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兽(全版)
顽也
2012-12-18 23:19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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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兽
1、
露棱拖着一大箱行李,气喘吁吁地刚爬上火车,那汽笛声就“呜——呜——”地直响。
“你爷爷的奶奶的爷爷,总算是赶上了!”她嘟哝着一边东张西望寻找软卧车厢,一边早已在心里忿忿地把寻梦主任从头到脚地骂上了八百回。“唉!俺就是个杯具!年底了,你说你去哪花差不好,偏偏被那老头子给发配到了樊城,这鬼地方鸟不拉屎的,要啥没啥,半毛子油也刮不出来,偏生紧赶慢赶,还赶上了年底。啊!等,十二月十九……这个冬至不是那啥,啥……你爷爷的奶奶的爷爷,真霉啊,不晓得会不会真的末日了……”
末日一说,各地都有流传,人人将信将疑。有人说,如果这个世界还有公平,不妨一起末日。但是,活着不是做人最大的意义吗?让俺们都平平安安吧。
这是一趟由西南往西北而去的快客,一节软卧在整列火车的中间。露棱好不容易把行李都放到架子上,才发现,自己的下铺早有人入席了。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眉目间依稀可见青年时的朗俊,深灰色的毛衣,深灰色的呢裤,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在深深地灰暗里,似乎在闭目养神,靠在临窗的角落里,无论露棱怎么折腾,视而不见,一言不发。
好吧,本姑娘才懒得理你,俺要去睡了。露棱撇了撇小嘴一骨碌躺在了上铺,火车晃动着,她虽然很累但睡不着,此刻离熄灯还有几分钟。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关上门暂时也就他们两个。对面的铺位不知道有没有卖出去。
如果有卖出去,那两个人会是谁呢?她辗转了一会,随着灯光的泯灭,也终于两眼耷拉下来,陷入了深深地梦境之中,好象很久很久以来,她都不曾睡得这么深过。
2、
醒来的时候,露棱忽然发现火车停了,有人在喊叫,听不太清楚,嘈杂而凌乱。大约睡得太深,头昏脑涨,手脚发软,根本爬不起来。但意识在快速地转动,她挣扎了一下,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声音:“喂,喂,怎么啦?火车怎么停啦?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不开灯?”
“噢,你醒啦?” 声音是从下铺传来的,沙哑的嗓音里隐匿着沧桑。“前面塌方了,我们在隧道里,可能是电力系统被损坏了,里面和外面一样黑!”
“啊!”露棱猛地一激灵,身子哆嗦了一下,“末日!难道真的要末日了!”她大声嚷着,生怕没人听到似的。
“小姑娘,你怕吗?”黑暗中,对铺上分明有一个女子柔声地问道。很好听,竟给了她些许安慰。
“你是谁?”
“该来的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下面传出,深邃坚毅。
“该来的人?什么人啊?”
“角兽!”
“教授?!”等等,露棱忽然想起了什么,“樊城——角兽”,在那一大堆行李箱里,那些秘密地资料文件里不全都是这两个让寻梦主任欣喜若狂的名词吗?她此行的目的亦是去拜访一位教授。
3、
人和人的距离,有时咫尺天涯,他就端坐在那里,他也就端坐在那里。两个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分明是想看清楚,但看清楚又如何,看不清楚又如何。时间会逝,音容笑貌都会改,不变的又是什么。
“那个时候,我记得我第一次在博物馆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我就在想,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一见这个人,这个能画出角兽的人。”
“角兽?喂,下铺的老兄,你说的是角兽?角兽,又叫觕,是与人并存于同一世的生命,似人非人,因为和人在外形上长得并无异相,很多人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物。可是角兽却偏偏是兽,唯做爱与角斗时,那兽性显现分明。人活百年已长命,但角兽可以活千年,万年,所以珍稀,每百年才出一对,可雌雄配也可同性交,只是无论如何必有一死,方可绵延。”这一段资料,露棱看得很熟,所以忍不住插话。
“没错!”有人在黑暗中抬了抬眉,这个小姑娘终究还是来了。这一趟旅行,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也还是要走,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那般无情也那般有情。所以……
“所以,在那一年乍暖还寒的季节,在那一场整个京城都疫病肆虐的时候,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奔赴那里,不为别的,只为见一见这个人。因为,从见到那幅画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我必将生死相随的同伴。因为我也是角兽,只有角兽才见过角兽的模样,但在世人眼里那不过是落在纸面上的传说……”
软卧厢里很静,而外面很吵,是一屋的黑暗褪去了喧嚣,还是只因为关上门,寂静的黑暗下所有的人都活在想象中。什么才是真实的世界,你看到的,还是你听到。
4、
“所以,那就是你们的开始吗?你找到了他,他也找到了你?”
“也许吧,卿荷。”
记忆,是自远古洪荒起被深埋的思念。出土的时候破旧不堪,裂帛成泥。到最后,连问候也多余。问又如何,不问又如何,那些渐行渐远的红尘岁月早已被蹉跎了。
“结夏?”
“左手?”
初见他的时候,他只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心存远志,行遍三山五岳,画尽心中所想。
“真好,结夏!你终于来了!”一如当初。每次在他的面前,他说的话总是词不达意。虽然他站在讲台上谈笑风生。可是,不知为何,那个四月的黄昏,深黯地让他无从描述,只寄存在记忆里。却总是模糊了他的脸庞,模糊了他的笑容,模糊了他那天穿的、说的、做的,模糊了所有细节,一如现在。
那个对面的男子和他心底里的少年还一样吗?一样又如何?不一样又如何。时间滴答分秒地过去,仿佛连人的心跳都可以听见。
不对,那根本不是人的心跳,那是一对角兽的心跳。
也不对,角兽能看透的,未必人看不透。
5、
“左手,你知道吗?和你一样。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我就在想,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一见这个人,这个能画出角兽的人。因为我觉得很久很久以前我见过他。”卿荷的声音婉丽而忧伤,露棱想,难道她也是角兽。
眼下软卧厢里有四个人,两男两女。露棱可以确认的是,除了自己他们三个相互认识,其中那个叫结夏的男子,虽然看不清容貌,但他就是角兽!而她下铺的中年男人叫左手,他应该也是角兽。原来,世上真的有角兽这种生物,原来他们长得真的和人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原形如何?
那幅画?
露棱真地很好奇,为何那样的一幅画,画上的角兽肯定是兽形,可是为什么就让人一眼见后念念不忘。寻梦主任不也是如此吗?在研究所疯疯癫癫的成天念叨的就是这幅画!可惜,博物馆修缮力有不逮,在露棱来工作前一年的一场大火已经把画给毁了。
“哎,角兽什么时候会变形?”露棱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他们做爱的时候,他们角斗的时候,他们死去的时候。”卿荷又接着淡淡地说道:“一直以来,人和兽并行,一直……只是我以为,你早就忘记了他。结夏,你不是对我说,如果角兽可以和人结合,他就会转生为人,忘了过往的一切。虽然人只有百年,可是转生的兽不会再为了交配绵延种族而痛苦地死去,一千前又如何一万年又如何,再长久的情都抵不过时光荏苒。人是无法靠回忆度过终生,兽也如此。为了交配让另一半死去而独活,那份残忍和孤独谁能忍受?你说过,就为了相扶到老,你愿意娶我。”
可是,如果可以相扶到老,是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
6、
好半天,都没有人说话。露棱忽然就想起,外公在病榻上昏昏沉沉时,曾拉着她的手,呓语着的那段话:“娃儿,外公研究了一辈子历史,忽然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有些命题永远是没有终极答案的,比如情为何物,你说是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比如世为何道,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比如……比如……
她正想着,怎么也想不起最后一个命题,突然只觉得地动山摇,整列火车都剧烈地晃动起来,头顶上似噼里啪啦有巨石砸下,“妈呀!我不要死!”她刚想大喊,整个人就已经惊醒了。
还是一样的黑,一样的安静。露棱胸口起伏不定,浑身是汗,被子已被她蹬到了一边。她惶惶地半坐起,定定心神朝对铺上面下面的望去。虽然黑,但软卧厢门外的走廊里有微弱的光从门缝里挤进,对铺依然是没人的,自己的下铺那个中年男子已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而火车的隆隆声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绵延在山坳里的隧洞中。若隐若现,那天光。
“嗬!”她长吁了一口气,原来还真是一个梦呀,可梦境里的人、事,历历在目却难辨真假。
此刻离天亮还有三个多小时,算起来,去樊城的路已走了一半,那座古城很小很小,她记得地理书上只是一笔代过,但《外物志》里有记载:樊城,上古时已存,据传乃仙族囚禁角兽的牢笼,故曰:樊!后仙族没落,人兽并行的年代,那里也衍变成角兽的故乡,曾聚集五百众者,安身立命。但后来……没人知道历史的真相,再辉煌的朝代都会飞灰湮灭,时间掌控着一切,命运从来不由人,也不由兽。是什么让角兽陷入绝境,露棱不知道。难道他们也有末日传说?
再过三个小时,就是二十号了,而离冬至只差一天。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玛雅人说那一天,太阳不再升起,世界消失。
真有末日吗?有末日吗?有吗?
翻了个身,她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黎明前总是最黑暗,而黑暗里何人说我们不是醒着的?
7、
“卿荷……”结夏在黑暗里已经沉默了很久。
有些话如鲠在喉,不是不说,而是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非有些东西必须用语言或用文字来证明还是来存放?存放那些终究被岁月泯灭的记忆吗?
兽也好,人也好,其实都很寂寞,无论爱还是陪伴。
这些年,每个人都因为他的那些画而记住了他。可是,其实他什么也没做,在他的青春里他所如实展示的只是他自己,那个也许骄傲、也许羞涩,但一定年轻而飞扬的自己。他画的是自己,一直以来他只忠于他自己。
就算是落在纸面上的传说,他也要去见他,一如他的那场千里奔赴。人和兽一样,一眼就是一世,而后他们转身分别,辗转红尘,经历一切该经历的种种。但是,他知道亦如他知道,在角兽的世界里,这一世只有他们两个。
不做爱他们和人一样,不角斗他们和人一样,不死去他们和人一样。再没有人会发现,这个古老的物种还有他们两个存在,一千年,一万年,他们可以彼此守望多久?
一眼是天堂,一眼也是地狱。
每只角兽在出生的时候,其实都是一个悲剧。因为,无论雌雄相配还是同性相交,两两中必有一者死。没有道理,翻不出源头,生存的法则就是这么残忍。物竞天择,他们只能接受。
“左手,你说我们不做爱,是不是可以活得更久?”
“结夏,你怕死吗?”
“不怕!你呢?”
“我只是不知道,先死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我,亦或还是你?”
无论雌雄,每只角兽在做爱后,都会在体内生出育儿袋,他们变回兽形等待新生儿的着床,受孕的喜悦也同时伴随着死亡的阴影,无论雌雄被老天选作母体的那只角兽也必将难逃一死,而另一只则必须把小角兽抚养成人。每只小角兽只需十年就可成人,因为这十年里他啖尽母体的肉和血,而每只能作为母体的角兽他曾经活过了千年甚至万年。用一千年,一万年去交付这十年的成长,不是白驹如熄、石火如电吗?然后成人的小角兽会离开,自寻出路,而那只抚育了他的角兽,却还要继续活着,独自活着,孤独终老,这一生他亦不会再遇见另一只让他甘愿恣意奉献自己的角兽。
8、
有人说,记忆是连接过去和现在的那列火车,我们越想要忘记的时候,其实我们从未放下。但我们的脚步也从未停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你只能朝前,无论在那个身后曾经留下了多少记忆,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结夏,你看够了没有,你记住了多少,我们要下车了。”卿荷轻轻地催促着,天快亮了,再下一站就是樊城。这一趟旅行,她是满足的,你从她嘴角微微上扬的表情里,你就知道。一个女人所要的快乐和幸福有时真的很简单。她没有告诉结夏的是:
那个周末早上,阳光暖暖的懒懒的,她走在大街上,对每一个人微笑,因为她在想,真好!这好天气,这好日子,这好时好节,你知道吗?结夏,那一天我决定去看你的日子,是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在我看来,那一天就是万物苏醒,百花盛开,而那个地方,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遇见了你。也许是在我遗忘的记忆里遇见了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是一只角兽,你不可以孤独终老,等我长大后,我要陪着你!直到末日!
有多少个还来不及没有说出的故事?有多少个本可以说却无需再叙述的故事。真的,我们不必知道所有的过程,因为过程本身就是结果,当你用力追逐结果的时候,就已然错失了过程。
“啊呀!要下车了,樊城到了!” 露棱再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有太阳,不刺眼可是晒到了她的屁股上。这丫头又一骨碌地翻身爬起,刷牙、洗脸、梳头,等到她又一次拖着一大堆行李爬下火车的时候,她似乎早忘了那些梦。
梦就是梦,岂可当真?在还没有结束的地方结束,在不应该开始的时候开始,所以梦才比现实更绮丽。可是现实,就不是梦的另一边吗?
9、
“啊,教授,您好,您好!我是露棱,从省城赶来,寻梦主任让我把这些资料都交给您,他说他务必请您找出角兽的线索,他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存活的角兽!”
露棱一边滔滔不绝介绍着自己的来意,一边却偷偷打量起教授。这位大叔胡子拉渣,不修边幅,可是眼角眉梢却有几分竟像她昨晚梦中的人。咳,咳!怎么可能是么!那明明是自己做的乱七八糟的梦,最近怕是被寻梦主任逼疯了,压力山大呀,每晚都做梦,每次都梦见那些角兽。
角兽?世界上真的有角兽吗?
可是,有也好没有也罢,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发现角兽她可以发财吗?发现角兽她可以出名吗?
等等!那寻梦主任为何要几十年如一日地寻找,这些在她看来根本是无稽之谈捕风捉影的角兽呢?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个初出茅庐的家伙,工作么不就是混口饭吃,难道还是为了理想?理想能让她有钱买房?理想能让她不用加班?理想能让她早点嫁人?可是,如果理想非等于角兽!那又是什么?
樊城还真是有魔力,让她长久以来总是浑浑噩噩的脑瓜,忽然间就开窍了。
樊城,这地方,她看来应该好好逛逛!
10、
有山有水的地方据说总是好地方。
樊城真的很小,城南、城北、城西、城东,就是用脚丈量,转一圈下来也不过大半天。但肚子饿了,露棱便寻了个沿街铺子坐在门口叫点东西吃。街上行人稀稀拉拉,小店里没什么客人,老板无精打采地旁边打盹。于是她也只好无聊地抬头望着天空,却不经意瞥见远处有一抹绯红,但那种红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看久了竟让人觉得恍惚和迷离。
这地方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四下里打听也一无所获,当地人对角兽的陌生就好像压根不知道,没听说。仿佛这一切只存在于她这个外乡人的想象中。难道,那真是扯淡?!可是寻梦主任信誓旦旦一副对樊城对角兽咬牙切齿的样子,决不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一个人能把几十年的心力,大半辈子都心甘情愿地押了进去,要么他疯了要么那些牵扯必痛至骨髓。
无功而返,看来只能再度去见教授。
11、
“我知道你必会再来见我,除了我,你不可能在樊城找到一点关于角兽的蛛丝马迹!”这是教授再见到露棱时的第一句话。他很自负是相当的自负。
“噢!”老实说,露棱一点都不喜欢教授,就像她第一次去研究所报到,见到寻梦主任一样。人和人之间是有磁场的,有些人被相互吸引有人则被排斥。兽也如此,以气味而投之。所以,人以群分,物以类分,所谓缘分只是你遇到对的人而已。
“丫头,你觉得这世上真有角兽吗?”教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真是多此一问么!
“那你想知道吗?想见见他吗?”
“他?!”
“我说的是角兽!”
“我的糕……”你爷爷的奶奶的爷爷,真有啊!露棱顿时震住了,诧异地张着嘴,瞪着眼,一头小鹿在心里上窜下跳。
“他想见你,因为你可以帮他!”
“我?!”
“不过,他死了!”
“什么!”
“不过,他身上还依附着一个女人的灵魂,那个女人和你一样!”
“啊!”
“呃!这个……?”
她可以发出的声音大抵只有这些字符,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脑袋里乱哄哄的,现有的认知突然间被轻易地瓦解,并夹杂着多种情感:兴奋、好奇、惶恐、战栗、疑惑、不安、紧张、雀跃、吊诡……诸此种种让露棱不知所措。
“请你帮他完成一个心愿吧,在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拜托了!”教授的眼睛闪烁着,原来这个自负的老头也隐藏着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
“好!”她脱口而出,可,突然她喊道:“等等,我什么还不知道!我要!知道!全部!”
呵,露棱总算醒了,她竟然没被教授完全催眠。在最后这一刻,她还是挣脱了“寐”!教授不置可否地笑笑,事情果然没那么容易,看来他的“寐”术真的对这个丫头无效。寻梦说的没错,但他也确信了,他要找的人选是她!
人与兽,也一样讲缘分的!
12、
人生得一知己足亦。
在左手的记忆里很长时间都只占据着一个人,哦,错了!是一只似人非人的角兽。
那个时候,他在校园里教书,看过很多书,见过很多人,他也写字、画画,和一群年轻的孩子们在一起。青春热烈地是向日葵绽放的夏季。于是,他常常躺在阳光底下眯缝着眼,心里想,永远朝着太阳的向日葵的背面是是什么样子的呢?直到,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个叫结夏的少年。
像他画里画的那样,笑起来的结夏,眸子里仍是浅浅淡淡地羞涩,小小的不安,和眼底深处挣扎的渴望。那是结夏吗?哦,错了,是一只似人非人的角兽。
他当然知道,结夏画的兽就是角兽,他见过角兽的模样,一如镜子里的自己。可是他也画,却始终画不出来那种眼神。也许有个自己永远只存在于那个对方的眼睛里。
那一眼,他丢了自己又找到了自己,他和自己说,无论千山万水他都要去见一见这个叫结夏的少年,他就是他,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我们因为什么而完整,遇见的时候以为知道,但只有失去时才会痛彻心扉。因为遇见仅仅只是一场开始。
13、
露棱以为,教授并不擅长讲故事,他讲得含糊其词,好像让人听出了个大概好像什么也不是。一个人无法直抒胸臆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有所隐瞒。
“教授,你讲了半天,我也听了半天,可是讲来讲去,故事里都只有两个男人,哦,错了,是两只雄性兽。你不是说和我有关系么?因为还有一个女人!”
“呃,对,是还有一个女人!”教授仿佛是极不情愿地重新理了理思绪,把那个女人硬塞到故事里。
“虽然结夏的抽象画画得隐晦而生涩,虽然他希望没有人能真的看懂,我说的是‘人’!”教授刻意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但是,他出色的画技和迷幻般的画风,还是引来了一众年轻女孩的追捧。”
“结夏,你不要再出那个系列了,我有些担心!”
“左手,你担心什么呢?”
“如果,被人读懂了你的画,我们的身份就暴露了!”
“不会的,没有人见过角兽!”
“你看,那些女孩多喜欢你,疯一般地爱着你!”
“呵,左手!那么自负的左手是为我吃醋了吗?”
“你!结夏!”
“哈哈,左手,爱和懂,是不一样的!”
“好!在角兽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
爱和懂是不一样的,这是结夏曾经对左手说的。但是所有的山盟海誓并不牢靠,人也好,兽也好,今天说过的,明天也可以推翻。
结夏的画终于引来了一个年轻女孩的特别关注,她叫卿荷。无论结夏还是左手,第一眼见到她,那颗心都砰砰地直跳,好象要跳出去,义无返顾掷地有声,只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
“结夏,我知道你是角兽,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抽象画我就看懂了。因为很小很小的时候,我阿妈曾教我画过。”
“你阿妈?”
“阿爸说,我一出生阿妈就死了,但我不信!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我记得阿妈的样子,可是看着她照片里的模样我觉得好陌生,我永远只记得的是:那个下午阿妈在院子里教我画画,在纸上她画的那样子和你的一样;她还教我念:‘角兽!’她还和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为了绵延后代角兽会死,但是只要和人结合,角兽就会转生为人可以相扶到老;后来,我不知道为什么阿妈要走了,她临走的时候,抱着我痛哭流涕,哀伤地嘱咐言犹在耳:‘小荷,如果你以后遇到一只角兽,你一定要陪着他,独活的角兽比任何人还要寂寞!不要让他死,不要!”
卿荷的故事无论真假,最终都打动了结夏,左手冷冷的看着一言不发。在角兽的世界里他容不下任何其他!可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知道,这个叫卿荷的女子从此要和他分享结夏。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为了不让另一个人死去,他们就注定要分开。爱也如何,懂又如何,原来结夏他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可以陪伴到老的生命。
可是,他就真的愿意见到结夏死吗?他希望自己死吗?为了绵延种族他们不是一样要生离死别?有什么分别?没分别!都一样!
不!不一样!
“为了不让你死,所以是我要你离开,而不是你!”多么颓然无力的争辩,带着些些许自欺欺人。
事实上,没有人愿意深究,究竟是不愿意对方死,还是因为自己根本也怕死!!爱和懂在利益关头往往没那么深刻!
14、
卿荷常常会在结夏画画的时候问自己:她究竟是爱画里的结夏,还是正在画画的他。
每个人都有另一个自己,角兽也一样。那深处的渴望在心里也在画中。曾经左手在结夏的画中看到了自己,现在卿荷也同样。她一遍一遍地梦见她所说的关于阿妈的故事,日子久了真实得竟让她害怕。于是,她疯狂地抱着结夏做爱,每一次都要把结夏咬得遍体鳞伤,时间久了结夏的肩头竟落下了深深地齿痕和结痂!
“结夏,卿荷她疯了,我不会让你死,可是我也不会让这个疯婆子咬死你!”左手暴怒。
“左手!她只是太爱我了!我没事!”结夏却不以为然。
“没事!?只有你才相信她的故事,什么懂你!根本是谎话连篇!不可能,除了我们自己,人永远不会懂角兽!”
左手说着话的时候,卿荷就在外面偷听。她知道,如果不带结夏离开,左手一定不会放过她!
爱是嫉妒、爱是占有、爱就是伤害!
15、
“那后来呢?”
“后来……”教授似是而非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知道露棱已经开始放不下这个故事了。其实,说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一旦开始,就已经放不下了。
“他们当然是离开了,左手疯一样地寻找,但是仿佛就此从人间蒸发,根本杳无影踪。因为对方有一只角兽,角兽一旦决定隐匿起来,除了仙族,再无任何人可以找到他们。”
“那左手一定很痛!像生生地把另一个自己割掉那么痛!”
“是,很痛,但是那是一种被人遗弃的痛!”
“被人遗弃的痛?”露棱有些茫然。
“你当然不会懂,你没有被人遗弃过,尤其是被至亲至爱的人遗弃!那痛有恨,那恨夜夜会噬咬着你的五脏六腑!那痛有忿,那忿日日鞭挞着你的心志情感!那痛有爱,爱到情非得已,爱到荼糜荒芜。”
“教授,你怎么知道?难道……”露棱惴惴,她发现教授的表情有些古怪。
“胡说,别打岔!”教授断然喝道,“这是因为卿荷……因为,她,她从小就被人遗弃!”仿佛终于说出了故事的内核,教授的表情忽然平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是爱自己多一点!在利益关头!左手疯狂地寻找有关于他们的一切线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了,他从没有放弃。他不管什么是爱什么是懂,他也无所谓是不让他死,还是他们都怕死。这些年来他唯一想要的是:
结夏!如果你非要离开我!那么请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世上最怕有心人。不久他终于从一个叫寻梦的退休博物馆馆长那里得到了一些线索。
“卿荷是寻梦的女儿!”教授突然单刀直入,一下子把露棱噎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
“哦!寻梦主任!你爷爷的奶奶的爷爷,原来真有内幕!”露棱有些惊诧但还是在意料之中。
“是,世界说大不大,有时候转来转去,转山转水,转不出这些人和事!”
“那您呢?您是左手?!”
“我是谁?重要吗?丫头,我想你应该去见见他们了!”
16、
故事说了很久,想见的人,要见的人,始终躲不掉。就像结夏,他已忘了最初离开左手的理由,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传说中的世界末日。
有人说,如果这个世界还有公平,那不妨一起末日。无论是否真有公平,爱的本身没有对错。在他的生命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左手,一个是卿荷。当初在一起一定都是有缘由的,到最后要分开也一定是有故事的。可是答应过他的事一定要做。
不能陪你一辈子,那就陪伴这个冬至!
虽然,他已经死掉了,做人的寿命真的很短,比起角兽犹如昙花一现。卿荷说,怕他孤独百年,所以才要相扶到老。他知道她,那并不是全部,可是够了!真的够了!她到死都不愿意与他分开,当初是怕,这一次是真的相守。
17、
樊城没有什么特别,那是因为露棱没有去过那一片墓地。背山靠水的地方一定有明穴。她不知道,那些人总以为最可怖的坟头原来却是生命安息最温暖的巢穴。曾经角兽的牢笼就在樊城的地下,如果有人能看到天边那一抹靡丽绯红的霞光,便能走近角兽死后的灵魂。
露棱能看到,因为她是角兽转生成人后的后代。
卿荷能看到,因为她也是,但是在不同的时代!人和人的际遇是那么不相同!
“来,露棱,不要怕,你躺下去,躺在这里,闭上眼,你就能见到他们……”
生和死有时是可以这样亲近的,隔着人世的尘土,那每一个微微凸起的山包,那一丛丛疯长的野草下,原来深埋着世人所不知的角兽。
当年樊城聚集众多,一度曾是角兽和人和谐共处的世外桃源。从仙族豢养的角兽牢笼到人与兽的家园,而后人是人,兽是兽老死不相往来的隔阂,再至今日没落的樊城只有不知名的墓地下才是角兽的归宿。时间的年轮到底碾过了多少沧海桑田才推演到这一步。没有人知道。
露棱慢慢地躺下去,躺在了左手所指那块小山包上。12月底的樊城也是鬼冷鬼冷的说,可是从小山包下隐隐透出的暖意却怀抱着露棱有一份安详的亲切。
那就是结夏和卿荷吗?
闭上眼睛,这个世界会安静下来。
18、
露棱拖着一大箱行李,气喘吁吁地刚爬上火车,那汽笛声就“呜——呜——”地直响。
“你爷爷的奶奶的爷爷,总算是赶上了!真霉啊,不晓得会不会真的末日了!快点回家吧!……唉!俺就是个杯具!年底了让俺们都平平安安吧!”
这是一趟由西北往西南而去的快客,一节软卧在整列火车的中间。露棱好不容易把行李都放到架子上,环顾四周,对铺的上面下面都是空的。而自己的下铺早有人入席了。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眉目间依稀可见青年时的朗俊,深灰色的毛衣,深灰色的呢裤,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在深深地灰暗里,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
火车晃动着,她也早已累得精疲力竭,一粘上铺就眼皮耷拉,陷入了深深地梦境之中,好象很久很久以来,她都不曾睡得这么深过。
醒来的时候,露棱忽然发现火车停了,有人在喊叫,听不太清楚,嘈杂而凌乱。大约睡得太深,头昏脑涨,手脚发软,根本爬不起来。但意识在快速地转动,她挣扎了一下,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声音:“喂,喂,怎么啦?火车怎么停啦?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不开灯?”
“噢,你醒啦?” 声音是从下铺传来的,沙哑的嗓音里隐匿着沧桑。“前面塌方了,我们在隧道里,可能是电力系统被损坏了,里面和外面一样黑!”
“啊!”露棱猛地一激灵,身子哆嗦了一下,“末日!难道真的要末日了!”她大声嚷着,生怕没人听到似的。
“小姑娘,你怕吗?”黑暗中,对铺上分明有一个女子柔声地问道。很好听,竟给了她些许安慰。
“你是谁?”
“该来的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下面传出,深邃坚毅。
19、
“该来的人?什么人啊?”他问道,声音竟有些发颤。
“左手,是我,结夏!还有卿荷……”
“你们?我以为你早就忘了!角兽一旦与人结合就会转生成人,忘了过往的一切!你怎么还会记得我!”发颤的声音里有怨恨、有恼怒、有嫉妒、有心痛,却仍是满溢着思念。
“左手,你难道忘了?你们在做爱的时候是角兽、你们在角斗的时候是角兽、你们在死后仍是角兽!”那个女子的声音婉丽而忧伤。
“死后?!你说什么?!”那发颤的声音忽然更加的颤抖不止,簌簌地抖落似那一地飘零无主的落叶。
“左手,我死了,所以才和卿荷一起来看你。做不到一辈子陪你,却不想再错过这个末日!”他却很平静,淡淡地笑容里有看不到的渴望。
“你死了?真好!真好!你来看我了,陪我末日,真好真好!”他竟语无伦次,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但还有分别吗?一辈子真的太长,一天又太短。
“左手,做人的时候我和卿荷在一起,我是快乐的,虽然我忘了你。但是,现在我想要回家,回樊城,那是我们的牢笼也是我们最后的归宿。答应我,不要埋怨她,她不过是想拼命抓住记忆里最不能遗忘的部分,我们不也都一样吗?”
“不一样,不一样!结夏,卿荷最爱的的人不是你!”左手近乎抓狂地冲着她咆哮。
“是,我最爱的人不是结夏!”卿荷抽噎起来,“左手,我知道,你恨我拆散了你和结夏。是的,我是怕,我是因为怕,因为怕自己身体里藏匿的阿妈的血肉,那种恐惧那种无依无靠紧紧地缠绕着我,让我透不过气来,让我像一个溺水的人,看见了结夏就像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什么?”左手困惑地看着卿荷和结夏。
都说出来吧,那是卿荷永远忘不掉的梦魇。
20、
“曾经樊城有五百众角兽与人和睦而处。但是,不知从何时起,角兽们疯狂地做爱,疯狂地角斗,他们试图用最强壮的角兽的血和肉繁衍出最强盛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他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所有的人都变成牛鬼蛇神,成天的批斗、互斗、自斗。哪怕是至亲至爱,不放过不饶恕。今天弟弟斗哥哥,明天是姐姐斗妹妹;早上还是朋友,下午已成了敌人;孩子指证母亲,丈夫痛批妻子,利益关头人人自危人人只求自保,唯一幸免的是那些曾是角兽后转生成人的人。可是,有一天,阿妈忽然被抓去批斗,她从没想过站在她面前骂她打她最痛快的那个人竟是她深爱的男人。阿妈回来后抱着我痛哭,她说:‘小荷,我的娃,你怎么办?怎么办!阿妈要走了,原来人最爱的始终是自己,你阿爸如此,我也如此!
‘不要,不要!’我大声哭喊,只有五岁的我第一次知道我将被人遗弃,这个人是我最爱的母亲,原来她最爱的人不是我阿爸,不是我,而是她自己!为了活命,她宁愿离开我。不可以!小小的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院里的小桌上正放着一把砍柴的刀,就在母亲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我拿起刀朝她的背后狠狠地砍了下去。血顿时飞溅上我幼小的脸庞,模糊了我的视线。然后,母亲倒下。我看到一只兽躺在那里,奄奄一息。那闪烁的眸子里倒影着另一个我自己——决绝、隐忍、坚毅!
我没有哭,一滴泪都没有。只是睁大着眼睛,呆立着,看着、听着:‘小荷,我的娃!原来死才是最好。阿妈不怪你,不怪你!把阿妈的血、肉吃了吧,那样阿妈就永远可以陪着你,陪着……’那一天后来下起了雨,暴雨如注,整个樊城都电闪雷鸣地动山摇。我以为那一年亦是我记忆里的第一次穷途末日!
我杀了阿妈,我吃了阿妈,我不知道自己是角兽还是人?也许,一直以来,人和兽都并行。
阿爸最后还是抚育了我,我不知道他是否清楚母亲是怎么死的?但从那以后,阿爸就疯疯癫癫毕生的精力都给了研究所,给了那幅阿妈留下来的画,也许他想弄清楚的是角兽,也许他想看明白的是人,而对于我,十年的成长就是全部。十五岁,我离家出走,满世界寻找角兽,寻找那一只可以从眼底的倒影里看到另一个我自己的角兽。因为我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我已在五岁的那年丢失了自己,直到看见结夏!也看到了结夏眼中的自己和阿妈!
21、
有人说,记忆是连接过去和现在的那列火车。
这一觉,露棱睡得很死,等到她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她揉揉惺忪的眼睛,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一夜关机,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会不会有未接的电话和关怀的短信。
果然,妈呀!手机都给打爆了,而短信满天飞。
“露露,快回电话,今天是冬至,传说中的末日,你在哪?还没回?注意旅途安全!”
“露露,妈妈呀,给你电话都不接,冬至家里包饺子,大家都等你呢!还没到?火车晚点?”
“露露,末日愉快,就开杀啦,就等着杀你!哈哈”
“露露……”
咦,等等几号?十二月二十……二!
“啊,我的末日就这么过了呀!”露棱一骨碌地翻身坐起,“哎呀”,她忘了自己还在上铺把头给撞了。
“小丫头,那你还想怎么过?”下铺有位大叔的声音亲切地传上来。
“教授?”露棱趴着身子,把头探下去,迎面对上是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灰色呢裤的中年男子,清秀的脸庞透着沧桑也洒落着安详和从容。
“我做梦了!”
“恩,是恶梦还是好梦?”
“关于角兽的传说,跌宕起伏,辗转反复。”
“那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记住了什么?又想说什么?”
“教授,我忽然记了外公说的第三个命题!”
“噢?是什么?”
“外公最后反复和我说的那一句话是:人性本恶!”
“人性本恶?!”教授看着露棱,若有所思,而后只是笑笑,问道:“丫头,那你说呢?”
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恶!?
谁知道呢?可是,一直以来,人与兽同行,一直。
也许每个人都能在角兽的世界里看到自己,那个午后,露棱没有告诉寻梦主任,她只是偷偷地把一幅画的样稿放在了那批从樊城带回的有关于角兽的文件报告中。样稿的下面还夹着一照泛黄的小照:照片上有一对母女,她们笑得很甜很甜,照片上的日期已看不清年代,却依稀可辨:
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
被
文坛.惊奇侠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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