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评《人间词话》
 
 
孙柳陌  2003-01-24 23:23   收藏:8 回复:6 点击:811          

   1、有关境界说
  
   《红楼梦评论》、《宋元戏曲考》以及《人间词话》是代表王国维美学和文学理论研究的最高水平。
   由于他美学思想的学贯中西而又自出机杼,因此他存在着很严重的唯美主义倾向,这种人一般都不会很长命,因此王国维在五十一岁的时候,在颐和园昆明湖投水自尽。陈寅恪在为他所作的挽词里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
   境界说是王国维所标举的东西,这东西说来容易,事实上却非常难以把握,它们就如灵感一样稍纵即逝,绝不会给你真正的抓住,或者说,当你把它抓在手中的时候,已经不是它了。你所写的永远不是你的思想。
   评论家通常是因为做不到自己所说的,所以才会成为评论家,这一点王国维却是例外,他所提出的境界说,及写“隔”与“不隔”,“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这些观点都在他的115首《人间词》中体现了,试看“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覷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不知何日始工愁,记取那回花下一低头”、“野花开遍真娘墓,绝代红尘委朝露。算是人生赢得处,千秋诗料,一抔黄土,十里寒螀语”。正如叶嘉莹所说:“静安先生词含西洋之哲理。”他的人生哲理,正是以具体的意象在作品中展示出来。
   严羽的沧浪诗话中有一段很有名的论述:“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剔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像,言有尽无意无穷。”这一段文字,王国维只拈出“境界”二字,便道尽其中神韵。
   他另一个说法是境界不以大小分优劣。正是谁能说杜甫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境界不如他《后出塞五首》里的那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谁又能说秦观的“宝帘闲挂小银钩”不及他的那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欢前一句,这让我想起红楼梦里黛玉教香菱作诗时说:“不能瞧见了这样浅近的就爱。”那是陆游的一句“古研微凹聚墨多”,确实是太浅近了一些,和少游《浣溪沙》里这一句的意境无法相比。钱钟书先生说唐诗是宋人的大不幸,所以宋人有自己的宋词,但宋人还是很不幸,李太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八个大字,整个儿的把范仲淹夏竦王安石等人打击得一塌糊涂,所以王国维说他纯以气象胜,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干脆一不作二不休,连门都不给你开了。
   王国维一旦认准了你的词格低下,那这个人很可能就再也无法翻身了,他评秦观与周邦彦说:“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不禁好笑,这好比艳名远扬的红倌人和暗门里的土娼,虽然都是卖身的,却也分出了高下之别,谁比谁高贵些么?
   更可怜的是姜夔,写《暗香》《疏影》穷尽心力,静安先生一句“白石咏梅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简直像个写作文跑了题的小学生。倒霉的姜夔幸好早已归西,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2、三种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调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静安所述成学问之三种境界,在我看来,不免带上了些私情。第一种境界所述之“昨夜西风”一句,为晏殊所作,所谓“北宋风流”,皆尽于此,故曰之为“悲壮”矣,谓之“勤”。把晏同叔此词与《诗、蒹葭》同列,说意颇近之,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神童应试,官至宰相,一生青云平步,“未尝一日不燕饮”,他的词就算比他的儿子小山,亦在意境上有所不及,此词又因何而之谓之“悲壮”?
   第二种境界之“衣带渐宽”句,无论从内容到风格到笔致,皆可看出为柳永之作,而静安却道是欧阳永叔之作,谓“屯田轻薄子,只能作‘奶奶兰心蕙质’”,不见耆卿“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之不减唐人高处,不见《戚氏》为词中之离骚,更不见欧阳永叔之词与唐五代冯延巳之词常混淆之像。宋之官词者,诗庄词媚,哪比得三变之情真意深!故此词为私情最重之句。此词也不得不为欧阳修之作。
   至于“蓦然回首”一句,为最高境界,稼轩一向为静安所爱,自是无可厚非。纵然有南下之风充斥整个词坛,然稼轩之词,婉约轻灵与豪气干云并存,实乃词家之上乘者。可是他自己又道“南宋以后词无句”,不知是如何道出口的。
   其实静安之私不仅体现在这三种境界中,在整个《人间词话》中,也处处充满了的主观意识。
   他的一句“北宋名家以方回最次”,影响得我初中时对贺铸的词失去了兴趣,直到上高中的三年里,除了他那句人人都知道的“梅子黄时雨”外,竟一首未读过。又说姜夔《暗香》、《疏影》咏梅无一句道着。虽知他一向推崇自然真切之语,杜绝写景之“隔”,也不免有些评之为过,甚是可怕。至于“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又有些太过绝对,充分反映出他美学思想中的唯心主义,不免过分注重形式了。
   但是他评词之妙,亦是旁人所不及。我觉得最妙的一句便是对吴文英与张炎词的总评。他分别自二人的词中取之一语以评之,梦窗为“映梦窗,零乱碧。”玉田则为“玉老田荒。”哈哈,真是妙绝。深中二人写词之弊。
   写到这不禁想起为《人间词话》校注的谭汝为无论如何也认定《蝶恋花》是柳永所作,故静安苦泪书之《浣溪沙》一句“掩书涕泪苦无端,可怜衣带为谁宽?”还是被注为“化用柳永《风栖梧》“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哈哈,可怜静安一片私情!
  
  
  3、南北宋词
  
   王国维对南北宋词的喜爱高低,打开人间词话自可一览无余,词话第一句便道: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词到南宋,除了少数一些词人,如辛弃疾、李清照、朱敦儒、张炎等还创造出别一样的独特风格外,剩下之人,无论内容、形式都已不能再有新的突破,后代词人追摹苏辛周姜,或步趋花间,能有自己风格和创造的已不多见。到了后世,虽然以词闻名的人有不少,但都已追不回北宋风流之气。正如宋人无法再令诗歌如唐时那般兴盛是一样的道理。
   纵然静安一再贬低南宋词坛,但唯有对辛弃疾,他从头至尾都是赞美,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完美主义者来说,是很少见的一件事,因此南宋有一幼安,足以与北宋之苏柳晏周等大家对抗了。所以静安先生评南宋诸词家时说: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
   近人学词,以南宋为祖,认为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而学南宋者,不学幼安,而学白石梦窗,认为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其实这道理又是一样的了,学辛弃疾的词,也许能学到他的粗犷与豪放,却学不来他的性情与境界。而这正是他的佳处,学词学不到佳处,等于没学。纯以气象论,静安谓幼安词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不是后世小生所可比拟的。苏轼的词旷,而稼轩的词豪,没有这样的胸襟而想学这样的词,那是万万而不可得的,就是东施效颦了。同样,不处在北宋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下,要想找回从五代流传下来的风流高远之风,也同样是不可能的了。
   至于白石之词,呵呵,一提到人间词话,我总是忘不掉这个倒霉的姜夔。他的词格调确是高绝,比如他的《暗香》《疏影》以及《扬州慢》《惜红衣》几首,读来清冷绝艳,用他自己最爱用的一词来评那就是“冷香”,美则美矣,却不在意境上用力,这恰恰就犯了静安论词之大忌,因此落得个“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之评语,观其一生对词付尽心力,极尽锤炼,格守词律,因此被后世奉为词之正宗,不免觉得穷工与自然,两者之高下,不可以史家之评为准。正如柳永俚词凡有井水处即能歌之,而雅词又能不减唐人高处。吴文英《莺啼序》怀念亡妾寄之遥,念之深,却被人说成是炫才。苏轼《水龙吟》咏杨花虽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原词却似和韵。用静安的话说,便是: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王国维认为南宋之后词无句,说周密张炎之词“一日作百首也得”,朱熹曾说:“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稿。”于是静安先生也说:“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呵呵,周密之词我读得不多,但是张炎的词集我是读过的,他的词似乎有些近学姜夔,也是以清远蕴藉为旨,但是精妙处虽多,但是失于凄怆,不够沉厚,因此并不如姜夔。清人陈延焯在他的《白雨斋词话》中曾说过张炎词中警句多,但静安先生并不承认这一点,他提出张炎最有名的一首《高阳台》中一句常被后世认为精彩的“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说:“此等句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笔力!”相比之欧阳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周美成“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柳耆卿“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差之远矣。
   这就怪不得静安先生说“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白石尚且如此,那些不如他的,也就连蝉蜕尘埃外的资格也没有了,只能应了姜白石此词的另一句:“蝶梦水云乡”,在梦里找找安慰罢了。
  
  
  
  
  
  

作者签名: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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