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挑水工的故事
 
 
寻梦之旅  2005-05-22 13:28   收藏:0 回复:10 点击:6797          

   早年的南京城里并不是家家都吃上自来水的。虽然洗衣浆衫,淘水洗菜可用井水,不过吃的水还是自来水。一些小巷里,都会有一个专门卖自来水的地方—水站。
  
   离我们家不远处,就有一个水站,二三个平方的小房子,沿街的窗下伸出一个水管,水笼头旋柄在屋里,递上一个水筹,卖水的大爷就给你放上一桶水。那时水站都备有专用的水桶与扁担,用现金买,一桶水一分钱。如果是先买水筹可以打九折。
  
   挑水是个力气活,城里人多半干不来。有时看到有小夫妻两个人去抬水,就一桶水还歪歪倒倒泼洒不少,别说一人挑水了。
  
   于是,挑水工成为一种职业。
  
   大李是我们那个水站的挑水工,不知道他名字叫什么,只是常听到水站的那个老头常扯着嗓子喊:“大李!有人要挑水!”然后就看到他从不远处的家里跑出来,利索的挑起先就放好的两桶水,晃晃悠悠的随买水的人一路行去。扁担“咯吱,咯吱”的响着,水桶很有韵律的上下跳动,水在桶里打着旋一点也没有溢出来。
  
   如果他是一个农村小伙子,这挑水的本事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大李不是农民,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一个有文化的城里人。瘦削的身材,狭长的脸,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站在那儿一付文弱弱的模样,很难把他与弓腰挑水时样子结合起来。
  
   曾听父亲说过他的故事。大李本来是一家大学校的讲师,五七年反右的时候不知说过什么被定为右派,发配到一个边远的地区改造。后来因为表现好,摘了帽子回到城里。可是工作已没有了。居委会就安排他做了挑水工。这一做也有些时候了。
  
   与大李相熟也是偶然,一次在水站那里玩,大李坐在水站门口看书等人来买水。我凑近一看,是一本描写解放战争的小说《红日》。在文革时期,几乎所有的文艺小说都成为毒草,从正规渠道是找不到小说看的。而那时我十一二岁真是求知欲最旺的时候,又特别爱看小说,为了能有书看,几乎削尖了脑袋。现在看到大李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书,怎么能不想法借过来?
  
   一回生,二回熟。很快我就成了大李家的座上客。
  
   说是家,充其量只能称为一个窝。五六个平方的小屋,一张木床板用两个条凳垫着,上面铺着一层草帘子,再一层发黑的絮棉,上面是一床已浆洗发白,补了几个大小不一补丁的床单。靠床一张小小的课桌,又当书桌,又当饭桌。桌子上方一根三瓦的节能灯吊的很低,以祢补看书时瓦数太低的不足。
  
   惊奇的是,他家屋子及家具虽然简陋。可他的床下竟然有两大纸箱书。文化大革命初期破四旧立四新时,他曾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把它烧掉。第一次上他家看到那些书时,我几乎有一种挖到金矿的感觉。
  
   时间处久了,发现大李其实是一个很健谈的人,知识也很渊博,从他那儿听到过许多世界上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心眼好,一些邻居有困难他也是很热心的。所以虽然他是一个摘帽右派,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也没拿那当一回事。一样拿他当自己人看待。
  
   也有人为他张罗过对象。他都宛言谢绝了,说他是成份不好,又没有固定职业,养不活家人。后来听邻居三娘说,大李其实有一个相好的心上人。
  
   那女的是街道印刷厂的一个女工,与大李差不多大,三十几了,有一儿一女。丈夫是个工程兵,不过在一次施工时牺牲了。她干活的装订车间就紧挨着水站。大李有时没事时就会与那些装订组的大姐小妹们聊天。
  
   一个孤女子拖带两个小孩子过日子是很艰难的,很多事情没有男人真的不行。大李有时看到了就会搭帮她一下。时间长了两人也就有了感情。可是在那个年代,一个烈属要嫁给一个帽右派,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就算两个人可以不顾一切的结合,可是子女怎么办?从烈属子女到右派的养子女。这一辈子前途就算完了。
  
   两人终就没有走到一起。那个女的后来还是改嫁了,嫁给一个退伍军人。大李自此再也没有动过找女人的念头。
  
   本来这个故事可以平淡结局的。只是出于我的无心,最终还是伤害了他。
  
   在我的同学中,不只一个人喜欢看小说的。所以,只要谁借到好玩的小说又被同学发现后,少不了要被借去传阅的。我在大李那儿借小说看的事终于被其他同学知道了。都是一个街上住着的,有的同学自己就打着我的名号找他去借。大李也不太好意思回绝。大李家中有好看小说的名声也就传了出去了。
  
   终于有一天,一个同学在家偷偷看一本《野火春风斗古城》小说时,被家中那位曾经是造反派小头头的革命老爸给发现了。自己小孩竟然偷偷看毒草小说,这还得了。在老爸的严词追问下。这位同学供出了大李。
  
   这下更不得了。一个右派分子,用毒草小说毒害革命青少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件事立刻被反映到街道革委会。好在那位革委会主任也是我们一条街上的老街坊,了解大李为人,平时对大李还不错。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那两箱“毒草”还是被找出来烧了。
  
   烧书是由大李自己执行的,火舌像一个魔鬼上下窜动,吞噬着那一本本图书,古典名著、外国名著,战争小说,传奇故事,一本本眼睁睁化为灰烬。看到那副被痛苦严重扭曲的脸,我的心也如同刀割。
  
   从那一天起,我再也没去过他那儿。见到他也是远远的躲开。我觉得自己再也无颜面对。
  
   过了一年多后,他离开了这里。上哪儿,做什么去了,大家都不知道,渐渐的在我们生活中消失了。

作者签名:
满纸荒唐言
一把心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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