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寻梦之旅·个人文集文章-琵琶怨

　　十六岁那年，有人曾送了一把琵琶给我。
　　
　　十年后，在这浔阳江头的画舫里我又看到了同样质地，同样久远的琵琶。雨歇微凉，夕阳已坠天边，唯残云低悬，镶着血红的边框，一点点被黑暗吞噬。江上渐渐腾起苍茫的雾气，山岚水色，柳枝鹭鸟，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不知哪个画舫里叮咚弦响，如银瓶乍破，令我在沉思中惊醒。
　　
　　那一天，也是在浔阳江头，柳枝新绿，燕子穿帘。你从江边施施然走来，白衣飘拂，丰神俊逸。长发用布巾在脑后简单的束了一个马尾，两鬓散乱着几绺头发，在晨风中时起时落，自有一种落拓不拘的神韵。身边跟着一只白眉毛的老猿，斜挎着一只琴囊，两目深陷，老成持重，全无一般猴子轻佻跳脱的浮燥之气。一人一猿相映得趣，引得我们教坊里的姐妹注目而望。
　　
　　那时，我刚十三岁，在教坊习练琵琶。每日清晨和师姐妹们在江边柳林里练琴，练声。你向我走来，我心中虽有几分惊喜，却有几分惊慌，一时琵琶声略有滞涩。你洒然一笑，轻轻从我手中取过琵琶，拣林中青石而坐，信手划来，弦声切切，莺语花凝，玉碎珠落。曲为我先前所奏，神韵却远胜我所弹奏之百倍。
　　
　　你拉着我的手，细细看了又看，对我说，虽然所奏琵琶尚嫌稚嫩，却甚有悟性，纤纤玉指修长而富弹力，实为可造之材。我含羞而立，任由你握着我的手指，心砰砰直跳，却暗暗窃喜。你又将我的手掌翻了过来，细细看了一下上面的掌纹，长叹了一声。看着你忽然眉头紧锁，我竟然有点不知所措。最后你自嘲的一笑，脸上灿然生色，下了决心一样对我说：“我会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琵琶高手”。说完，站起身来，把琵琶交还给我，一人一猿又沿江边往东而去。
　　
　　教坊的师付告诉我，你虽未到而立之年，却是乐坛负有声名的琵琶大师。传你幼时就好音律，每听到歌声动人，便泪流不止。后来你又习音乐，歌罢又常憾哭。问你缘何伤心，你说：“我本无悲，所悲实为歌感，心与律合，情随心动，不由已矣”。你琵琶艺成，曾为皇帝召见，一曲《胡笳十八拍》，哀楚动人，与听者无不倾倒。皇上爱你之才，赏赐了一对碧缕牙嵌琵琶。自此名声大振。所至处，王公士人无不争相结交。可是你全然不为所动，只喜在名山大川中走动，陶冶情操。寻觅知音。
　　
　　自那一天起，你驻足在浔阳江边小镇，教坊的主人与众教师对你多方巴结，你淡然相对。只求能与我常聚。你教我填词、作画、下棋、舞剑。你说，弹一曲琵琶并不难，可是要弹出它的神韵却不易。六艺兼通方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我年幼贪玩，常常惹得你气燥心浮，当你板起脸孔时，我就拖着那头老猿，远远躲开于你。老猿早已和我结成好友，影形不离。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坐在江堤上对着猿儿弹奏。一日，望着老猿的白眉，我忽然想去了远去的爹娘，弦弦掩抑声声思，无限愁怀尽入琵琶中。一钩明净的残月，在江水中时起时浮，随波舞动。琵琶声嘈嘈切切，在月光下时星丸跳动。不觉间，泪水已湿襟衫，那老猿竟也垂首泪流不止。此时，你从树后转了出来，在月色中我惊讶的发现，你的青衫竟然也有泪湿的痕迹。你欣然一笑，盈盈，盈盈你终于悟到了琵琶的真谛。
　　
　　一晃三年，在你全心相授之下，我的琵琶技艺已然出神入化，百余古曲尽在胸中。你我之间更是心有灵犀，琴音相通。十六岁的我，已是情窦初开，一颗心早已不自觉的系在你的身上，那一夜月色融融，江风习习，我坐在那棵歪脖子的柳树杆上，满怀浓情蜜意的为你弹了一首《春江花月夜》，可是你的眉头却紧紧的锁了起来。不止是这么一回了，只要我一表示心中的情意，你总是会不自觉的皱起眉头。我知道你行走江湖会有许多不知已的苦衷，可是你我既然结识，我也可以为你分担。
　　
　　终于，你还是走了，走的那么突然，当老猿捧着那只天天背在它身上的碧缕牙嵌琵琶放在我的面前时，我就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木然拿起了这只琵琶，一腔情愁，满腹离恨。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伤情。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幽咽泪水腹中藏，力重弦断自凄凉。江边木石皆无言，别有幽愁暗恨生。我哭倒妆台，那老猿自也泪流满面，拱一拱手，掩脸从窗户跳了出去。但闻窗外一声长叹，我追到窗前，只见你长衫飘飘已隐入岸边柳林之中。
　　
　　从此，江边石矶，不见你指点江山。绿柳林中，不闻你弹奏琵琶。柳叶绿了又黄，长了又落，画舫离了又靠，靠了又离，任名声鹊起，任她人相妒，名也罢，利也罢，没有你的日子我不过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今天欢笑复明年，秋风春月待闲度。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从你走的那一天，我的生命里已只有冬天。
　　
　　一夜宿酒未醒，有人报，有客来访。入目却是那只白眉老猿，肩上依旧挎着一只琴囊。虽然早已不是少年，心中却不自主的砰砰乱跳。难道天可怜见，你终于回来。可是，来的并不是你，我所能见到的只是你留给我的那一封书信。
　　
　　你说，你在柳林初次见我，就一见钟情。可是又在我的掌纹中得知你我终究无缘。只是心中爱惜我的才能，又难舍那一分情意，所以迟迟不愿离去。三年后，接到母亲的信函，要你回去完婚，那是你的青梅竹马，原本在兵荒马乱已失去音讯，谁知今春她们又回到了家乡。你是一个事母甚孝的人，怎么拂了母亲的意思。多少次，你想对我说明，可是又无法开口，怕伤了我的心。你不知道，你那样避而远去方是真正伤了我的心。
　　
　　你说，你回去后娶妻事母，妻也很贤惠，只是你却再也不愿弹琵琶了。你无法在琵琶声中抑止住对我的思念。半年前，你应友人相邀外出，不料家中忽遇山洪，妻为救婆母受了重伤。临终前只提了一个要求。她说，她早闻个郎是琵琶好手，只是从未听他奏过一曲，她自知郎君，伤心人别有怀抱。只是希望她死后能听你奏上一曲，她方可瞑目。
　　
　　那一日，你居于妻子的墓侧，忽然感到痛不自胜，十年来妻子一直对你无怨无悔，待你母亲如同亲娘，你却始终不能忘情于我，而无视于她的存在。你取出珍藏多年的另一只琵琶，一首又一首的弹奏着古曲，弹至《楚汉》一曲，声动天地，项王悲歌慷慨之声，虞姬别离之哀，楚歌阵阵，风雨雷霆随之而起，你终于情不能自抑，吐血数升，重病不起。
　　
　　你将琵琶与我，决心与身陪她。我自无言，十年来，我早已习惯满屋子的空寂，只是在那琵琶声中，我才能寻找到自我，寻找到你当年的一片深情。
　　
　　琵琶声碎，是我对你的追忆，我守着那份思念，融入琵琶声中，任猿声哀鸣，杜鹃啼血。阮郎，阮郎，今夜月色依旧，这一只琵琶是我，那一只琵琶是你，拨一下你，弹一下我，长夜漫漫，你我共会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