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二)
 
 
横刀夺爱  2003-03-21 22:54   收藏:1 回复:5 点击:5169          

  
   许多次,我听见父亲在我背后嘀咕:看他这副德性,连王老七都不如。
  
   王老七是我们村里的一个怪人,他从不说话,每天清早挑着筐出门,有时捡一些垃圾回来,有时挑着空筐回来,据说他靠在城里捡垃圾为生,他住的屋子里从来没有人敢进去。村里有人说,他家里养了一条大蛇,有时他弄一些青蛙回来给那蛇吃。他的房子周围长满了蒿草,阴森森的,也很少看见他家的屋顶冒出炊烟,他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他也没有女人。他们说,总有一天,他会死在家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他们还说万一哪一天他死了,他们会把他的房子掀掉,顺便把他埋在里面拉倒,边坟墓都不用挖的。他的怪就在于他总是不说话,村里人已经记不起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的。
  
   说我连王老七都不如,我并不生气,并且我指望等我成功的那一天再来好好报答他们,我知道报答他们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写出一本象样的书,封面印上杨先荣的大名,书的扉页印上我的照片,次页写上:谨以此书献给某某。然后在慕名而来的女子中,挑一个做我的媳妇,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但我知道这很难。有一天,我在村委会一张过期的报纸上看到,某城市一个13岁的女中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写了一部24万字的小说,各大媒体竞相采访,小说一版再版。这一天我真的绝望了,看看那些城里人都进步到什么程度了,13岁的小姑娘都能写小说,而且一举成名,而我,差不多写了有13年了,发表的文章却屈指可数,最高级别也不过是在地区文联的刊物上发表了一篇1500字的散文,得到了壹佰元的稿费。我披着一件黑不溜秋的衣服,穿着一双前头卖生姜后头卖鸭蛋的运动鞋,从村里走到村外,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只知道我心里万分难受,你想想,这就好比练武的人,你一辈子一门心思练一种武功,直到须发全白,还是不得要领,而一个后来的小生,一起步便站到你想要达到的高度上了,你说你是一种什么感觉。
  
   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通往县城的马路上,过路的车辆呼呼地朝我喷着热气和汽油的味道,我感到一种渐近城市的兴奋。我加快了脚步,向县文联的方向走去,,长久以来,我基本上保持一个月去一次文联的频率,那里有许多期刊,还有许多报纸。中午的时候,我来到了县文联办公室,文联一共才三个人,我都认识,他们冲我点头,微笑,然后一个一个夹起皮包起身离座,他们要下班了。他们中的一个人问:杨先荣,你吃了饭没有?我说我吃了。其实,我连早饭都还没有吃,但我不能说实话,我知道就是说了实话,他们也不会请我吃饭,我知道文联是个穷单位,他们也从来没有请过我吃饭。他们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我只好来到街上的新华书店,这是我最爱去的地方,在那里,没有钱也不要紧,只要你不呆得太晚,不把架上的书翻乱,你就可以呆在那个没有风、没有烈日的地方尽情地看书,我一边看一边想,我要是能在这种地方上班该有多好啊。可是今天的情况有点不一样,我一进去,那几个营业员就象盯贼似的盯着我,一本书还没翻完,她们就开始赶我走:走走走,你又不买,翻什么翻?我说我不看怎么能决定买不买呢?她们笑了:买?象你这种人会买书?我说你不要戴有色眼镜看人,我怎么就不能买书?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才会买书?她们不约而同地双手叉腰:那你倒是拿钱出来买呀!
  
   我不想和她们吵架,只好憋着一肚子气出来了。
  
   一直在街上晃到下午两点,无处可去,也不想回去,最后我还是想到文联,至少他们不会赶我,而且我喜欢和他们谈话,喜欢和他们谈一谈关于文学的事情,甚至只是听他们毫无顾忌地开一些关于女人的玩笑也好,和他们谈话是很愉快也很受启发的,除此以外,我再也找不到可以跟我谈话的人了。我忍着肚饿又来到文联,他们说杨先荣,你还没有走啊。我说不着急不着急。他们问我最近田里在忙些什么呢?你出来一天要误不少农活呢!他们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与我交谈,好象我跑到文联来很不应该似的,但我不生气,我知道他们替我着想,他们总是说杨先荣,首先要把地种好,物质生活是第一位的,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人,怎么能去追求文学创作这回事呢?我说人活着,并不光是为了吃饭啊。他们就说杨先荣,你厉害,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可以饿着肚皮去搞写作。我们就都笑起来。
  
   说到饿肚皮,我还真的饿了,我去给自已倒了杯水喝。一个人说哎,今天中午老婆不在家,没人做饭,吃了一碗饺子,到这时还堵在胃里不舒服。天哪,他居然说饺子吃了会堵得不舒服,我想我就是吃了三大碗也不会堵得不舒服的。听他这一说,我饿得更厉害了,只好又去倒了一杯水,文联李主席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收拾来收拾去,突然他发现了一包快餐面,他说咦,怎么这里还有一包快餐面?我这记性真是坏了。他把快餐面扔到我怀里,说杨先荣,这面给你吃吧,我知道你肯定没吃饭。我推辞着说我不吃,我不饿。李主席说得了吧你,我都听到你肚子叫得跟煮稀饭似的。
  
   李主席泡好了面,把我叫到另一间屋里去,说杨先荣,你吃面吧,你一边吃一边听我说话。我只好听命。
  
   李主席说杨先荣,你听我说,你吃完了这碗面,赶紧回去,现在正是农忙季节,你不好好在家里种田,却跑出来闲逛,你耽误了季节你一年没有粮食吃啊,文学是没有季节的,你只能把它放在农闲时节,再说,文学是个贵族,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爱得起的,只有有钱有闲的人才爱得起它,你杨先荣现在有什么?依我说,你得先把家里整治得象个样子,再娶个媳妇,活得象个人样儿,再来看看还有没有兴致去搞写作。
  
   我说李主席,关键是,我觉得一天不写几个字,不想方设法找点东西看,不想点东西,我就觉得活得没有意义,觉得跟我母亲喂的那头猪没什么区别。
  
   李主席不说话了,他先是瞪着我,然后嘿嘿地笑了起来,好半天才说杨先荣,我佩服你,尽管我佩服你,但我还是要说,吃完面你得赶紧回去,你若不回去,我撵都要把你撵走。
  
   后来,文联的人告诉我,那天李主席并不真的是搜抽屉搜出来的快餐面,而是专门为我买的,怕我不要,就装成是无意中发现的。
  
   我听了李主席的话,吃完面后在文联拿了几本杂志就往家里赶,肚里有了快餐面,手中有了书,我觉得这一天的收获真是太大了,所以我在回去的路上健步如飞,到村口的时候,有人看见我顺便问一句:你又去买了书了?路边小卖部的人立即探出头来说:杨先荣,你他妈的有钱买书,干吗不先还我的钱?我想起来了,上次在这里买了洗衣粉还没给钱,我只好说这书是不花钱的。然后我的心情就坏了,再也不能健步如飞了,穿过数道田埂,我回到了我的家,我的母亲正端着一碗稀饭吃着,我的父亲坐在一边抽着旱烟,见我回来,赶紧扭身将屁股朝向我,母亲犹豫了一下,问吃了没有?我说吃了。一家人就再也没有话说了。我回到了自已的那间小屋。 屋里十分闷热,汗水顺着发梢雨水般地往下流着,我不想出去乘凉,因为父母看见我会不舒服,我不想让他们不舒服,他们很辛苦,父亲的背都驼了,母亲的眼也花了,可他们还象年轻的时候一样在田里干活。没有办法,这就是农民的命运,土地才不管站在它上面的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呢。
  
   没有精神寄托的苦役犯似的生活!只要一想到这样的生活,我的眼前就一片黑暗,所以,我宁肯地里长草,宁肯庄嫁欠收,也要找到一点精神寄托,否则,无边的苦役,无法透气的心灵,怎么才能得到拯救?难道仅仅为了果腹,为了延续生命,就得象牲口一样地干活?象牲口一样地忍受侮辱和劳役?如果人非得跟牲口似的活着,那我宁肯不活了。
  
   当然,这些话我永远不会对人讲,没有人肯听我去讲这些,也没有人同意我的看法,我只能坐在有着木窗棱的房间里,倾听一种叫草鞋绊的虫子在地上爬来爬去,漫不经心地凝视窗外月光下那补丁似的庄嫁地,将这些话在心里默默地念来诵去。
  
   母亲在外面喊:屋里这么热,怎么不出来乘凉啊?我答道:不热。
  
   过了很久,父亲提着椅子进屋了,我听见他敲了敲烟袋锅,然后进了他和母亲的房间。母亲仍然在外面,我知道她在等我。我轻轻地来到外面,母亲说去,锅里还有凉稀饭。我依言来到厨房,在夏天的夜晚,一碗凉稀饭,一撮咸菜,就是母亲最大的疼爱。我吃了几口,喊了声妈。她没有答应,只是拿起蒲扇替我赶起了蚊子。我说妈,我今天到文联去了,我的一篇文章又要发表了。
  
   母亲不懂这些事,她也不深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但我认为这也不算什么弥天大谎,我相信,过不了多久,我肯定会在市文联的刊物上再发一篇文章,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而且我真的有稿子放在文联李主席那里托他寄过去,这样可以节省邮费。
  
  
  

作者签名:
人生充满了未知,人生到处都是转折点。

原创(1001)    查看回帖   回  复   


传统媒体或网络媒体转载请注明转自“胡杨林”(www.my510.cn),并付给作者稿费,否则即为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