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三木子·个人文集文章-十九岁的花环—

　　
　　
　　
　　我知道，你来了。清明到了，我的头颅上长满了青草，开遍了花朵。我知道，泪水从你那满是美丽的眼角流出来，流成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你总是在清明的这天，准时来到我的墓前。你总是要在我的墓碑前献上一束自己采摘的鲜花编就的花环，然后静静地陪我坐着。雨水打在你那把油纸伞上，淌下来，打湿了你的裤脚，你的鞋子沾满黄泥……
　　我知道，你来了，雨就会下起来。
　　我知道，你也十九岁了。
　　记得，你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来为我扫墓，是和老师、同学们一起来的。那天，孩子们都默默地从我的墓前走过，眼睛里都充满了泪水，没有人说话。只有你问：老师，他多大了？
　　十九岁。十九岁。我当时回答你。我的声音你听不到。是老师告诉你，我牺牲那年十九岁。我那年正好十九岁。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有泪水顺着小小的鼻子的两翼淌下来，明亮的泪珠轻轻地砸在我长满青草的头顶……
　　于是，你年年来，我年年盼你。
　　……我早就认识你了。那时候，咱们住邻居。你家有棵枣树，枣长的又大又甜。等到枣熟了，我拿了秆子去打，你就在树下拣。大枣有时候砸在你的脑袋上，疼的你直掉眼泪。
　　有一次，我让枣树上的八角子蛰了，没有哭，你却吓的哭了……
　　你今年十九岁了，和我一样大了。可是，你可以在我的头顶上跑，笑，唱歌，可以任意地拔一根我头顶上的草，做成小笛子，吹小曲，就象我过去一样……
　　我过去就是这样啊。
　　……日本鬼子的冲锋又一次被打退了，我们依旧坚守着阵地。在战斗的间隙，战火在燃烧，炮火在呼啸，我躺在壕沟里，还没有忘记拔一根小草，作成笛子，吹《大刀进行曲》……
　　我就是在那次战斗中倒下去的。是敌人的一颗炮弹在我不远处爆炸了，弹片穿过了我的心脏……指导员抱住我，失声痛哭。我说，……不要哭，我不疼，我困了……想睡觉……
　　就这样，我睡着了。
　　是的，那年，我十九岁，今年我仍然十九岁。
　　我知道，如今你在为找不到我的坟墓徘徊。因为，我的墓地现在已经成为了建设工地了。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就将那花环放在你面前的这座新落成的大楼门前吧。我的躯体就在这座楼基的下面。
　　这座大楼是外国人投资盖的。记得，工地开工的那天，几辆铲土机推开了我的墓地，我赤露着身躯，惶恐不安。我眼前的世界散发着眩目的光环，不断翻滚……
　　从那天起，我便于夜间出没在高楼上下，看那些男人和女人们偷鸡摸狗，白天，背负大厦，听人们淫歌曼舞……
　　每天晚上，我都会轻轻推开你的房门，看你睡着的样子，看你作梦。你不要怕。我只不过是为了排遣孤独和寂寞。我知道，我的行踪被你发现过，你说晚上见到了鬼，吓的不敢一个人睡觉。不但是你，就连这高楼里门卫老张头也害怕起来，为了给自己壮胆，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只大洋狗。
　　其实，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喜欢和人聊天。
　　我常常去和这楼里的那个门卫老张头聊天。我的手或是抚摸着那只大狗金黄的皮毛，或是让它的舌头一下一下舔自己的手，舔的心里发痒。我便对他们说你——一个小姑娘，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的故事……
　　我知道，老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一袋接一袋地抽那熏人的旱烟叶子，吐出的烟呛的我流泪。唯有那只狗知道我，懂我，紧紧地倚我而卧，听到动心处，还会呜呜地伴我哭泣啊。
　　我知道，你找不到我了。尽管我就在你的身边，那高高的皮鞋后跟正踩着我如草的长发，你依旧不知所往。原本属于我的那个世界，早已不复存在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走进老张头的小屋，狗不认识你，向你叫着。你忧悒着，在门的后面向老人打听我的消息。老人没有听到你的话，依旧抽烟。还是我抚摩了狗的背部，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是来找我的。那狗很聪明，紧紧地盯住你的脸，看你，随后，理解地不时地低下头去嗅你的脚。看到狗的奇怪的举动，老头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拉紧拴狗的绳子，一双满是眼屎的眼睛警惕地四处张望。
　　我知道，你失望了。不仅老张头听不懂你的话，而且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是，他会告诉你，这儿曾经有过坟墓，他们已经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我知道，你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我的墓地的。你和你身上穿着的白色的裙子在小雨之中如云，如歌，渐渐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我知道，这是我该发出呼唤的时候了：
　　回来——回来——
　　雨水如泪，倾盆而下。
　　你知道，你渐渐离我远去了，如同你和我的年龄。
　　你今年是十九岁，我永远是十九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