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耙子(小说)
 
 
三木子  2025-02-22 08:01   收藏:0 回复:0 点击:275          

   金耙子(小说)
  ——津门旧事系列小说之四
  
  第一章
  
  民国二十七年秋,天津卫三岔河口的芦苇荡黄了梢子。金耙子蹲在青砖码头上,手里攥着那把祖传的钢耙,细长的眼睛眯成两道缝,正盯着运河里漂来的一截浮木。
  "操他姥姥,介是上好的红松料!"他把铜烟袋往腰带上一别,钢耙子甩出个银亮的弧。铁钩扎进木头时溅起水花,惊得岸边洗衣裳的妇人们直缩脖子。
  这金耙子本名金守财,因着那把从不离身的五齿铁耙得了诨名。自打光绪年间祖上在漕运衙门当差,金家就专捞运河里的浮财。沉船的瓷器、溺毙的客商、翻船的货箱,全叫他家那柄钢耙子划拉进自家门。传到金守财这辈,连码头石板缝里的铜板都要拿铁钩子抠出来。
  "金爷,日本人的汽船快进港了。"穿灰布短打的伙计猫着腰过来。金耙子把红松木拖上岸,指甲盖在木料上刮出滋啦一声响:"让估衣街那帮掌柜的麻利点,太君的慰劳品晌午前得备齐。"
  估衣街朱漆牌楼下早已乌泱泱跪了一片。金耙子踩着千层底布鞋踱过来,铁耙头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锐响。瑞蚨祥的孟掌柜捧着锦盒的手直打颤,盒里躺着块通体透亮的翡翠观音。
  "孟掌柜,您这是孝敬菩萨还是孝敬太君?"金耙子用耙齿挑起锦盒,翡翠观音在半空晃悠,"昨儿个三井商社的龟田少佐可说了,要请尊鎏金佛。"话音未落,铁耙猛地往下一沉,锦盒啪嗒摔在条石上,碧绿的碎片溅到孟掌柜额角。
  人群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金耙子转身从长兴绸缎庄柜台扯出匹杭绸,雪白的缎面印上几个黑手印:"瞧瞧,这才叫正经贡品!"他忽然压低嗓子,铁耙柄抵住掌柜咽喉,"听说您闺女在燕京大学念书?这兵荒马乱的..."
  绸缎庄里传出瓷器碎裂的脆响。金耙子哼着评剧小调出来时,身后跟着两个日本兵,肩上扛着二十匹绸缎。街边卖茶汤的老杨头别过脸去,铜壶里的沸水咕嘟嘟冒着白气。
  转年开春,金公馆的朱漆大门换了日式唐破风。金耙子躺在酸枝木榻上抽大烟,烟枪是用三斤金条熔了打的。管家捧着账本念:"法租界赌场这个月抽水八百大洋,日租界烟馆..."
  "叮铃——"电话铃响得突兀。金耙子瞟了眼青天白日徽章的话机,懒洋洋抓起听筒:"喂?我说明轩兄,您那批西药走英租界码头准保...什么?重庆来的特派员要见我?好说好说..."
  窗外飘起细雨,英租界维多利亚道上,金耙子的别克轿车溅起泥水。他摸着怀里硬邦邦的委任状,想起昨天龟田给的樱花勋章还别在内襟,嘴角咧到耳根。车过老龙头火车站时,忽然冲出十几个短打汉子,最前头那个举着匣子炮,分明是瑞蚨祥孟掌柜的脸!
  
  第二章
  
  民国二十九年腊月二十三,糖瓜粘牙的香气裹着煤烟味飘满南市。老杨头照旧支起茶汤摊子,铜壶嘴喷出的白汽在寒风中打着旋儿。他眯眼望着估衣街口新挂的"大东亚共荣"灯笼,枯枝似的手指突然捏紧铜壶提梁——金耙子的别克车正往三井洋行方向去。
  "老几位,趁热乎。"老杨头给茶汤撒上青红丝,眼角余光扫过摊前几个短袄汉子。穿羊皮坎肩的客人往粗瓷碗底压了张毛边纸,转身消失在炸糕摊腾起的油烟里。
  深夜子时,茶汤摊的灯笼灭了。老杨头掀开地砖,黄铜壶底竟藏着发报机。他摸出怀表对了对,枯瘦的手指在电键上跳起盲文舞。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噼啪作响,盖过了发报机的滴答声。
  "腊月二十八,金逆与蒋特派员密约于法租界佛照楼。西药二十箱换美式枪械,丑时走大沽码头。"电波穿透铅灰色的云层,老杨头望着墙上泛黄的《鹊华秋色图》,想起三年前在济南府当电报员的日子。那时闺女还在世,总说爹的茶汤能甜透苦日子。
  估衣街西头忽然狗吠大作。老杨头猛地把发报机塞进面缸,抄起铁钎子捅开烟道。两个黑影翻进后院时,他正哼着河北梆子往灶膛添柴:"数九那个寒天北风紧呐——"
  "老东西,见没见着穿灰大褂的?"日本宪兵的刺刀挑开棉门帘。
  老杨头佝偻着背举起煤油灯,照亮墙上孟掌柜送的"茶香宜人"匾额:"老总,我这破窝棚藏只耗子都看得真真儿的。"宪兵用枪托砸碎腌菜坛子,酸汁溅到《大满洲帝国地图》上。
  正月十五雪打灯。金耙子站在佛照楼包间窗前,看着海河冰面上游动的莲花灯。他掏出纯金怀表——这是用瑞蚨祥三间铺面换的瑞士货——表盖内侧嵌着戴笠赠的半身照。
  "金先生,这批盘尼西林可是前线的血。"军统特派员转动着酒杯,"听说您把三姨太送进日租界慰安所了?"金耙子腮帮子上的横肉直跳,突然扯开貂皮大氅,露出腰间两把勃朗宁:"您猜猜哪把是冈村宁次送的?哪把是汪主席赏的?"
  子时三刻,大沽码头黑影幢幢。金公馆的伙计刚掀开苫布,探照灯突然雪亮。货箱里滚出的不是西药瓶,而是冒烟的德制手雷。二十个浪人还没摸到武士刀,就被渔叉钉在冻硬的淤泥里。
  老杨头次日清晨出摊时,茶汤锅上浮着层薄冰。穿学生装的姑娘放下《庸报》,头版登着"大沽码头黑吃黑惨案"。她端起茶汤碗,碗底粘着微型胶卷——那是佛照楼密谈时,跑堂在吊灯里藏的莱卡相机拍的。
  "杨伯,昭华姐说燕大剧团排了新戏。"姑娘抹掉嘴边的红糖,声音轻得像芦花,"叫《冰河烈火》。"老杨头往铜壶里添了把高碎,看见金耙子的汽车正往警察局疾驰,车顶积着昨夜的血雪。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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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六,南市牌坊下的冰凌子挂着血珠子。金耙子刚出利顺德饭店,就见两个日本浪人在扒拉糖堆儿车。他抬脚踹翻草靶子,山楂球滚进阴沟:"八嘎!这红果像支那国旗,通通不许卖!"
  老杨头在茶汤摊眯起眼,看穿貂裘那人后颈的膏药旗纹身——是关东军派来的特高课。他佯装收拾碗筷,把情报塞进冻硬的糖瓜里。穿破棉袄的小乞丐蹦过来,脏手抓起糖瓜就跑,身后追着伪警察的警棍。
  "金爷,重庆那边要验货。"管家凑过来耳语,袖口露出半截青天白日袖扣。金耙子正把玩新得的翡翠鼻烟壶,闻言猛地把壶摔在波斯地毯上:"让他们去老龙头货场看!二十箱磺胺全贴着昭和药品株式会社的封条!"
  孟昭华裹着灰围巾挤在燕大礼堂,台上《冰河烈火》正演到码头暴动。她突然起身转到后台,从道具箱底抽出油印传单。暗红标题刺目惊心:"正月廿九公审汉奸金守财"。
  "昭华,这是玩命啊!"演码头工人的同学攥住蜡纸辊子。窗外飘进教堂晚钟,孟昭华把传单塞进空心的莲花灯座:"昨儿杨伯说,三井洋行的货单上有我爹名字。"
  正月廿八寅时,海河冰面炸开丈宽窟窿。金耙子站在大悲院码头,看苦力们往日本商船搬木箱。他突然抢过浪人的军刀,劈开写着"景德镇瓷器"的箱子——黄铜弹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操你妈蒋孝先!"金耙子把军刀掷进冰窟,"拿老子的磺胺换苏制子弹?"浪人组长凑过来耳语几句,他忽地狞笑:"告诉龟田少佐,明儿晌午我要在劝业场楼顶看处决反日分子。"
  此刻老杨头正在茶汤灶膛烧账本,火舌舔着"昭和十六年至十八年特别输送清单"。突然一声闷响,戴鸭舌帽的男人栽进摊子,后心插着把肋差。血泊里滚出枚鎏金纽扣——和管家袖口的一模一样。
  "快...佛照楼..."男人攥着老杨头的棉裤咽了气。远处传来宪兵队摩托声,老杨头抄起铁勺敲响铜壶:"热乎的茶汤!桂花蜜管够!"梆子声惊起寒鸦,估衣街七十二家商铺次第亮灯。
  正月廿九辰时,劝业场钟楼垂下十丈白布,上书"公审汉奸金守财"。金耙子刚摸出勃朗宁,就被浪人反剪双臂:"太君说您该换新枪了。"他挣扎着看见龟田少佐正给军统特派员点烟,孟昭华举着《庸报》挤在人群里,头条是他和三姨太的艳照。
  午时三刻,老龙头刑场。金耙子跪在冰碴上,忽然听见熟悉的评剧唱腔——竟是三姨太穿着血衣在唱《乌盆记》。他暴起狂吼:"老子通着南京重庆东京!"枪响时,二十八个商会掌柜同时拉开条幅,露出运河捞金图,每根金条都刻着"民脂民膏"。
  暮色四合,老杨头把铜壶沉入三岔河口。茶汤摊原址新起了家西药店,穿白大褂的孟昭华正给乞儿发盘尼西林。河底淤泥突然泛起金光,那把五齿铁耙缠着水草,像具扭曲的骷髅。
  
  第四章
  
  好的,我们将聚焦"黄金枷锁"章节,揭露金耙子用民脂民膏浇筑的罪恶图腾。这段将展现黄金如何从财富象征异化为索命枷锁,结合天津卫特有的"打金"民俗与地窖文化展开叙事。
  民国三十四年惊蛰,金公馆地窖漫出奇香。九个赤膊匠人围着坩埚,金水翻涌间隐约可见袁大头、龙凤镯、长命锁在熔解。金耙子杵着镶猫眼的拐杖,正往液面撒香灰——这是白云观老道说的镇邪法。
  "照图纸打,齿尖得带倒钩!"他踹了脚拉风箱的学徒。墙上兽头灯忽明忽暗,映出那张《五鬼运财图》,图下供着把生锈的祖传铁耙。
  更深露重时,地窖响起金属淬火的嘶鸣。三丈高的黄金耙子立在八卦阵中,齿尖刻满"正金""冀东"等银行名号。金耙子抚过耙柄上凸起的骷髅纹,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女子轻笑——分明是七年前沉井的丫鬟小翠。
  "东家,冈村司令官急电!"管家举着电报撞开暗门。金耙子转身刹那,金耙投影正罩住他天灵盖,像被恶鬼擒住了元神。
  翌日晌午,英租界戈登堂飘起青天白日旗。金耙子摸着兜里中央储备银行的钥匙,看工部局职员往日本侨民胸口挂"敌性国民"木牌。他啐了口槟榔渣,黄包车夫突然掀帘子:"金爷,三井洋行着火啦!"
  车过老城里,满街都是撕"仁丹"广告的学生。金耙子瞥见孟昭华在仁记当铺前晃悠,胸口别着南开校徽。他鬼使神差跟进去,正撞见掌柜捧出个景泰蓝罐子——竟是他送给川岛芳子的定情物!
  "这罐子..."金耙子刚开口,孟昭华突然摔碎罐子。满地瓷片里滚出卷发黄账本,封皮赫然印着"满洲第731部队物资接收清单"。当铺后门咣当闯进日本浪人,金耙子慌忙掏枪,却发现枪套里塞着张冥钞,上书"阴债阳偿"。
  当夜雷雨交加。金公馆地窖渗进血水,黄金耙子竟生出铜绿。管家举着蜡烛惊呼:"老爷快看!"只见每根耙齿都缠着头发丝,齿缝里卡着半枚玉镯——正是当年沉船里捞的陪葬品。
  "起开!"金耙子抡起斧子要劈,忽然整座宅院地动山摇。墙皮簌簌剥落,露出光绪年间老金家刻的"水鬼借命"符咒。黄金耙子轰然倒地,砸出个两丈见方的地洞,底下白骨堆成小山,骷髅头全朝着三岔河口方向。
  八月十五,天津特别法庭挤得插不进脚。孟昭华作为证人上台时,法警正抬进那柄裹着尸布的黄金耙子。阳光透过彩玻璃打在金耙上,投影竟化作巨幅《漕运沉冤录》,每道金光都是条人命。
  "被告请看,这第五根耙齿里嵌着什么?"检察官举起放大镜。金耙子凑近一瞧,浑身筛糠——竟是当年被他沉河的巡警队长的怀表齿轮,表面还停在三更四点。
  老杨头在旁听席摩挲铜壶,突然起身唱起《打金枝》:"金盔金甲困龙体,怎比布衣百姓衣..."满庭哗变中,黄金耙子被百姓推进炼钢炉。沸腾的金液灌进模范监狱的地基,正浇在汉奸跪像的天灵盖上。
  
  第五章
  
  民国三十四年腊月初八,三岔河口的冰面泛着青灰色。金耙子被反绑在黄金耙子上,五根耙齿穿透棉袍扎进皮肉。十万天津卫百姓举着火把,火光把海河照得如同白昼。
  "金守财!光绪二十八年运河沉船那十八口!"老杨头站在冰窟前念状纸,身后浮着口柏木棺材。
  "在!"金耙子左耳突然涌出黑血。
  "民国二十六年瑞蚨祥孟家姑娘!"
  "在!"右眼珠噗嗤爆裂。
  "昭和十九年大直沽三百苦力!"
  黄金耙子猛地向下沉了半尺,冰面裂出人面纹。金耙子突然狂笑,露出镶金的槽牙:"老子值了!南京的房契在..."话音未落,孟昭华抡起他祖传的铁耙,连金带肉扯下那颗金牙。
  子时梆子响,九条壮汉抬起黄金耙子。冰面下突然传来漕工号子,百年前沉底的漕船竟浮出水面,甲板上立着密密麻麻的透明人影。不知谁起了个头:"三岔口啊——摆渡忙——"
  十万喉咙接上:"运粮船哎——载血偿——"
  金耙子入水刹那,整条海河翻起金波。那柄黄金耙子遇水疯长,化作五爪金龙将他拖向河心。突然一声霹雳,老龙头火车站的大钟连响十二下,1945年的雪纷纷扬扬落下来。
  三个月后,老杨头在茶汤摊新添了收音机。孟昭华啃着炸糕挤进人群,突然听见:"国民政府宣布接收大员金守义今日抵津..."她手一抖,糖油在金报上洇出个"义"字,细看竟是当年金耙子二弟。
  河面飘来新糊的河灯,火光中依稀可见黄金耙子的轮廓。孟昭华把《新天津报》卷成筒,标题赫然是"汉奸财产清查受阻"。远处传来汽笛长鸣,新到的美国吉普车正碾过未化的残雪。
  
  

作者签名: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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