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离别
 
 
只剩半口气  2003-04-25 15:20   收藏:3 回复:8 点击:4866          

   是谁说的,离别以后,相聚不会太遥远。又是谁说的,离别有悲还有喜。若还会相聚,我以为,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别离。
   我心中的别离,一种是说了再见却再不能见的伤感,一种是能再相见却已物是人非的无奈。
   最后一次和奶奶说再见是在97年五月初。那一年我16岁,奶奶整长我五旬,76岁。
   从89年开始,我整日辗转于学校,母亲和继父组成的家,奶奶的家之间。我的生活三点一线,但不平静。继父不准我和奶奶接触,他恨我对从前的亲人牵扯不断的爱。母亲想要维持家的和睦,我不想她为难。8岁开始,我变成一个狡猾的小孩,整日撒谎遮拦。我可以请假旷课逃学想尽一切办法,然后走很远的路去看奶奶,我可以坦然面对母亲狐疑的目光好象什么事情不曾发生,我可以用沉默反抗继父的责难,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只要我可以常常看到奶奶。
   我爱奶奶,甚于爱我的母亲。
   奶奶的手一年四季皲裂着,握着我还柔嫩的手,有粗拉拉的感觉。可我喜欢她的粗糙的手掌,因为可以给我挠痒。只有在奶奶粗糙手掌的抚摩中,在奶奶喃喃的低声哼唱中,在奶奶慈爱目光的注视下,我才可以安稳睡着。
   奶奶是南方人,几支从小摊贩那里廉价买来的骨头棒,一个青萝卜,干枯瘦小的她忙碌在灶台边,一个下午的时间,竟魔术般打点出香气四溢的浓汤。很小的时候,我曾有一次吃掉三碗蛋炒饭,喝掉三碗汤的壮举。只有奶奶做的饭,才能塌实地温暖我的胃。
   奶奶的旧式梳妆柜里总是摆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有透明的液体,有一朵红色的塑料花。她每天早晨都要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点瓶子里的液体,抹到花白的头发上,认真地梳啊梳,头发又光亮又整齐,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气。奶奶告诉我那是桂花头油,女孩儿长大了才可以用。我就盼着长大,盼着自己的头发也可以香喷喷光亮整齐。只有闻到奶奶头发上淡淡桂花油的味道,我才感觉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是奶奶的娇孙女。
   我并不了解成人之间的恩怨是非,只知道,忽然一夜之间,父亲不见了,母亲每天早出晚归,脸上阴云密布,奶奶整日以泪洗面,不再教我说广东话的歌谣。平静的生活被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力量彻底打碎。
   没有人告诉我父亲去了哪里,没有人告诉我母亲为什么总是行色匆匆面色凝重,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奶奶为什么要哭,可是,没有人告诉我。
   后来有一天,我坐在床边搪瓷的马桶上,低头掰着自己的脚丫,奶奶和妈妈坐在床上,低声说着什么。我只听见反复重复的两个词:法院,监狱。听见父亲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明白过来的,反正我是明白了。却不说话,一直低着头,掰着自己的脚丫,眼泪就那么滴答了一地。我的早熟和抑郁,应该是从那一刻开始,一发而不可收拾。那一年我六岁。
   两年以后,母亲和继父组成了一个新家。我们离开了陪我长大的奶奶和有点神志不清但一直很疼我的爷爷。
   继父是恨着我对奶奶的爱的。可是他阻止不了。他不爱我,刚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只想得到妈妈,他夜里醒来也要妈妈,他弄出很大的声音,把旁边的我吵醒。我恶心得想吐,却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屏住呼吸,把恨缩成一小块,藏在心里,变成夜里的梦魇。他把我当成一个累赘,但又不肯给我自由。妈妈出差的日子,他不给我做饭,于是我偷他的钱,给自己买最好的食物。我偷盗的技术日渐高超,他即使发现钱少了,也没办法赖到我头上。我恨他,只有用这样拙劣的方式报复。
   小学五年级,爷爷去世了。妈妈瞒着继父,为爷爷操持了葬礼。
   我每个星期都要有两到三次,走很远的路去看奶奶。我骗奶奶说学校下课早,她很轻易地相信。一年年,那个长满荒草的臭水沟边被我踩出了一条小路,奶奶在我的迅速成长中迅速老去。我最爱倚在她寂寞温暖的怀里,滔滔不绝地讲我在学校的琐碎事情,聆听她不再坚强有力的心跳,呼吸她头上淡淡的桂花香,她缓缓拍着我的背,我不知不觉睡着。奶奶的怀里没有噩梦的缠绕,我是安全的。
   初三那年,父亲没有预兆地回来了。他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口,我认不出他是谁。我和他一起回奶奶的家。奶奶哭着让我叫那个陌生男人爸爸,我叫了。我不想看到奶奶流泪。
   很快父亲结婚了,和一个小他17岁的女人。很快奶奶被送到了那间空气污浊得甚至让健康人窒息的养老院,从此,她再也没能回家。
   我三点一线的生活有了细微的变化。学校,母亲和继父组成的家,空气污浊的养老院是新的路线。我依旧撒谎。其实妈妈知道我去看奶奶,但她不忍心戳穿。可她不知道奶奶的处境,她没办法知道。
   奶奶缩在养老院四楼最角落的房间最角落的床。她的手开始抖,渐渐端不住一杯水。她的眼睛日复一日地混沌,好象蒙着一层模糊的水气。她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枕头上沾着掉落的发,头上长满大块的头屑。我再也闻不到那好闻的桂花香,在陌生龌龊的地方,奶奶失去了家的气息。她已经没有办法下床走路,每天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缩在床里,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她在等我,或是她的儿子,去看她。
   窗边有一杯发霉的蛋羹,是上一次她的儿子来看她的时候带给她的。一杯蛋羹由新鲜到发霉需要的时间就是奶奶望眼欲穿想儿子的时间。对面的床抬出去了一位停止呼吸的老人又送进来一位濒危的老人,如此的反复像翻沙一样冰冷可怕。
   最后一次和奶奶说再见是5月初,窗外阳光灿烂,但照不到这个阴暗的房间。我告诉奶奶我会好好学习,一定考上大学。我告诉她我会接她回家,回我的家。奶奶含着泪和笑答应我,一定等到那一天,她要帮我照顾我的小孩。我和奶奶说再见的时候和往常一样,用力地抱抱她,亲亲她凹陷进去的干枯面颊。她也亲亲我,干裂的唇,划过我的脸,很疼。心里有一处地方却更尖锐地疼。
   许多夜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我曾无数次地想,如果奶奶有一天不在了,我会怎样。每一次想象都让我心痛不已。我甚至想过,在奔向奶奶的途中,我一定会无数次地跌倒,我是爬到奶奶身边的,那一天,必定会有倾盆大雨。
   97年5月20日,奶奶停止了呼吸。接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正在和母亲和继父一起共进一顿丰富的晚餐。那个人小声地和妈妈嘀咕了几句就走了。妈妈转身走向我的时候,我依然在吃,我的心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思想。妈妈的声音低沉,她说别吃了,奶奶死了,咱们得去看看她。
   我却听不懂。我依然在咀嚼。妈妈提高了声音重复,我抬头,漠然地问,谁的奶奶?哪个奶奶?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真的听不懂她说的话。真的不懂。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拉上出租车的,不知道是怎样站在太平间的锈红色大铁门前的。门打开,白步掀开,我看到奶奶躺在那里。她张着嘴,睁着眼,我盯着她看,我还是不明白。我去拉奶奶的手,僵硬的手指蜷曲在一起,怎么也掰不开。我试着轻声唤她,她不理我,我怎样唤,她都不理我。我忽然害怕地尖叫,抓住奶奶的手拼命地掰,床板被我的力气拽得咯吱咯吱响。妈妈流着泪拉我,却拉不住,一直到她打了我一巴掌,我才开始放声大哭。奶奶不要我了。
   说过了再见,却不能再见。我们之间,隔着生死一线,奶奶睁着眼,却看不到我,张着嘴,却不能语言。她分明在那里,可是我们没有再见。
   父亲最终没有接奶奶回家。奶奶的葬礼,父亲哭得最凶。我冷眼看着他挑选的廉价骨灰盒,看着他嚎啕的狰狞面孔。忽然想起5岁那一年他带我去坐碰碰车,那是他唯一一次带我出去玩。那一次我磕掉了一颗大门牙,他给我擦嘴角的血,我还记得他脸上的温情。和眼前这个男人不同。我不认识这个人。我和爸爸说过再见,可是再见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我的父亲,我没有父亲,他是杀了奶奶的凶手,是我的仇人。我的仇人在奶奶的灵前嚎啕。后来的一切,像极了一场混乱的闹剧。我已失去知觉。
   这几个小时,我写下这一切,也仿佛是一场剧。离别本身就是一种伤,更何苦要口口声声说出伤字,让破碎赤裸地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中。
   抚慰的语言并不能让伤口消失。它们会在表面愈合,然后渗透到我的每一根血管中,每次心跳,都会有丝丝缕缕牵扯的痛。
  

作者签名:
疲倦

原创(1001)    查看回帖   回  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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