,中央的底座上还嵌着一粒会变色的石头,据说戴在手上会随着人的心情而改变:
  黑色是郁闷,浅蓝是快乐,褐色是伤心?
  她不记得了,只知道诃息也有类似的一个,正戴在他照片上的右手无名指上。
  也许,有许多人都曾有类似的一个,只是有些人已经弄丢了,有些人还在,而她的很多年以前就断裂了。如他的那几行字所写:
  
  缺憾,随你而注定!
  我们,只有自己!
  零碎的自己!
  如果你没有经历,
  你不会知道!
  
  诃息,我知道!
  她看看墙上的挂钟,H.M.L市上午九点半,S.D.M市下午二点半你有一个手术正在进行中!
  
  2、
  ——S.D.M市
  
  又是五个小时之后,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终于熄灭了。诃息摘了手术帽,耸耸肩背一脸疲惫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女病患的整个左腿大腿股一直到盆腔都碎得四分五裂了,很明显的骨质疏松,听说只是因为地上的一小滩水渍而摔了一跤,结果骨头就便成了面粉状。
  
  “诃息,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已经七点半了,今天可是传说中七夕啊!”切西亚在后面叫住他,她也摘了手术帽,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立刻散开。走廊里的风把它们吹起,有一种熟悉的味道迎面扑来,那一瞬间诃息有点怔然,但当切西亚眨着她那对迷人卷翘的浓密睫毛对着他性感的一笑时,他很快恢复了脸上默然的表情。
  “好,我也饿了,去哪家?”他显得无所谓。
  “还是教堂后面的‘玛雅’BAR,帛曳、伯翰,他们几个都在那里。就等我们了!我去换件衣服,你开车!”切西亚甩了甩秀发,富有磁性的嗓音像头骄傲的小糜鹿,咚咚咚的伴随着她转身离去的脚步敲在诃息的心坎上。
  他走到医院的停车场,掏出火机却只是在指尖上转动没有点烟。靠在车窗上仰头看着天,ZIPPO火机上的骷髅头像便随着他手指的拨动而不断地晃动,在月光下似乎也带着那么一丝神秘暗讽的笑谑。
  已经是七夕了吗?什么时候S.D.M市也流行起过这个古老的节日?
  十分钟后,切西亚已经完全变成另外的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一身露背的黑色吊带超短裙简约大胆,充分展露出她骨子里的妩媚、妖娆,甚至还有那么些许放荡吧,仿佛是一只脱困的暗夜精灵已经从那一身白大褂下被释放出来。
  “我们走吧!”
  “恩!”
  
  事实上,‘玛伊雅弥’才是酒吧的全名,大家只是省略了。
  它就像隐匿在丛林深处的古遗迹,在教堂后他们下车不得不又穿过一些纵横交错的昏暗的又乱又脏的弄堂才找到它的入口。可是,里面早已是灯红酒绿光影绰绰,电吉他快速的反复,几无旋律的和弦,速击狂踩的双大鼓,主唱咬牙不清的低吟狂吼让踏入者的脚步也一高一低,到处弥漫着颓废放纵的烟草味。迷雾中,离吧台不远处的的大桌子旁围坐着几个人,正在高谈阔论。
  
  沙西木(撒斯姆)居然也来了。只见西木已经被酒精灌得满脸通红,攫取的目光自大又自得,吐沫横飞地炫耀着他的感受。
  
  “那些实习生问我,为什么总是要练习切成那么多片,为什么还要把切下的内脏和器官叠得整整齐齐。为什么为什么?其实只是他们想得太复杂!很简单,因为享受啊,享受的就是这个过程!切西亚你说,就像你正在读最喜欢的小说,舍得一口气读完吗?诃息,你最爱吃雪菜肉丝面了,你舍得一口气吃完吗?”他注意到两个人进来了,立刻招呼着,然后接着说。
  “整个过程,那气味,带着一丝丝血腥,一丝丝凉风,有点点腥,还有点点甜。一片片地切,慢慢的切,其实我非常不喜欢戴手套,这样才最真实地能感觉到整个过程。每一刀的力度、斜度都需要和肉质的状况紧密配合。因此永远没有最完美的那一刀。每一刀都差一点,因为每块肉,即使是同一个部位,也都因为组织结构,血液浓度,骨脉走势而不同。所以每一刀也不同,不能让血水喷出,不能让沫留在刀上,不能破坏了整体的经脉结构,否则,就再也不完美。每一刀下去,都会有遗憾,因此总想在下一刀弥补。也不知要切多久,练习多久。只是越来越能找到那种感觉。运力,手腕,不可抑制。连眼睛也是多余,只有大脑里还在不断对比那浮现过若干次的情景。所有的一切,引导的只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如此完美,只能跟随……”
  
  西木说到这里整个人已经完全陶醉在其中,诃息没有说话似乎与此关,他刚要了一碗雪菜肉丝面,自顾自地埋头吃着,吃得很慢仿佛在品味每一根的味道。切西亚看看他,他永远这样冷静游离于他们之外吗?
  玛雅酒吧里的雪菜肉丝面只为诃息而做,也只有莫迪的酒吧里才会提供这样格格不入的食物,哪怕只有一个顾客需要。莫迪习惯站在厨房的递食物口看着他的客人,当诃息第一次来这里,他就注意到他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仿佛能看穿黑暗,但是他能看穿自己吗?对一碗肉丝面的执着。
  莫迪知道他永远做不出诃息心里的味道,就像西木,所谓的完美只能跟随。我们,只有自己!
  
  3、
  ——H.M.L市
  
  下午两点半,天空中开始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灵堂里响起的哀乐伴随着那些凄惋的悲伤弥漫在整个殡葬馆。一号、三号、四号、七号,整个下午都是为死者送行的队伍。不同的死亡同样的落幕,被重复的挽歌已经开始麻木,被编了号的灵堂忽然拥挤,花圈只是摆设,像最后的舞台,推出来,走一圈,然后再推进去。
  而她,是他们最后演出的化妆师。
  有区别吗?
  她曾经这样回答诃息:
  “你和我一样,而我只是在尸体腐败前给他们最后的完美,将已经毁坏或者分离的皮肉假装修补在一起。哪怕他们自己不知道,但是我看得见,所以我会把微笑留在他们脸上,如同最后的风景。”
  
  已经是第十个了,顽也有点累,她伸伸腰。从上午干到现在她的胃里还是空空的,被推进来的一个接一个,有点应接不暇。怎么今天这么热闹都在赶一起,天气太热的缘故?尸体容易腐败?死后的第24小时通常已经开始了。
  “顽也,你动作快一点!死者的家属还在外头等着哀悼呢!”有人在门口催她。
  “知道了!”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口罩里呵出的气息令人闷热不堪,但是空调的冷风让她保持着冷静和清醒。
  她仔细地打量着她,这是个多么年轻的女孩,一眼就能看出是死于煤气中毒。听说有些爱美的人会选择这种方式自杀,因为吸入一氧化碳的缘故能让死时的皮肤看起来还保持红润。
  真可惜,你为什么要死呢?这么漂亮的五官,这样清纯的气质,还有你的短发那么服帖柔顺,不像我的总是又硬又粗毛毛糙糙。顽也一边给她化妆,一边对着尸体喃喃自语起来。
  大多的时候,她都是对着这些死人说话。当然,只是在心里静静地说。和医生一样她也穿着白大褂戴着消毒口罩和手套,她甚至比医生会离他们更近,在俯身时面对着这些体内蛋白质细菌已经开始分解的脸庞。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活了,虽然你闭上了眼睛可是我能感觉到你身体里的忧郁,给你画个笑容吧,淡淡的。顽也将唇线笔小心翼翼地在她的嘴角拉起一个浅浅的弧线,女孩苍白的脸上立刻有了一抹隐约的笑意。
  “好了么?”又来催她了。
  “这就好!”顽也看看她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最后一次给她整理被拂乱的头发,衣服。换上的衣服据说是她生前最爱的那身藕色无袖连衣裙,果然,映衬出那少女初绽如蓓蕾般的曼妙身姿。她,真的很爱美!
  忽然,顽也的目光停住了,无袖遮挡的手臂上不细看居然有好几处针孔,扎得那么深都乌青了,像几天前她给一个死于吸毒者化妆时所看到的类似。她?当顽也的目光继续下移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小腹上时,隐隐隆起的腹部似乎已说明了什么。
  
  她不会去打听一个死人的秘密,每天要面对的死人太多了,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外面在下雨,潮湿的空气更让人烦闷。
  半个小时后,收拾完手头所有的工作,顽也走出殡葬馆决定去给自己弄些吃的。门口就有一家小面馆,她经常点的也只是一碗雪菜肉丝面。吃太多次了,已经无所谓味道,只是习惯而已。
  走到门口时,一辆黑色的灵车呼啸着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往墓地去了,一个哭得伤心欲绝悲痛无比的妇人被人搀扶着上了后面的面包车。然后,身后又安静下来,今天的最后一场哀悼会也终于结束了,是那个女孩吧。她想了一下,继续朝面馆走去,却迎面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目光呆滞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那辆黑色的灵车所带走了。
  像一段消逝的记忆!
  我们,只有自己!
  
  4、
  ——S.D.M市,八月十九日,星期日,七夕后的第三天
  
  诃息有早起晨跑的习惯周末也不例外,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天,只有清晨的那一段凉意和宁静会让他感觉到舒服。
  天还蒙蒙亮,整个S.D.M市还没有完全苏醒。围绕着基德•林联合医学院的外沿围墙,他慢慢地小跑着。从H.M.L市来到这里学习工作已经是整整第六个年头了,记忆里很多东西开始变得模糊记不清楚了,像细胞的分裂渗透,他渐渐复制出新的自己,但是仍有些习惯根深蒂固,比如晨跑、比如那碗肉丝面。想吃的时候那种感觉就会强烈地袭来。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他又跑到了学院后面的那条巷子,像平常一样坐到了路边的一个早点店。
  
  “诃息,还没有正式营业呢!你又来了!还是雪菜肉丝面?你怎么老吃不厌!”
  “习惯了,懒得换,反正你这里能做,你的比老莫酒吧里的可正宗多了!”他笑起来,很难得,笑容里还多了一份亲切。
  “你等等啊,我内子去卖菜了!”辛多大叔憨厚地招呼他,他们夫妻也从H.M.L市移民过来的,口音中仍保留着某些方言习惯。
  “不急,我先擦擦汗。”刚拿下脖子上挂着的毛巾,便看见辛多十四岁的小儿子赤膊,披着过肩的长发,刁着根烟,抱着把电贝斯从外面回来,瞪了他一眼,露背的纹身狰狞着令人印象深刻。
  辛多太太一面在后面提着菜吃力地紧跟着,一面大声地骂骂咧咧:“番倪,你给我站住!你这混小子一夜未归,又死哪里去了!”她看见诃息这才住口:“是诃息啊,真不好意思,我马上去做!”
  “要不要,我帮您提进去?”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显得很重,买了很多菜还有肉吧。
  “不,不用,怎么好意思,你先坐,我马上去洗!”辛多太太有点心虚地脸红,把手缩了一下,好象不愿让人碰那个黑色塑料袋,匆匆忙忙地进屋了。
  诃息没有在意,向路边的报亭买了一份早报,坐下来浏览着。但是辛多太太的声音还是隐隐约约地飘进他的耳朵里。谁叫他的听力从小就特别好呢!他可是一位军医!
  
  “番倪死小子还不出来帮忙!老头子啊,今天我可捡到大便宜了。你猜猜这么一大袋肉,多少钱?”
  “多少钱?”
  “……”
  “啊,怎么可能?”
  “嘘,小声点,是……”
  “啊,还切的这么整齐!”
  “是啊,你看看多好的肉!”
  “是啊,是啊!”
  
  有些话因为辛多太太故意压低了声音,他还是没有听清楚,但是从辛多大叔乐呵呵跑出来招呼他的样子,“诃息,面已经下锅了,马上好,马上好!”就知道辛多太太的得意,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吧。
  他继续看报,天大亮,吃早点的人陆续来了。
  “来喽!一碗雪菜肉丝面!诃息小心烫啊!”
  “恩!”
  面上来了,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让他食欲大增。用筷子捞了一下,肉丝和雪菜都加了许多分量,今天的肉丝看起来还特别新鲜质嫩。他吹了吹热气已经忍不住大口朵颐起来,热气蒸上额头立刻汗流浃背。正吃着,忽然屋里传来辛多太太一声惊恐万状的惨叫,声音战栗地令人哆嗦:
  “啊——肉……那肉,手,手指……”
  诃息本能地就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只见辛多太太已经吓得半死,面无血色,目瞪口呆地看着料理台上的那堆东西。
  那是一堆切得整整齐齐的肉,已经被洗好了大半,有一些恐怕还下了锅。诃息看着那堆新鲜的质嫩的肉,心头忽然掠过一种吊诡的感觉,那种颜色质感太熟悉了!然后当他的目光瞥到水槽里被丢弃的那三根惨白的断指时,他的胃立刻抽搐起来,令他窒息地冲出厨房在门口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
  那,那居然是一堆人肉!他刚刚吃下去的,竟是人肉!
  从医这么久了,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觉得这么恶心过!
  然后,警察来了,辛多太太被带去问话,他也成了当事人之一。这才知道那包黑色塑料袋里的肉是辛多太太在学院附近那个菜场旁捡来的。初步结论是一起令人发指的碎尸案。
  
  诃息有些恍惚,想起自己发在论坛上的那四张图片。零碎自己?他已经被死亡麻木的快没有感觉了,却在这一刻强烈地想找一个人说说话。
  S.D.M市晚上八点,H.M.L市下午三点。
  顽也,你在线吗?
  
  5、
  ——H.M.L市,八月十九日,星期日,七夕后的第三日
  
  城南的墓园里开着一些无名的白色小花,僻静的地方总弥漫着一股幽寂。诃息,为什么,每次我走到这里,都会想到你?那个遥远的在S.D.M市我从未见过面的网友?
  顽也坐在一块墓地的台阶上,她似乎没有什么朋友,一个整天和死人打交道的女孩子就像瘟疫一样令人避忌。于是,每到周末她都习惯来这里,在她所化过妆的那些客人里有不少就埋在这里。她还是习惯叫他们客人。世上有没有鬼她不知道,却明白死人也是人,只是他们的身体开始腐烂,皮肉消亡后只有一具已经停止了生长的骨骼。
  墓园很大人很少,管理员偶尔会来收拾那些已经枯萎的花环。她喜欢这样的安静,不知道为什么走来走去,都会走到这块墓碑前。像一个老朋友,她会亲切地坐下来,摸摸碑文然后清理一下墓地上的树枝、落叶。没有人来给它鲜花,她甚至不知道墓的主人是男还是女,只听说是整个H.M.L市最古老的一块墓碑,碑文上仅此刻着一段模糊的碑文:
  
  所有的,都随梦回到最初,消失了
  所有的,都随那条路,走远了
  所有的,都随回家,遗忘了
  所有的,都随玻璃心,破碎了
  所有的,都随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失落了
  所有的,都随岁月,永远不在回来了
  献给我的——爱人
  祝福你,在天堂安息
  
  爱人?
  这样的称呼让她唏嘘起来。死了,还能爱吗?
  
  墓园里本来还有一个小教堂,但是已经破败了。没有牧师也无人来做礼拜。显得阴暗和死寂。顽也有时会进去看看,里面的样子和外面的那些教堂有点不同,比如圣坛上装饰着猫头鹰、蝙蝠、癞蛤蟆以及一些代表着不祥的动物,墙上悬挂的十字架是刻意颠倒的,而抬起头看到的那些壁画中,一群人虽然身穿着与基督教士相似的外衣,但每一个人的衣服上都装饰着一头羊,还有动物的献祭,甚至在一幅图里她还看到,一个少女被脱光衣服趴在桌子上,她的臀部变成了祭台,黑色的蜡烛点起,一个穿着一件插着三根针的黑色法衣的教士狞笑着站在祭台前。
  
  每次看到这里她都忍不住作呕,离开逃出去,在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后,那种令她窒息的感觉才会消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像是一种魔力只要走到那里她还是忍不住会进去,昏暗中仿佛有什么在牵引她。
  
  这种感觉压抑着她,她很想找人倾诉。可是,她没有朋友。
  诃息算她的朋友吗?
  
  H.M.L市下午三点,S.D.M市晚上八点。
  “诃息,你在线吗?”
  
  “在,我在!”
  他们都松了一口气,终于遇上。
  但是,接下去,却又是几分钟的沉默,也许五个小时的时差让他们无法同步。诃息不知道从何说起,告诉她,他忽然怕死,那么强烈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吗?那种窒息的感觉仿佛从遥远的记忆深处翻出,要把他吞没?她不也没有说话,网络的那一头她在想什么?
  “诃息,你在想什么?”顽也终于打出了一句话。
  “哦,想问问你,看见贴图区的那四张图片么?”他终究没有说出早上的事。
  “零碎自己?”
  “恩!”
  “生命本身就是零碎的,痛苦的、快乐的、身体的每部分都有生长的印痕,但记忆却只截取了最深刻印象的那部分。”
  “你记得什么?”诃息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毫无头绪。
  “我的身世?”顽也摇摇头。她曾经和诃息提到过,她没有父母,没有家人,不记得有关于自己过去的任何一点记忆,仿佛她生下来就在殡葬馆工作,她意识里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死人。她也向馆长打听过,但是,馆长说上一任馆长在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她又去问别人,殡葬馆的工作人员本来就少,所有的人都告诉她,他们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了。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那个老馆长呢?”
  “想不起,也找不到他。我是个谜,也许只有死神知道。”她故作轻松的调侃,在诃息听来却像一声巨大的叹息,无法抚慰。
  “我们,只有自己!”他敲出附在图片后的这句话。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
  顽也没有说话,只是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站在墓地里,风扬起了她的长发,白色的裙子仿佛墓地里那些盛开的白色小花,天是蓝的,她微笑着。照片上还有一行字:
  ——十二岁生日的纪念!记住我!那只是一个轮回,星期天的墓地上遍地开花。
  
  照片上的日期显然是十二年前的,那么说今天其实是她的二十四岁生日了,又一个十二年的轮回?什么意思那句话?
  “你生日?照片……”
  “今天是我生日,照片上的小女孩就是我,我所有过去的记忆里只留给我这张照片。是不是比你的还零碎?所以每次生日我都会去那个墓地,但是没有人陪我。哦,对了,我曾经还有一个和你类似的变色的戒指,但几年前就已经断裂了。”
  变色的戒指?诃息忽然触动了什么,匆匆地问:“你有戒指的照片么?我想看看?”
  “没有,你要这个干吗?”
  “下次你拍了照片给我!生日快乐!”他送给她一个动态的玫瑰花图片。
  “谢谢。”顽也则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6、——S.D.M市,八月二十日,星期一,上午八点
  
  “妈的!看看这几个月发生的案子,真叫人沮丧!车祸、自杀、抢劫,这些都不算,最丢人的就是那起四鸣隧道的警员对狙互袭案!老鬼,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倒霉,一上任就遇上这么邪门的事!”鬼厉的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热,火炎已经风风火火地闯进他的办公室,一边还忿忿地拍着手里的那叠厚厚的案卷。
  
  “你怎么跑我这来了,你不是外援去了H.M.L市了吗?四鸣隧道?又出事了?好象已经平静了整整十年。”鬼厉看着他有些反应迟钝。
  “你还记得?”火炎有点诧异,似乎对他的记忆力有所保留。
  “当然记得!不然我怎么回来上班,我是靠脑吃饭滴!”鬼厉有点苦笑地自嘲道。
  “那太好了,老鬼!你不知道,你当时有多危险!我们都以为你差点会一命呜呼呢!用医生当时的话说:你的大脑已经炸成了碎片,就算活过来也有可能双目失明或成为植物人!不过你现在看起来情况不错。”
  
  九个月前,他几乎差点被死神召唤。那还是去年的圣诞节吧。鬼厉作为外援再次被特邀到S.D.M市做一场演讲。
  
  “人的一切行为,包括犯罪行为都受思想支配的!”
  
  他在会议室的白板上快速得写下这行字。大约是天气太冷,手指有点僵硬。见鬼!S.D.M市警察局的条件也太差了!一百多号人挤在这里听他演讲,竟然连个暖气也没有,难道是指望眼前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互相挤作一堆自慰么!当然警花也有不过都坐在了前排,像讲台上摆放的一盆盆圣诞红,不多却让人心情愉悦。
  不知为何,他开始心不在焉,身体和意识有点飘忽,只是演讲还在继续。
  
  “在过去的六年中,每当大案要案发生时,我都会被请去提供罪犯侧写,也就是罪案心理分析。但并非刑事专案小组里人人都希望我参与破案,在很多人看来,这还有点像巫术,简单地说我的断案见解一旦出错,不仅无助破案令其走向歧途,更可能导致更多的人送命……”
  鬼厉试图集中精神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他的意识里还是渐渐浮现起离家前往机场时在出租车上和妻子的对话。
  “虽然我们已经分居了,但是这份意外保单上的受益人仍是你。如果我有事你将会得到五十万的赔偿。”
  “为什么?分居期满你回来时离婚协议就正式生效了。”
  “我只是想在离开时提醒你,别忘了去拿!”
  妻子当时的表情一定很怪,他能从她的眼睛以及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两眼布满血丝,左眼皮因为头痛得太厉害而不住地抖动。见鬼!那种感觉又来了!
  我准是在地狱!心跳加速,一阵阵刺骨的戳痛,浑身都在痛苦地痉挛,四肢正被某种力刃肢解,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像鱼张着嘴一扇一扇:救我!救我!一道强光射来,整个世界都在晕眩!
  “鬼厉!”
  “林探长!!”
  意识里一些嘈杂的声音和模糊地人影急速地掠过之后,鬼厉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当时就那样晕倒在讲台边,浑身滚烫,身体左侧抽搐个不停,两眼睁大,目光呆滞茫然。然后救护车来了,医生立即对你做了冰敷处理,并使用了足够多的苯巴比妥鲁那镇静剂试图控制抽搐的发作,天哪!你不晓得,你那剂量足以让整个S.D.M市的市民都昏睡过去!”
  
  是么?鬼厉的目光转向窗外,办公室的窗户太高,看不见外面的景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他是康复了,但显然仍有些记忆再也寻不回来了。比如,在熟悉的街道上他也许会注意到某幢建筑物,却不知道它是不是新建成的,还是很久之前就在那里!病发后的一星期,离婚协议和那份意外保险就已经开始生效。但是他想不起来他为什么要和妻子分开。他甚至还知道自己竟然在S.D.M市的公墓区还有一个墓位,如果那天他死了,他就会葬在那里。但排给他的墓位很糟糕。因为那里埋着十年前的一件悬案,那时他初出茅庐却因为自己的失误间接害死了一位同僚。可是他居然一点也想不起来那人的名字,多么具有讽刺意义。
  事实上,人生多数就是一出具有讽刺意义的演出。九个月已足够发生很多事,有些事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挽回。他曾经是一个心理神探,但眼下却像个中风病人失去了许多记忆。他既不知道哪些部分已经开始被遗忘,也不确定现在还记得的是不是一转身也会被忘记。
  假使是一个罪犯失去了记忆,那么一切的案发现场又该如何还原?
  真像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所言?
  尽管大地上所有的泥土
  都将它掩埋
  罪行
  终究会暴露在世人眼前。
  
  “会么?”鬼厉喃喃地自语着,似乎已忘了火炎的存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出现,那些在基德•林联合医学院附近发现的碎肉切片,难以置信如此整齐致密,堪称完美。
  
  “沙西木,我看那个案子不会是你干的吧!手法还真娴熟!”医院的早餐会上,伯翰不怀好意地嘲讽道。那天沙西木在酒吧里的自大谁都听到了。帛曳也趁火打劫:“你小子果然够冷血的,把好端端地一个大活人愣是切成四大包1000多片,还把人家的头和内脏煮了,用塑料袋一一包装好,甚至连肠子都要整齐叠放。这就是你享受的完美么!?对了,被杀的和你什么关系?情杀?仇杀?我听说警察局这次动真格了,负责探案的可是鼎鼎大名的心理神探林雨声,外号:鬼厉,老鬼!就是说比鬼还厉害!”
  哈哈,哈哈!两人放肆地大笑起来,引来众人的则目,一旁的切西亚忍不住恼怒地瞪了他们一眼,“你们俩说够了没有,不想吃的话就滚一边去,别吵着我们。”她看看坐在角落里的诃息,却看不到他的半点表情,手术前,他依旧如此,只喝一杯牛奶。但是今天,他一口没动,像一尊雕像静静地沉寂在那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倒是坐在他对面的沙西木,胃口好的不行,一盘子食物吃得津津有味,仿佛根本没听见那两小子的对话。
  心理神探?哼,这案子,能有多复杂!老鬼?!
  
  7、——H.M.L市,八月二十日,星期一,上午九点
  
  “顽也,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她摘下耳机,把包往椅背上一甩,准备换上工作用的白大褂。对着镜子的时候,看见一个紫色的女孩在镜子里笑。
  “我和你说话呢!”同事琳达在身后笑她,“看你美的,像只花蝴蝶,可惜啊,这里只有死人才看到!”
  “你说么,我听着呢!”话虽如此,她却低着头窃笑着摆弄着脚上的那双鞋,紫色的碎花一径绽放,幸福仿佛满溢而出。
  “看看,我们的顽也是不是恋爱了,开心成这样,对着一双鞋竟然痴了!你这丫头还说听我讲呢!人在心早就飞了!”
  “好么好么,你就讲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天傍晚,四鸣隧道又死人了!两对警察对狙互袭,三死一伤。其中死掉的一个就是你最崇拜的LIVE王!”
  “什么?他死了,死在四鸣隧道?那个最出名的灵异之地?”刹那间,顽也的笑容凝结住了,心口咯噔一下。十年,整整平静了十年,如果说在H.M.L 市她还有可亲的人,那就是LIVE王。老乞叔,四鸣辖区的老警员,这么多年一直关照着她,死了……竟然是四鸣隧道……
  “顽也,你没事吧?”
  “没,没事。”套上了白大褂,就好象站在了死神的面前,神说:人都要死,死时乃终审,人之末日有罪必罚。一想到老乞叔的话,镜子里的她终于眼泪下来。
  
  远在市郊外的四鸣村,如果没有那些吊诡的灵异传说,放眼看去这里的景色真的很不错。落差极高的大水坝与周围的山峦错落有致气势恢弘,郁郁葱葱的草木倒映在碧绿幽深的水坝湖面上,波光粼洵深不可测。不远处一桥横跨两岸巍峨高耸令天堑变通途,原来连接大桥一头的就是四鸣隧道,不是很长,但是自从频频有诡异的死亡事件发生后这里就已经全然被封闭了,那条通往四鸣隧道的旧路也已经荒草丛生,树倒藤枯。
  
  一个半小时之后,顽也还是驱车来到这里。她没有再靠近,只是朝通往四鸣村的大桥上走去。桥上往来的车辆很少,多是些外地牌照的过路车,至于行人就更没有几个。出了这样的事谁敢来呢,一个人走在这种地方还真说不定会撞邪呢!
  她会怕?有什么好怕!十年前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如果不是老乞叔,她想象不出自己现在会在哪,这个鬼地方一辈子都忘不了!!
  
  “什么人?”远远的一个小警察叫住了她。
  “这里被封了,你没看见公告么?”
  “女孩子家,一个人别乱闯乱跑的,尤其这里,有诅咒的!”旁边的女警花好意提醒。
  “诅咒?什么诅咒?!”顽也刚要搭话,身后停下了一辆车,一个脸色苍白却双目如炬的高瘦中年男子从车里走了下来,接过了话头。
  “鬼厉探长?是您,您康复了?”那个年轻的小警察倒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敬了个礼便热络地和他套近乎一脸地崇拜,“我听过您的课,您简直太神了,就和福尔摩斯一样。对了!您也来这里,是不是听说了最近频频发生的四鸣案件,您相不相信灵异力量……”
  “阿伟!”身旁的短发女警花忍不住打断了他,一张娃娃脸,看来才从警校毕业,两个人似乎是情侣,肢体语言亲密。学校认识的?热恋中?
  鬼厉不动声色地又暗自做起了人物侧写,这是他多年的职业习惯已经改不了了。
  “哦,对不起,探长,我一看见您就特别激动,真希望您快点找出真相,在这鬼地方巡逻实在不怎么舒服!”小警察唠唠叨叨有点烦人忸怩却也算老实坦白。鬼厉笑笑有点捉黠地盯着女警花的眼睛说:“做男朋友不行,做老公还不错!”那女孩子一愣转而脸涨得通红,心里已是砰砰地直跳,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叫阿伟的小警察却是有点明白了,立刻黯然起来:“你,你是不是嫌我不好,想和我分手!”
  “我……”女警花很尴尬,瞪了一眼鬼厉,被人看穿心思的滋味果然很难堪。
  “不行,就是要分手,我们也不能在这里,无论如何,你都要和我一起假装相爱地走完今天的巡逻!至少是远远地离开四鸣村之后!”叫阿伟的小警察忽然显得有些慷慨激昂地悲壮。
  “为什么?!”鬼厉和女警花都纳闷地看着他。
  “你们不知道么?没有听说过?”小警察很激动,“这是一个诅咒!听说很灵验的!如果不再相爱的两个人继续走在四鸣桥上,就很有可能受到隧道里那些怨魂的攻击,在这里死掉的男女不是夫妻就是情侣,是被爱诅咒的伤心人!所以,所以……”小警察的声音变得很低,“我,我不是为自己……”最后那句几乎都听不清了,因为他低下了头。可是女警花已经完全明白了,那张娃娃脸上表情复杂,怔了半天终于对鬼厉说出两个字:“谢谢!”然后紧紧地牵住小警察的手。
  “蕾西……”
  “阿伟……”
  鬼厉看着这一幕倒忽然哑然失笑。不过他可不会由着他们在工作时间亲亲我我。
  
  “咳,咳!阿伟是吧,你刚才说的爱之诅咒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听四鸣村的老人说的,不过各种版本很多,也不知道信哪个。宁可信其有喽,灵异这东西说不准的!”
  “恩,那你告诉我是村里哪家老人和你说的,带我去看看!”
  “耶!太好了,能给神探您帮忙是我的荣幸啊!蕾西你知不知道,鬼厉神探可是我的偶像呢!我没入警校时就听说了,好多石沉大海的案子一到他手里,就能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就连那些犯人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小警察又恢复了他的本性,滔滔不绝的样子好象说唱,弄得一路上鬼厉和女警花都插不上嘴,惟有相视而笑。
  只有顽也,默默地跟着,她像个局外人,也许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即使闭上眼睛她也记得所有的往昔,只是,她的记忆要从十四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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