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八月未央
变态三人组成员
2005-10-25 19:42 收藏:
0
回复:
5
点击:
2523
没有谁比我更爱你们:沉默的飞鸟
原野上无边无际的黄昏。孤独是我
此生唯一一根骨头,我亲爱的骨头
渐渐凉了,晚风四起时,骨头凉了
但我高高耸立,望见那红日的沉沦
那油菜花金黄的绵延,那豆苗青绿
河湾,田垄,望见那蜿蜒的小径上
红霞斜飞时,农夫辉煌的赤裸背影
没有谁,比我更爱你们。每当暮色
收拢锁链,大地残存温热,花草们
残存白日的体香,贫穷得只剩渴望
那唯一的星,灿烂妩媚,缓缓升起
辽阔的胜景我不能忘记。把我抱紧
我的星辰,一声呼喊也要抱紧回声
——旧诗《一棵树的黄昏》
我又是在回忆。
我的回忆呈现两种趋向,一种像沙土,一遍遍撒落到旧日影像上,使它的剥蚀减速,甚至堆积得比当初更为高大;另一种像雨水,每一次重温只是加速它的溃散,使之更适合忘却。它们的结果,则是同样的面目全非。
有一天,在店里埋头冲印胶卷时,我夹起一张合影凝视起来。红光灯照出一排表情生硬的脸庞,在一个秃顶的老男人身边,我看见一张同样生硬的肥胖的笑脸,那眼角和鼻尖是我熟悉的,那丰厚下垂的富态是我不熟悉的。
第二天,我问前来取照片的那个大男孩,合影中的富态女子是谁。
他说是他一个舅妈,他问我认识吗?
我说有点眼熟,像我一个大学同学。
她只上过初中,男孩说。
我也知道,但我仍对他说,像我一个大学同学。
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整片原野都是阴暗的,一排排黑云翻滚着压过树梢,远山的起伏看不见了,细碎的村庄看不见了,河面没有了波光,蜿蜒的黄土小径也蒙上了灰色。天空没有一道缝隙,我看见一个黑暗的圆,天地漆黑,连呼啸而来的狂风也漆黑,我却站在伸手不辨五指的圆心。
我怎么会独自一个人,站在一棵枝叶凌乱的老楝树,与一个摇摇欲坠的小草棚之间,被刺鼻的土腥味裹挟,被弯曲的地平线包围?头发和衣服忽然获得了生命,奋力跳跃着,想要挣脱它们的主人?
那年我二十六岁。师范大学毕业后,执意不回家乡,接受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外地高中的聘任,来到这个离家七小时车程的陌生乡村。当初和父母一番对峙,约定三年为限,三年后回家乡落户,如今已满两年。我这个单位人员紧缺,一到这里,我就被安排教高二,现在我的学生已经鱼跃龙门,而我又返回去教高二。暑期学生补课,我每天上午或下午去讲些练习,其余的时间不知如何打发。现在我很后悔早上在校门口买西瓜时的冲动。
“金师傅,昨天怎么没见你卖瓜?”
“小郑啊,不是我老头子力气不济人偷懒,我每顿饭要吃三大碗,两百斤西瓜挑起来一点不晃。可我老太婆前日里脚跌折了,医生说至少得躺十天半月的不能动,我儿子女儿上班忙路又远,我一个老头子烧饭洗碗洗衣服,晚上还得踩四十分钟三轮车,去瓜田里看瓜。早上回家一看,我老太婆竟睡在地板上,半夜里解手爬下来,再要爬上去就一点办法没有。我一整天找人帮忙看西瓜,只有我两个鸟蛋孙子肯白天过来,夜里睡瓜棚是打死他们也不干。四亩西瓜地晚上我就交土地菩萨管了。嘿!”
“金师傅,你的西瓜皮薄肉红汁水甜,你不来卖,那简直是迫害广大热疯了的人民群众。你为咱们学校食堂奉献多年,我身为晚辈和你半年前的同事,义不容辞要为你分忧,从今天起,夜里我郑三帮你睡瓜棚!”
“小郑你别拿我寻开心。你们白手白脚教书上课,哪有兴趣往地里钻?”
“那不是西瓜地嘛,我自小就好往西瓜地里钻。只要金师傅你让我晚上吃饱西瓜,一早再抱一个回来,我就是你瓜地里的一条恶狼,半夜里的一部雷达。”
傍晚下了课,我骑上摩托,把一串香蕉一条鲻鱼和一瓶黄酒带到金师傅家。吃饱喝足,金师傅又踩了三轮带路,沿着田间小路笔直向东,把我领到他的西瓜地里。
一起摘了几十个瓜,金师傅坐上三轮要走了。
“我说小郑,天要下雷雨了,我是真不好意思让你睡我这草棚里!”
“我检查过了,金师傅你搭草棚手艺一流,草顶厚竹编密,木桩打得深铁丝绞得紧,甭说是雷雨,就是雷雨他爷来了也吹不动。”
“这里蛇多,瓜棚后边那一排是我种的蛇草药,你去看看。”
“金师傅你放心,我郑三属蛇,与同类有心灵感应,就等白娘子来访,作一倾心之谈。”
“我那破帐子不管用,你一定点蚊香。蚊香不够往西边走,看到那边一个瓜棚没有?一个小哑巴也管着西瓜,你问他借,小心他的狗。”
“没问题。实在有事,只要我一开摩托,十分钟就到你家里了。”
金师傅骑远了,天色也变了,乌云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涌。
我环顾四周,除了身旁一棵黑瘦的老楝树和低矮的草棚,四下里寥廓得令人发慌。在青绿相间的田野远处,才有村庄的些许黑白小点,那一个远远的小哑巴的草棚,是我夜里唯一的邻居。
天越来越黑,风越来越大。我最初的兴奋渐渐消退,构想中的平原落日和对瓜当歌完全抛在了脑后。
这时候,我听见西边远处传来依稀的嘶叫声,好像是人,然后就是一长串猛烈的犬吠。
是小哑巴?我犹豫了片刻,拔腿跑了过去。
昏暗中,我顶着大风,沿着长长的田埂,踉踉跄跄奔过去,在那一个草棚的黑影附近,一对绿荧荧的兽眼挡住了去路,好一条大犬!从它的吼叫声里判断,它已经下了宣战书,如果若干秒内我不及时、有效地撤离,我的前途必将是犬牙交错的。
但我听到一阵古怪的霍霍声,我看见恶犬一扭头跑回去了。
小心翼翼地走到草棚前,我辨认出一个瘦小的男孩,光着脊背,不过十二岁左右,他对我啊啊地比划着,指着自己的脚。我看清他手上缠着一条刀柄粗的蝮蛇,蛇头被男孩死死抓在手里。
他的小腿上有血流下来。
我抓过他手里的蛇头,把那条身子使劲解开来,然后抡圆了往地上抽打,几下之后蛇就软得像条草绳,我又拿起石块把蛇头敲烂。
“行,这下它咬不了谁了。你跟我到我那个瓜棚去,金师傅种了蛇药,我给你敷上。”
男孩咬紧牙关不吭声。
我想起他听不见,便蹲下来,挤出毒血,拿自己腰上的耳机电线给他小腿绑了一圈,扛起他往回跑。那条狗跟在后面居然不叫。
到了金师傅的草棚后,我抓了几把捣碎了胡乱给他敷上,又扯了根干草,掏出口袋里的面巾纸包扎起来。
“小子,你别乱动,这可是草,一动就断。这样吧,我扛你回去,明天你拣顶好的瓜多献几个给我得了。”
把男孩扛回去后,雨点已经落下来,雹子一样砸得人痛,我赶紧往回跑。一记电闪照得我全身发白,我边跑边嚷嚷:“小狗子积点德别咬我,咬我你下辈子还得做狗……”
钻进瓜棚后一回头,看见闪电照亮了那条大狗,它在门口咧着嘴直晃尾巴。
“回去!”我说。
它一转身窜进雨幕。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狗吠惊醒,挣起来一看,金黄的阳光正从竹编缝里一道道横射进来,仿佛一架古筝的丝弦。我伸了个懒腰下床,听见门上响起一阵扑扑的踢打声。开门看时,只见一个瘦小的黑脸男孩,笑呵呵地捧了堆青瓜黄金瓜站在那里,一条黑色的狼犬有男孩腰那么高,在一旁晃着尾巴吐舌头。
那天上午,我激情慷慨,把练习课上得跟总统就职演说一样,课代表下课后偷偷问我:“老师,明天讲练习,你还讲耶律大石西征吗?”
“胡说,老师我是信口提到,明天你们将看到我作风严谨的一面。”
晚饭后我匆匆赶往瓜田,和金师傅的两个毛头孙子交接班。送走他们后,我又向西望去,看见草棚边上停了辆平板小摩托,小哑巴蹲在那里低头扒饭,一个穿白裼恤蓝牛仔裤的女子站在一旁。
我从地里随手拎了个麒麟瓜,坐到老楝树下,一拳砸下去,扑!西瓜四分五裂,红瓤都溅了出来,我扒下一块喀嚓喀嚓一阵大嚼。
夏日里晴朗的黄昏,正在平原上空退却,几片薄如绢丝的玫瑰色卷云,静静飘在深蓝的天幕中。田野里升起草虫们纤细悠扬的合唱,头顶的楝树叶子在晚风里瑟瑟作响。
我看见昏黄的落晖里迎面走来一个人,后面跟了一条闪耀红色光芒的大犬。因为是逆光,那人几乎只有一个剪影。
她的头发在飘。
“昨天是你帮我弟弟敷了蛇药吧,他不能说话,我替他谢谢你。这几个青瓜你尝尝!”
“你太客气了。你弟弟早上就捧了一大堆瓜来,吃到现在棚里面还有。”
“不用推辞了,我们家有的是瓜。你是金师傅请来看瓜的?”
“我是他朋友,主要帮他吃瓜,顺便帮他守夜。按我的消化速度,金师傅请了我比请小偷还亏。”
姑娘一笑,说:“我家地里有青瓜、白瓜、脆瓜、黄金瓜,金师傅只有西瓜,想吃的时候你自己摘去好了。”
“你们家的狗太厉害,盯着我看时,我就感觉自己是一截肉骨头。”
“这狗的名字叫火火,是我弟弟起的。火火,过来坐下!你别看我弟弟又聋又哑,可机灵着呢。他知道自己能发声,叫火火的时候声音特别准,火火老远听到了就会过来。”
“火火同志,你好!咱们同属一条战线,你可得分清敌友,千万别找我磨牙。”
姑娘笑着说:“你放心吧,火火通人性,很讲道理,不伤好人的。”
“问题在于我不是什么好人。咱们校长说了,哪天我不闹事儿了肯定是我蹲局里头了。”
“你在哪个学校教书?”
……
谈话的具体内容我不一一列举了,总的说来,这一傍晚我有如下收获:其一,我知道了狗的名字叫火火,哑巴的名字叫天光(我怀疑哑巴父亲想表达的意思是增添光彩,故意找谐音字);其二,天光已经上聋哑学校五年级了——我一点看不出来,而且他的字不错,以后我们可以进行笔谈;其三,天光有一个年轻秀气的姐姐,靠了一条蛇的奋勇献身,在某个诗情画意的平原黄昏,那姐姐给弟弟送饭之余,来到了我的茅庐前,与我作一席倾心之谈。
遗憾的是,那姐姐叫什么名字我竟没有问,我记得我随口问了她工作,她回答说时间不早了下次再聊。显然,这一席谈话远没有达到开诚布公的境界,失望之余,我只好回头找她送来的瓜磨牙解恨。
一大早我被蚊子的齐声高歌吵醒了,拍完一数,不多不少,十三个,鸟驴!
带着这一非凡数字,我奔赴单位工作,前脚迈进办公室,后脚就跟来了教研组长,他堆着胖墩墩的弥勒佛式微笑凑上来,咬着我耳朵一通吩咐。
“不行不行,又使美人计,我吃斋念佛四大皆空,就等着回家种我一亩三分地。”
“你父母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不是我们一定要留你,但美好姻缘放在你面前,错过了多可惜。再者说,即使你回家乡去了,也可以把女朋友带回去的嘛。”
这种情况并不证明我如何受重用,只是说明学校缺人手,实在招聘不到老师,校长和教研组长使的这招叫作拐子连环掏心索,表面上看是美人计,其实就是拴马桩。
“组长大人,我郑三素来品行不端,你们这样乱点鸳鸯谱,不是愣往我锅底上抹黑嘛!”
“人不风流枉少年,吹了也无所谓,没人说你花心。我跟校长说了,你去约会,也是为咱们市的教育事业作贡献!”
“我是无所谓,可人家姑娘就被耍了!”
“给你瞧——”
我愣住不动了,教研组长手里捏着的肖像还真是个人物,越看越像当年的苏菲•玛索。嘿,没办法,谁叫我是个爷们儿呢,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我一个落伍愤青三脚猫,即使明知是个圈套,我这会儿也有兴趣先往里面探探头了。
下午五时差一刻,我打扮停当出发,驱车去镇上某酒吧赶赴又一次晚餐兼约会。
开过一家冷饮店时,一个女孩子挥着手臂叫住了我,她是我刚带出的高三学生,目前正等大学录取通知呢。
“老师你哪里去?老师你不忙,我家坐一坐,正要找你说说录取通知的事呢!”
我被她拉住,一想约会时间要五点半,也就进去坐了下来。
“老师你喝冰茶!老师我那大学按说没问题,去打听了人家又说已经寄出,可左等右等就是不来。”
“那就再等,不是才八月上旬嘛。”
“对呀,我是性急了点,人家邮递员也得下班吃饭哄老婆带孩子的。”
“嗬,骆小三同学,你的嘴皮子越来越利索了。”
“那不是老师您的真传嘛。”
“什么话,老师我一向埋头作事作风严谨,都是你们这帮家伙到处宣传我上课口吐莲花神游八荒,害得校长找我谈话的次数大大超过我找你们谈话的次数。”
“老师你自打教我们起,就没找过我们谁谈话。”
“瞎扯!我把谈话都解决在课堂和上下课途中。”
“不过话说回来,老师,高中三年里我们学的都什么狗屁知识,按你的话说,纯粹的机会主义灌输,我觉得就老师你的课上我们学了点儿东西。”
“你店里空调有没有开,我怎么汗毛全起来了。”
“老师你别谦虚,我说真的。平时作业暗无天日我就不说了,物理老师上课随时像要跟谁吵一架;化学老师老拿氯气氨气熏前排同学;政治老师讲课连他自己都打瞌睡;生物老师最受不了他动不动搞性别暗示;数学老师那个聪明我最佩服,可他以为我们也跟他一样聪明就太强人所难了;我们老班说,‘MY POOR CHILDREN,我很体谅你们,不加重你们负担’,一回头光是补充习题就抄了一黑板,我当英语课代表真是冤哪……”
“做老师的还不是混碗饭糊口,你们横挑鼻子竖挑眼,心态就不正常!”
“您说得对!我不是跟老师们过不去,这不是说到缺点嘛。”
“那你说说我的缺点吧,肯定他们加起来也没我多。”
“是有很多啊老师!不过这会儿我全忘了,光想着以后上大学,听不到你批判,听不到你朗诵,心里还真有点空落落的。”
“你今天不但嘴上抹油,说话还净挑肉麻的。我可得走了,有人等我吃饭呢。”
“是你女朋友吗?老师我帮你去把把脉!”
“是爷们儿——我们教研组长。你还是老实管你的店吧。”
“老师过几天通知来了我请你们吃饭!”
“我不怕吃辣的就怕吃麻的,到时候你整桌的肉麻大餐,还不如这瓶冰茶受用。”
开动摩托不久我发现轮胎打蔫儿,赶紧拐进修车铺里检查。
“你的车也出问题了?”一个姑娘问我。
“哎,你给看看轮胎吧。”我眼瞅着后轮说道。
忽然我一个激灵,抬起头来,那姑娘不是哑巴他姐姐?
“我的车来换机油。”她说。
“我没留神,不好意思!”我狼狈地辩解道。
“今天你打扮得这么帅气,是去约会吧。”她笑着说。
“你更不含糊,难道也去约会?”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一直这么穿,无所谓打扮。不过你昨天穿着沙滩裤也蛮有趣的。”
她换了机油推车走了,我猛地冒出一个猜测:难道我今天约会的是她?
一转眼我又拍着脑袋笑自己健忘了,照片不是在我手上嘛,我怎么会想到那里去的!
修完车,我急急开到鲜花店买了朵虞美人,这才赶往酒吧,到了门口停好车,一看时间,不多不少五点半。
我站在门口心底打鼓,放眼四望,确定没有熟人,又稍有宽心。
小镇上又一个晴热的白日,正在大地西陲交割,街道上行人往来,车辆繁忙,屋檐拖垂下长长的灰影,没有一丝风,林荫道上的法国梧桐和香樟树垂头丧气一动不动。背后的酒吧里传出油腔滑调的萨克斯声,难受得人恨不得鸵鸟似的一头扎到地底下去。
我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
“你好。请问你是郑三郑老师吗?”一个低婉的女声从背后响起。
“当然。”我赶紧收回哈欠转身回答,“你是……”
“我姓楼。”女郎伸手来握。
“楼小姐,幸会幸会。我姓郑。”我边握手边说,说完又后悔不迭。
我又想起买来的虞美人,转身跑过去取来,说:“我怕一直拿着掉瓣儿——请接受!”
走进酒吧,我冲着总台里边说:“小姐,能换点儿别的音乐吗?”
“我们有许多CD唱片,请问先生您想听哪一种的?”
“随便来点亨德尔、德彪西或者朋克•弗洛伊德的。”
“对不起,您说的我们都没有。”
“那就随您挑,别萨克斯的就行。”
“莎拉•布莱曼的专集有吗?”我身后那女郎问道。
“有一张,《月光女神》。”
“好,就放它吧。”女郎又看看我,“你意下如何?”
“完全赞同。”
两个人在二楼靠窗的雅座间落座。我说:“楼小姐,你长得像苏菲•玛索当年,你点菜!”
那女郎微笑着点了胡萝卜汁、拔丝香蕉和水煮海蛳螺,又把菜单推过来说:“你的领子上有片叶子,你也点些吧?”
我掸掉花店的意外馈赠,心底暗暗叫苦,口里说:“我什么都爱吃,点的菜特土。服务员,你们有没有尖椒牛柳?”
几个菜点完,服务生提醒我要点什么饮料,我要了番茄汁,他说没有,我又要青岛扎啤,他又说没有,正不耐烦,对面的苏菲•玛索当年说:“来杯可乐加冰块吧。”
饮料先上了,菜还没有,我如坐针毡,咬住吸管拼命吸可乐。
“魏老师说你风流才俊,不同凡俗,我怎么没看出来呀。”楼小姐幽幽地说。
“我们教研组长帮我吹的,我一跟大圆木,横竖不是个人样。”
“这话也不对。”她又轻描淡写地说,“谦虚和自卑虽然相似,但性质完全不同。”
且慢,这个女子来者不善——我今晚头顶华盖,怎么老被她制着!教研组长说姑娘是他中学同桌的表外甥女,爷爷外公都是高干,父亲经商母亲从政,自小成绩拔尖,念高中时是他学生,偶尔提问他总答不了,如今在哪儿工作来着?
“据说你们校长留你不成,给魏老师下命令,要他给你介绍女朋友,以此落户本地。你们教研组长半年里费尽心思,多方撮合,我是第十三个。”
我仿佛一身枷锁忽然得到解脱,浑身一阵轻松,仰起头说:“见笑了,楼小姐。既然你已有所耳闻,我也不瞒你。教研组长确实给我介绍了十几个,但真正约会见面的只有三四个,而且一见面我就对她们说实话,所以跟每个见面也就一次,开始有两个还帮我对魏老师撒谎,说还跟我谈着,后来组长多了心眼,事先有这一吩咐。不好意思,你也只是他们手里的一粒棋子。我为此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帮我搪塞组长一段时间。”
“你都跟她们说什么实话,我也很想一听。”
“我来赴约是缓兵之计。无论如何,我不会在这里找女朋友。”
“这么简单?我不相信。你回家不找女朋友?或者,你不会带一个女朋友回家?”
我微笑着吸了口可乐,对她说:“魏老师给你说了我和我父母的协约?”
她点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我有这么无聊的主张吗?外逃三年,其实我逃避的不是家乡和父母,恰恰就是婚姻。”
她侧过脸一笑,说:“三年后你回去,正好结婚。”
“我对我父亲母亲也这么说了,所以他们才肯妥协。”这时,我点的尖椒牛柳上来了,我对服务生道了谢,夹了一筷,又建议楼小姐也尝一尝。
“楼小姐,我就跟你说这些了,有些东西出了口就是虚假和自夸。如果你能帮我骗大家多些时间,本人必当知恩图报。”
“怎么报?”
“请说。”
“我还没想好。”她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我那小妹子把你吹得天花乱坠,原来是她自己没见识。”
“你小妹是哪位?”
“就你们教研组长的法力,能说动我吗?我小妹子是我唯一一个表妹,从小粘我,心直口快,是你教过的一个班里的英语课代表。”
“——骆小三。”我笑起来,“那就请转告令妹,我郑某人不才,让她失望了。”
“好。我会先帮你骗他们几天。不过我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到我们报社里工作?”
这时我想起教研组长说过,她好像在市报里当记者,那时上课铃已经响了,我急着去教室,没有听仔细。
“你们是党报,我不敢高攀,唯有敬而远之。”
“看不上?我们有文艺专栏,不会埋没你的。”
“在那上面露脸就是成功吗?本人不敢苟同。”
“总有个过程吧,你不可能一下子到《人民文学》做特邀撰稿人。”
“那个过程也用不着非从党报记者出发吧。我喜欢无拘无束,受不了靠给领导捧场过日子。”
“这话才像那丫头吹的。我有兴趣来会会你,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文艺部缺人,想请你去试试,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记者小姐,我得让你失望了。我们校长和教研组长知道了实情,非得好好犒劳我才行。”
“小丫头跟我说,你肯定不会答应,看来她说中了。”
“又让人说中了真是没面子,幸好我不靠一张面子混饭。”我看了看饭菜说,“楼小姐,饭菜齐了,咱们赶紧享用吧。”
低头吃了一阵,她又问:“你怎么会听了你们教研组长的说词,来和我见面的?”
“他给了我一张你的照片。喏,原物奉还。”
“就为了亲手还给我本人?”
“当然不是。我以我今晚这一自相矛盾的行动,来向人间的美丽致敬。”
楼小姐愣了一下,转瞬又笑,她收起照片说:“小丫头拿了我的照片送人,没有完全送错。谢谢你的赞美,我会帮你尽量多拖点时间,不过你要是真有了女朋友,可得及时通知我,省得我说露馅丢丑。”
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我又顺势瞥了眼外面的天色,发现居然大黑,不禁站起来叫坏了。
“怎么了?”楼小姐问。
“晚上我得帮人去睡瓜棚看西瓜,我光顾着这边忘了正事!”
“正事?你还有这项工作,真看不出来。”她显然有些生气。
“您先慢用,我去付账。我这就去西瓜地。”我不顾一切地说。
在瓜棚边停好摩托后,我抬头长出一口气。一轮金黄的满月正挂在楝树顶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草虫不竭的吟唱。狼犬火火警觉的吠叫,从东面远处传来。
天光他们的瓜地在西面,火火到东面去干啥?又一想,雷区里的探雷犬都有追雌撒欢的时候,火火怎么不会擅离职守。
一想又不对,天光的声音好像也在那边。
我忍不住好奇,从田埂上向东找去。走过月光下大片累累的西瓜地,走过阔叶悉蔌的齐胸高的玉米田,走过一小段没膝的荒草,我终于停下脚步,发出由衷的赞叹。
朗丽的月光毫无遮挡地照耀下来,眼前无边无垠,展开一片白色的大水,丰盈润滑,神秘恬静。细碎鼓动的涟漪仿佛千万条雀跃的银鱼,相互追逐着,直越过地平线,向上旋游,融入浩瀚的夜空,与灿烂的星子一起,汇成光的旋涡,成为人间梦境的永恒背景。
有风,从湖水那一边摆渡而来。
“呵——呵——”小哑巴天光嘶哑的嗓音在水面上飘荡。我看见他漆黑的小脑袋,从远处浪花里升起,向这边浮来,火火黑色的影子,在那边岸上不安地跳跃,又紧紧跟随。
“天光——火火——”我呼喊着,脱下汗衫挥舞起来。
在我的内心深处,此时激起一股无名的爱,席卷一切的,伟大的,单纯的,像月光一般洁白,像月光一样笼罩万物,人类最初的一个元音,大地最初的一个元素,爱呵。
在我的呼喊和挥舞中,我看见小孩和狗的兴奋与加速,听见他们一齐的声音,三个简单的生命在迫切地靠拢。我看见当年的我逐渐变得虚幻,飘渺,挥舞衣服的姿势如同那湖面上的清风本身,令今天和将来的我无法辨认;透过这一形象,我看到了岁月赐予我唯一一次大地旅行的全部奥义:在无情流逝的命运之上,是呼喊和挥舞,用爱,用血。
许多年以后了。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不得不窘迫地爬下床头,寻找我的电话机。原以为撑一下可以退去的高烧急剧攀升,早上醒过来时,几乎睁不开眼睛,视野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头胀得要裂开,全身酸痛无力,直打冷战,我想我一定是滚烫的,我想我得拨打120急救电话。
但是从里间的床铺到外间的冲印店,这段距离太长了,我靠住墙壁,闭上眼积攒力量。
“嘭!”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从窗口传来。
店门被推开了,我感觉到有光倾泻进来。自从前天晚上高烧,难道门一直没有关上吗?
“伯伯。对不起!”我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我睁开眼,看见一个小女孩的影子,挡在我和门的光明之间。
“我的网球把你玻璃打碎了。”小女孩说。
“没关系。”我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吊在咽喉下面的一条风干的鱼。
“我可以捡回去吗?”她在问我,哦,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
“捡吧。”我闭上眼说。
眼前似乎又亮了些,不久,光又被挡住了。
“伯伯,你很困吗?”小女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哎。”
“你的嘴上胡子真多。”
“嗯。”
“我妈妈说,睡在地上要着凉的。”
“哦。”
“伯伯,你病了。”
我努力睁开眼,指了指电话机的方向说:“乖,帮我打个电话给120好吗?”
“好的。”小女孩跑了过去。
我听到了电话机发出的按键声,听到了小天使清脆的问讯:“喂……是的。这儿有个伯伯生病了……这儿是……伯伯,这儿是哪条街几号?……喂,伯伯声音太轻。……好的,我去看门牌,请等一下。”
“喂,这里是五一街37号。”
在这一时刻,我突然涌起了从未有过的失败感,二十多年里,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小女孩的声音多么温暖,它激发了心底压抑着的渴望,动摇了我自以为坚定的信念。我追求的形同虚无,她带来的却是真实,多少个困境里我冷笑着昂起头颅,但此时,面对着小女孩的背影,我的高傲行将崩溃。
那是我最软弱的一刻。二十年前,我也想到过这样一天,但是更大的希望支撑着我年轻的生命;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回过头嘲笑自己,但那时世间的美好已不再会打扰我。
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宁静的夏夜,面对着湖水我难以平静,最后被小哑巴天光拉扯着,干脆也脱光衣服,跳进湖水里去。两个人在沁凉的湖水里追逐,好像两头原古的水兽,赤身裸体,展转扑腾,而火火却在岸上来回逡巡,发出不满的呜呜声。
“跳下来呀,火火!”我喊。
“霍霍、霍霍!”天光也在招手。
火火一跃而入。
我们围住可爱的狗儿,抚弄它厚密的长毛,我的脸上感到了火火粗糙的舐舔。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到了天光的笑声,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笑声清朗热烈,完全没有聋哑的痕迹,可惜他自己不能够听到。
第二天我醒得特别晚,想想下午才有课,又是最轻松的作文写作,我满足地打出哈欠,又在床上懒了一会儿。
起来后走出瓜棚,看见西面瓜棚前,天光的姐姐给弟弟和狗带来了早餐。
姑娘又走了过来。她问:“昨天约会顺利吗?”
“正是,非常!”我说,“当时我和她之间只有零点零一公分的距离,一顿饭之后,我们都决定去爱另外的人。”
“第一印象未必可靠。”她笑了笑说,“不过我也和你一样,吹了。”
“你甩了他?”我说,“真是可惜,我以为一个男人最潇洒的时候就是当他被甩的时候,可惜当时我们没在同一个酒吧。”
“错了,我们在同一个酒吧,而且我也在二楼。”她似有得意之色。
“当真?唉,最近我的视力有所下降,大概是因为一个月前去看了斗鸡表演,有感而发所致。”
姑娘侧过脸去掩嘴直笑,她说:“你在课堂上也这么说话吗?”
“完全不是,只有感觉非常放松的时候,我才会研究一下扯皮和被扯皮之间的关系。”
“见到我你感到放松吗?”
“有点儿。主要是,当我光了膀子穿着沙滩裤,斜靠在一间传说中三只小猪和大灰狼相会的草棚前,无论如何我也正经不起来。”
“这倒是。我相信你工作起来会很认真,很受人尊重。”
“多谢美言。恕我冒昧,请问小姐芳名?”
她明显呆滞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她说:“我姓陶,大家都叫我小名笨笨。”
是她的名字不甚中听,还是不愿与人结识?她的小名显然不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但她宁愿这样被人叫?
“笨笨小姐……这样称呼不顺口,如果可以,我还是叫你小陶吧。”
她一下子又恢复了笑容,说:“好的,很少有人这样叫我,你是第一个。”
“我叫郑三,直呼就行。我最怕人家管我叫郑老师,听着像说我真老实,不爽快!”
“好的。你今天不去上班吗?”
“下午有课,上午有空。”我说,“那你呢?”
“我最近一直在家,公司里业务淡了,让我们暂时回家休息。”
“我刚才看见你给天光拿来很多白纸,是干什么的?”
“我教他素描,顺便他也能用纸笔和人交流,比如说你。”
“你学画的?敬仰敬仰!”
“我是自学的,我只读到初中毕业,因为家境原因。”
“遗憾遗憾。本人对绘画知之甚少兴趣甚高,正好向你讨教。喏,我画一只斑斓猛虎!”我捡起颗石子,在地上画出一只门齿巨大的猫。
早晨的交流令人愉快,小陶姑娘笑容明媚,衣着素雅,仿佛一股三月里蔚蓝的风,吹得我纸糊的灵魂飘飘欲升。可惜这时候,金师傅的三轮车来了,小陶跟金师傅寒暄了几句,回她弟弟那里去了。
我说:“金师傅,你又给我捎来早餐干啥!每天早上你不是炊饼油条就是肉粽鸡蛋,今天还来个鸡蛋挂面,严重违反雇佣合同,再这样下去我申请罢工。”
金师傅说:“你给我帮忙辛苦守夜,每天早上我过来接班,让你再空着肚子自己回单位解决,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我吃着挂面,忽然问:“金师傅,我怎么没看见小哑巴天光的爹妈来送饭?”
“他爹你会看见的,是个瘸子,他妈你就看不到了。嘿……”金师傅叹了口气,坐下来说,“这家人命苦着呢。”
“哑巴他爹当初是村里一对孤老夫妻抱来的,养到十几岁,老夫妻先后撒手归西。瘸子守着破平房到了三十几岁,才东拼西凑借足了钱,娶了一个聋哑姑娘,就是哑巴天光的妈。天光他妈白净秀气,心地又好,生下天光的姐姐天娣,长得跟他妈一模一样。瘸子想要儿子,不是女儿都起名叫添弟嘛——后来偷偷地又生,生下来两个都是女儿,都送给别人养了。生天光的时候,为了省钱他们没有去医院。看到是个儿子,瘸子那个高兴呀,他打发女儿四处报喜,自己光顾着要给老婆煮鸡汤,没在意隔壁房里天光他妈的声音,产后血崩了,聋哑人喊不出话,光会哼哼哪,等瘸子煮好鸡汤进房里一看,吓得腿都不瘸了,赶紧送医院,可是晚喽——唉!
“瘸子一双儿女倒是争气。小哑巴那个懂事!念书在班上数一数二,将来肯定能上大学。姐姐天娣懂事更早,弟弟都是她带大的,她读书成绩总拿第一,家里奖状贴了一墙。也像她妈,画得一手好画,没人教她就自己学。可惜只是个女儿家,而且有弟弟在下面,所以她初中毕业就去县城找活干了。毕业考她又得第一,唉!比比以前女儿家书都不让念,她有的福气了。这孩子干什么活计我倒是不知道,据说一开始没挣多少,后来多了,不但还清了家里的债,还把破房子给拆了盖起二楼,啧啧!她爹开的电瓶三轮车,她弟弟上学的费用,那都是她出的血汗钱。这孩子,有能耐!”
我忍不住插嘴说:“我听说她在谈恋爱了。”
“可不是!我还一直不知道,前几天瘸子自己跟我说的,说他女儿的对象是北面镇上的一个老板,虽然是二婚,一个儿子七岁了,可人家有钱!”
我猛打一个寒战,心底里似乎有一个闪光透亮的玻璃器皿,在刹那间剧烈摇晃,几乎要倾覆碎裂。
我说:“她对我说跟人家吹了。”
“哪有!瘸子说,那老板追了她一年了,家里来过好几趟,连聘礼都跟瘸子说好了,有八万呢!”
我听见一声清脆的碎响,仿佛看见晶亮的玻璃碎屑,在黑暗中翻滚闪耀,纷纷扬扬,穿过一段光明,落进黑暗的底部去。
傍晚回瓜地来的时候,我远远看见了哑巴天光的爹,一个又黑又高的老瘸子,拄了对粗大的木拐,歪斜着瞅着他儿子,瘦小的天光蹲在他旁边吃饭,好像蹲在比萨斜塔下吃饭。
后来瘸子回去了,天光一蹦一蹦地跑来,手里握着一叠白纸,火火在后面紧紧跟着,老想拿鼻子去嗅纸头。
我看见天光满面是笑,扬起一张纸头给我看,上面写着:“郑老师,今天晚上你教我学习好吗?”
我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铅笔,在纸上写道:“好。这是你姐姐跟你说的吧?”
“我自己也很想。”天光写道。给我看完,他又急急拿回去,用橡皮使劲擦掉字迹。
我又写:“你姐姐怎么没来给你送晚饭?”
“她约会去了,我爸爸说的。”天光的回答。
“你见过你未来姐夫吗?”
“见过一次。他很和气,只是头发太少。”
“你姐姐是个很好的人。”
“最好最好的人!她说她要找个有钱有良心的人给我作姐夫,要让他送我去治好耳朵,还要供我读完大学。”
我不写了,在沉默中我抬起头,看见在昏暗的地平线上方,周天的红霞正在晚风里飘移西去,那静穆的美令人心碎。
天光又把纸举到了我面前,那里写着:“你教我一首唐诗好不好?”
我写道:“那你先教我,用手语怎么表示‘我喜欢你’。”
天光放下纸笔,用食指点了自己的心,又竖起左拳,右掌向下在拳上转了一圈,然后用食指点了点我的心。
我微笑起来,也指了自己的心,然后竖起左拳,右掌在上面划了一圈,又指了指天光的胸口。
两个人都笑起来,都没有笑出声音,但天光的笑更为长久。
整个白天里我心情烦躁,干什么都没精神,只是嫌墙上的挂钟赖着不走。下午的课异常沉闷,下课间我的课代表找来,小心翼翼地说:“老师,你前几天状态真好。”
我说:“成人仪式还没过就开始怀旧,这跟叼着奶瓶话说当年能差多远?咱们向前看!”
这个班的第二节课果然有了起色,我从一个形容词那里受了启发,给他们讲解什么叫悲壮。我举了著名的温泉关战役为例,直讲到斯巴达三百壮士全部战死,几个女同学眼圈都红了,我才打住,继续说我的词语辨析。放学后我土头灰脸地咽了几口快餐,一拍屁股直奔西瓜地。
到了金师傅的瓜棚边,我一眼就看见了远处的姐弟俩,天光正坐着吃饭。我走过去时,火火就精神抖擞地站起身子,晃了晃尾巴。
跟他们打过招呼,我直接问小陶:“昨晚的约会恢复愉快了吗?”
她显然准备不足,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她说:“你知道得真快。”
“他保证对天光的治疗和深造了?”
小陶惊讶得不行,红色的愤怒浮上她的脸颊,她艰难地说:“我们家的事你不要管。”
“如果是真正的恋爱我就不管,但是我不希望看见谁拿自己做牺牲,尤其是,一辈子的牺牲。”
“你够了没有?”小陶深深呼吸了一口说,“谢谢你的关心,请你以后少管我们家的闲事。”
“我受不了悲壮,受不了所有苦难都让人世间的美好去背负!”
“住嘴!”她声音颤抖起来,眼圈也泛红了,后退着说,“啊,对不起,我有些失控。我要回去了,再见吧。”
“天光的饭还没有吃完!”我说,“应该是我要说对不起,你留下,我回我的瓜棚。”
但是没走到我的瓜棚,那边就传来了摩托发动的声音,我看见小陶急急开车走了,连餐具篮也没有带走。小路上有人骑了三轮车慢悠悠过来,与小陶狭路相逢,她闪避了一下,没想到车速太快,摩托一下子侧翻,连人带车载进路边低低的旱沟里去了。
我开动摩托飞速上前,一看那骑三轮的竟是金师傅,他把小陶从旱沟里抱了起来,她的额角、手上、腿上都有血。
“金师傅,我来送她去医院!”我喊道。
到了医院里,小陶被抬进急诊室,我急着想跟进去,一个大夫拦住我说:“你等在外面。放心吧,我看你女朋友的伤不要紧。”
我只好沮丧地回身退出来,没走几步,听见有个女子的声音说:“这么快就有女朋友了?也不通知我一声。”
抬头一看,正是楼小姐,交叠着手臂在微笑,一身浅紫无袖长裙,头发松松地挽了,长长地垂在胸前。
“楼小姐……你错了,那姑娘我只是认识,路上她出事,我正好看见。”
“是这样。刚才我看见你那么关心,也难怪人家医生会误会。”
我觉出她语气中嘲讽意味的加重,忍住了回道:“很荣幸在这里见到你。这么晚了是来采访白衣天使?”
她嫣然一笑,说:“今天周末休息,家里的保姆犯了牙痛,我陪她来看看。”
她又说:“你送来的小姐我认识,去年见过一次面,想知道吗?去年我跟随市公安局干警参加了一次突击扫黄行动,现场抓获的三陪小姐里,就有她。”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这张轻慢自得的笑脸前,我的脸又渐渐涨红,无名的怒火撕扯着胸膛,我说:“是否也抓到了你刚采访过的显要,是否由此写出了一篇呼唤节烈的报道?”
“你很生气吗?”她疑惑地说,“我说的是事实。如果你和她很熟,不妨劝她一劝。”
她回头看了看,又笑道:“我家保姆出来了,我得走了。下次见面,火别这么大!”
“感谢楼小姐提醒,不送!”我转身走开了。
楼小姐走后不久,金师傅带着瘸子赶到了医院,我说我先回去了,就匆匆地返回瓜棚。
我草草写了几句安慰了天光,然后顾自去休息。我感到很累。我说不出话。
但是我始终无法入睡,翻来覆去,眼前全是小陶姑娘的影子,我看见她惨笑,看见她愤怒,看见她被抓,我阻止不了自己的狂热和绝望。
后来,我索性起身走出草棚,站到月光底下。天光那边的灯火早就灭了,我独自沿着前天夜晚走过的路,来到宁静的银白的湖水边。
呆坐了一阵后,我发觉身后有动静,正要回头,火火黑色的身躯在旁边出现,靠着我侧躺下来。它沉默地看着我。在沉默中我们相互看着。后来火火走了,我仍然无动于衷,看着它躺过的浅草。我的目光在夜色中熄灭。明亮的波浪发出鱼群一般的唼喋,一排排涌过来。风吹得玉米和芦苇沙沙作响。有乌鸦携了单调的叫声从湖上飞过去,一只,两只。
第二天上午,我买了苹果、桂圆,一小束迷迭香与三色堇交织的鲜花,一路打听着来到小陶家里。走进那个孤立的小小的院子,就看见大盆旺盛的风信子,火红的龙舌兰,狭窄的花坛里满是墨绿的雏菊,有些已开始吐苞,一棵粗壮的向日葵从雏菊间高高地升起,托出一个金黄而肥硕的花盘。
我大声喊有人吗?
小陶面色苍白,穿了条浅绿的连衫裙在阳台上出现,从额头直到两边耳后,横着一抹细细的白纱布,乌黑的长发蓬松地垂在脑后。我不禁暗暗赞叹,伤害几乎把她变成一个童话里的公主了。小陶笑了笑说:“你自己开门进来吧。”然后扔下一把钥匙。
走上楼梯,一进小陶的卧室,我就闻到了无处不在的淡淡的玫瑰花香,在床头柜上,有人放了一个巨大的花篮,深红的玫瑰与粉红的康乃馨几乎挤成一个半球形。
“让你破费了。哦,你的花很特别,谢谢。请随便坐。”
“伤不要紧吧。”
“主要是腿上,看上去怪吓人的,其实才擦破点皮。医生说,休息几天就没事。”她掀起一点裙子,露出小腿上的纱布,“看,也就这样了,没伤到筋骨。”
我点点头,松了口气。环顾卧室,我发现墙上有一幅装帧好的炭笔素描,只画了大卫头部,眼神坚毅倔强,却掩饰不了忧愁,似乎是作画者的情绪流露。床头上方有一幅水墨仕女,那在花丛后沉默的,分明就是小陶自己。
我说:“两幅,都是你画的。”
小陶点了点头。
“用彩墨直接上手,把自画像画得惟妙惟肖,你的画艺不浅。”
“只是三分像罢了。我先画了花卉,然后对镜子描了肖像。”她凝视着自己画像说,“我练习了很多遍,这一幅是前几天刚画的。”
“你完全可以胜任一个美术教师。”
“真能这样就好了,但是我只有初中文凭,现在大学生都要待业。”
“我一度很喜欢画画,在小时候。”我说,“但那时我爹妈养蜜蜂,天南海北,我跟着他们,一直到九岁,才回家乡来上学;放蜜蜂流动性大,地方又大都荒僻,与人接触少,更没有人教我画,我就渐渐懒了。”
“你到过许多地方吧。”
“三岁以前,和我妈一起待在外婆家,在江苏吴县,离太湖很近。我爹原先是给养蜂人做帮手的,我三岁时,家里自己养蜜蜂了,我死缠着也要跟去。这是我妈说的,我开始记事已是五岁,最初的印象是搬家,一年要搬十几次、二十来次,每次我都很兴奋。每年冬天,我们都待在云南,瑞丽,双江,或者西盟;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要一直搬家到江西,迎接第一批油菜花的盛开;然后一站站往北,浙江或者江苏,河南或者山东,然后辽宁或内蒙;每年的九月,我们来到内蒙北部的额尔古纳河畔,在大兴安岭和呼伦贝尔草原交接的地方,赶上最迟一批的油菜花,然后又回到云南。”
“走过那么多地方真好。”
“额尔古纳的九月最美,到了九月,最后的花也盛开了,草原上花海望不到边。一连五年,我都在兴安岭边度过秋天的第一个月。有一年暮春,我们去了甘南,靠近青海和四川,是安多藏区,那里的草原上有藏民和牦牛,我喜欢得不行,可不到一个月,我们又搬家了,因为路不方便,后来也没去过。”
“我最远只到了杭州,没出过省。真想也去看看。”
“会有机会的。”我说。
“你学了哪里的方言吗?”
“没有。倒是学了些民歌。我会唱花儿——青海的,鄂伦春的猎歌,蒙族的酒歌,藏民的锅庄歌,苗家的山歌,安徽的对花,都能哼几句。”
“当地人都爱唱吗?”
“不是。我妈爱唱,她学会了,没事的时候给自己解闷,我就跟着哼。只有在云南瑞丽,一个老知青教了我很多民歌。”
“现在能唱几句吗?”
“我的嗓子一打开,声音很响,邻居会见笑。下次到瓜棚里再唱吧。”
“好的。再过几天,西瓜就落市了,希望我的伤愈合得快些。”
两人一阵沉默。在这段没有语言的寂静里,我的心底有无数话要翻涌而出,到了舌尖,却又都凝滞僵冷,我说:“我……”
小陶笑了笑说:“你,你在酒吧约会时没有看见我。”
我笑着说是。
“我坐得远。你们走进来时,我一眼看见了,你的女朋友真漂亮。”
“不是女朋友,我们一见面就吹了。”
“多可惜。她我见过一次,好像是个记者。”小陶天真地说,“她的美丽谁见了都会屈服,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昨天我在医院里遇见她了。”我鼓足勇气说道,“她对我说,她见过你。”
“是吗。”小陶不安起来。
我努力调整着脸上的表情,希望不至于太僵硬。
“她说了你的工作。”
小陶微微张了张嘴,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她转过头,起身走向一边。
“小陶。”我站起来道,“你坐下听我说吧。”
“我是个没有廉耻的人,你还跟我说什么。”她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了。
我尽量平缓地说:“这仅仅代表你作出的牺牲,我的傻姑娘。”
“不要说了。你走吧。”
“如果我真是一个应该被鄙视的人,那我就走开。”我也激动起来,说着就转过身去。
“等等。”小陶喊了一声。
我回过身说:“如果,能够被你当作朋友,我会引以为骄傲。”
“我不值得被你当作朋友。”
“你所做的一切,证明的是你人格的荣耀;你独自承担苦难和耻辱,让我想到的是,耶酥。”
“啊,你说的是什么呀。”她涨红了脸,小声地说。
“请你收回那句话,不要说自己是怎么样的人。”我又平静下来,回到她旁边坐下。
她也坐了下来,但不敢再正眼看我。她说:“从来没有人这么说我,我承受不起。我是个假的宾馆招待,真的三陪小姐。”
“别再讲这些了。你的牺牲已经够多,我想对你说,从今天开始,你要看重自己,别再拿自己的命运去换取谁的幸福可能。”
“你是说,我弟弟?”她警觉起来。
“天光。”
“不,这绝对不行,我办不到。”小陶紧张地说,“你无法理解,我和我弟弟的感情。”
“不是说抛下你弟弟不管。我的意思是,要为你弟弟谋取幸福,但同时,不要忘记,以你们之间的感情,如果你是用自己的痛苦成全了他,你的弟弟会很伤心,一辈子心怀愧疚。”
“我宁愿他愧疚,不愿他活得低人一等,像我爸妈和我一样。”
“胡说!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你问问村里的乡亲,问问我,我们到底怎么看你。”
“村里人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光知道我赚钱多。他们眼里只有钱,你不知道,他们眼里看见的不是我,是钱。”小陶的眼角闪动着晶亮的悲戚。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缓缓说:“也许是这样。但钱有许多办法可以赚到。”
“一旦陷进去,就很难再抽身,即使换一个新的环境;因为总有人会认出你。我试过,可是时间不长,周围人又都那样看我了。只有人原谅嫖客,没有人原谅妓女。与其空背了恶名,不如索性做它到底。”小陶咬着嘴唇说。
“你想嫁那个中年老板,除了是给弟弟打算,是不是也便于抽身?”
她点了点头,说:“他人还好,在宾馆的练歌房里认识的。他不嫌弃我,也答应了我为弟弟提的条件,我还有什么可要求的。”
“不,你也像其他人一样,只看到了钱。给自己一个机会吧,钱可以慢慢挣,感情和婚姻不能当做筹码交换。”
“没有人会真心喜欢一个妓女,连我在谈的那个好心人也是,他关心的是我的年轻。”
“你错了,所有看见你灵魂的人都会喜欢你的,你看——”我站起来,用食指点了自己的心,又竖起左拳,举右掌在拳上转了一圈,然后用食指指了她的心。
她的脸庞一阵闪光,但片刻后又恢复了苍白,她说:“谢谢你的鼓励,你真是个好人。”
“如果一定要我说出来你才相信……”
“不……”她伸出手掌挡在我嘴前,“别再说了,我配不上。”
“你怀疑我的真诚。小陶,我……”
她把手盖在我嘴上,“求求你,不要说了。”
我握住她的手掌,轻轻吻了一下。
她触电般抽回去,仿佛我是一个让她害怕的陌生怪物。
“我说了我配不上。你不要再打扰我了,就让我平静地过下去吧。”
“我不在乎你的什么,只有这颗灵魂是我想要的,它是人间的珍宝,这是我的选择。”
“我已经不能再生孩子,我浑身都是脏的,我不能害你。”
“我说过我不在乎。”
“我在乎。”她几乎是央求地说道,“求求你,我要求的只是钱,你会让我过得更加沉重。只做一个普通朋友吧,我知足了。”
“我不知足!”我激动地说。
小陶站起来,坚定地说:“如果你再说下去,我就只好无礼,请你离开。”
我惊谔地站了起来。难道是我过于自信,反而唐突了她?疑惑中,我叹息了一声,徐徐坐回椅子。
沉默了片刻,我又问:“你怎么会陷进去的,你是全校第一的,在家又那么能干,又会画一手好画。”
“人家只看到我长什么模样,不管我会做什么。”小陶也坐下来,慢慢说道,“那年初中毕业,我进县城找工作,托了一个远亲,她给我介绍了一个宾馆招待的位置,我不去。我想做点别的,但是不行,我的学历太低,只有餐厅和酒吧要我。于是,我去了宾馆。
“在宾馆做招待工资很低,一个知道我家境的姐妹劝我试试陪酒,说那样小费多。她是湖南的,家里有两个弟弟,她说她靠陪酒的小费供两个弟弟读书,给父母看病。开始我听不进去,后来天光要念书了,爹又恰巧生病,工资实在不够,我只好去兼职陪酒。先是在大厅,大厅里客人小费不多,就去了包厢。
“到包厢里唱卡拉OK和喝酒的,没几个好东西。每次我一进去,他们就开始说下流的,有些人直接开口要求陪睡。他们又动手动脚。我逃出来,他们又威胁领班,领班劝我别太当真,自己长点心眼就行了,当时我不懂她的真实意思。
“客人们经常问我名字,他们的问法,跟前天你问我时一样,所以那时我有些难受。我总是胡编了名字应付他们。名字可以应付,其它的就难了。
“一个月后,来了一个原来是干部的老板,请一个什么局长喝酒,又跳舞又唱歌。后来他们进了包厢,要我陪唱陪酒。领班说,这两个大人物咱们得罪不起,你可得小心伺候。我进去之后,他们就不怀好意,拉住我一个劲地灌我白酒。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他们又让领班把我叫回去。领班说你怎么忘了话,这两个人一生气,咱们的日子全得完。于是我又进去了……他们是大人物,他们灌我酒我不能推辞,我就喝醉了……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我想逃,可是我真的醉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陶终于说不出话来,哽咽着低下头去,深深埋在手臂间,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的胸口被一股从未有过的悲愤填塞,仿佛是谁,在我的肺叶与心脏里注满了沙浆水泥,使我不能喘息,使我胀痛欲裂,让我从骨髓深处发出战栗。我伸出手,扶住姑娘的手臂。她是如此悲伤,抽搐得厉害,我又张开臂膀,把姑娘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不要哭了,我的好姑娘……”我颤声说。
但是她的抽泣却爆发出来,她死死抱住我,晃动着身体,拼尽全力拿头顶我的胸口,仿佛我就是那罪不可赦的恶徒,是我威胁并摧残了无辜的姑娘,是我必须承受地狱的惩罚。
我使劲抱住她,不让她挣扎,姑娘力气没了,又稍稍平静,变为低声的长久的啜泣。她把头埋在我的肩上,不住地颤抖,不可安慰,也无法平息,仿佛今生今世都要在这沉埋肩头的啜泣中度过。
我却在她的悲伤中得到救赎,如同一场亘古连绵的细雨,把我肉体深处的灵魂冲洗得一尘不染,像一颗沙砾得到了第一口呼吸,一只鸥鸟飞完了一生千里万里。我透过头顶的遮障,看见了辽阔而蔚蓝的天穹,透过天穹上星辰不朽的钟摆,看见了大地年复一年的舞蹈。二十年前,我就是这样,读懂了爱:没有时间的流逝,只有亘古的低泣。是的,在二十年前。
我有过爱,有。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我接到楼小姐的电话,说要请我到她家里,帮她修改一篇发言稿,一星期后,她去参加全省新闻工作者会议,要代表本市发言。
“我有课。”我冷冷地说。
“我知道明天你整天是空的,刚才我问了魏老师。我帮你糊弄他们,也许是几个月,你帮我救一下急,只有这一次。”
“我才智有限,不会写发言稿。”
“我写的干巴巴的,需要润色,这你在行。我刚读了你的大作,在《钟山》上,很偶然翻到。”
“好吧。我会来的。”
那天上午,我按照楼小姐电话里说的,来到城关某小区。烈日炎炎下蒸了一路,我心底的恶气又上来了。我倒想看看,这位自命不凡的高干小姐到底有怎样一个伟大家庭。
走上干部公寓三楼,我看见左边的铁门开着,里面隐隐传出水叮当乐队的激越曲声,一看门牌,想想没错,便一脚跨了进去。
我差点把一个小伙子撞翻,那小伙蹲在门里一侧,正低了头,翘了屁股,拿油漆刷子刷一口巨大的樟木书柜。他套了身明显褪色的浅蓝工装,上面斑驳陆离的尽是油漆。他说:“呦,哥们儿,你找这家人?”
“可不是。兄弟,你给他们漆什么柜子?”
“书柜。你瞧,这么高,拿书不方便不说,我个儿矮,待会儿油漆都刷不上去,得站凳子!”
“听我说句不中听的——兄弟你手艺有待提高。哥们儿,不是我吹,我也学过几手油漆粉刷,家里的电视柜组合柜都是我自己动手刷的——你这漆上得厚薄不均。”
“嘘——小声点儿,这家人咱们惹不起,活儿干不好让他们听到,我的饭碗都可能丢。”
“别慌,你看我来帮你刷几下!”
“行,小心点儿。”小伙子把刷子递给我,“石膏已经敷好了,这会儿是红漆。”
我大着胆子刷起来。
“嗬,这把势!你不干油漆工真是浪费!”小伙子乐得咧嘴嚷道。
“那顶上的你就是站了凳子也够不全,我个儿高,帮你先刷了怎样?”我站上凳子说。
“行啊,千恩万谢!”
他又去掏烟,一掏没有,赶紧说道:“哥们儿,实在抱歉,我袋里烟没了。你稍等一会儿,我楼下去去就来!”
小伙子前脚刚出去,一个女人冷冷的声音就在背后响了起来:“刷得怎么样了?”我一回头,看见一位五十来岁的半老太太,五官端正,头发乌黑发亮,一身米黄职业套装,神采奕奕。
“才开始。”我说。
“呦,转眼就换了一个,刚才那个呢?”半老太太说。
“下去买烟啦。”
“我就看你们几个不顺眼。漆一口书柜还要两个人,一会儿买烟一会儿买酒,拿几块工资有这么容易吗?”
“您说得没错,我不刷着嘛。”我故意说。
“刷着?我看你比那一个还不像样,上班刷油漆的,还穿牛仔裤花衬衫,吊儿锒当,整个一盲流打扮。”
“您真有眼力。我这人天生就吊儿锒当,要是套上西装,完全的人模狗样。”
“我是说上班就得有上班模样,穿西装来刷油漆,那就更不像话!”
我停下刷子,从凳子上居高临下探过头去,斜瞅着她说:“您的意思是说,做工人就该穿得脏不拉叽、破破烂烂的?”
“你还敢这么对我说话!”这位太太来火了,“咱家老楼一个电话,你们经理就得过来赔礼,你一个小油漆工,居然还有理了!”
“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我搓着下巴想了想,“您的意思是,小工人该当没的出头。可您没听过这首歌嘛——《咱们工人有力量》!”
“好,你有力量。你等着,我让你们经理扣你工资!”太太还真急了。
“别!我知道你们这家人不是吃素的。”
“你也知道。”她气汹汹地说。
“你们这家人一向光啃肉不嚼草。”
“怎么说的话?好像我们家人都是动物!”
“这话也不对。人不是高等动物嘛,你们家人不是动物,那也就是说,你们家人不是人?”
“气死我了,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小油漆工,竟然到我们家来撒野胡闹,你给我现在就滚,滚!”太太一手叉了腰,一手指了门说道。
“我长得还不够圆,我走得了!”我跳下凳子,“您消消气!”
刚出门口,迎面来了方才那位油漆工,他问:“这么快回了?抽根烟再走!”
“对不住兄弟,我没把顶上刷完。”我接了烟说道。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喊:“郑三!你回来!”
转头一看,是楼小姐,一身深蓝长裙,从一个房间里急急跑出来。
“妈,你认错人了!他是我请来修改稿件的郑三!”她对自己母亲说着,一把拉住我,把我往里面推。
“你……”太太站在那里又惊又怒,说不出话来。
“你先到我房里坐,我那电脑上打开的就是发言稿。”楼小姐一股脑儿把我推进房里,关上门出去了。
我坐到紫檀木的写字桌前,看见一台笔记本电脑上,果然打开着一篇文章。但我没兴趣看,我注意听着外面母女俩的声音。
“幸好我刚才调小音量想静一下。妈,你怎么会把他当油漆工的?”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在刷柜子,他没戴眼镜,又没说自己是干啥的!”
“怎么会吵起来的?”
“我看他穿得吊儿锒当像盲流,忍不住说了他一句,他就跟我顶上了,一点修养也没有!”
“你别生他的气,是你先认错人说错话。”
“我可没说错话。他是干啥的?——哦对,教书的——不就是个穷教书匠,我说他几句怎么了?他还了不起了!”
“哎呀您少说几句!您不懂!”
门忽然被推开,楼小姐拿了几听果汁进来,我赶紧板起脸看文章。
楼小姐斜靠在写字桌上,把果汁推过来,摇着头笑道:“难怪魏老师说你好惹是生非,今天算是见识了。”
“实在抱歉,这会儿我就去赔礼!”我站起身说。
“得,你先坐着,待会儿有时间。先喝橙汁。”
我喝着橙汁,鼻子里却满是法国香水的味道,我注意到楼小姐把那么长的大波浪卷发染成了深红色,而且她的宽领紧身无袖上衣领口开得很低,我说:“楼小姐,你染了发?”
“前天刚染的,怎么样?”
“黑的好。”
“只有你这么说。我的同事和朋友都说染了更漂亮。”
“他们对。”我笑了笑,又说,“我提另一个问题——恕我冒昧,你平时在家都这么穿?”
“我不懂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家里有陌生青年来做油漆工,你也穿着舞会的晚装?”
“不行吗?他敢怎么样?”
“他是不敢怎么样,可是还有一个准油漆工在。”
楼小姐抿了口果汁,盯着我微微笑道:“你又敢怎么样?”
“严重了。我随便说说。”我低头去看文章,口里说道,“我们谈正经的,现在就帮你看看文章。”
“不急。我想问问,你送去医院的那位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不要叫她小姐。”我严肃起来,“她没事,只是轻伤。既然你对她有兴趣,我就告诉你一些她的事。”我把如何认识小陶,小陶一家的苦难,小陶的忍辱负重,甚至她的婚姻计划,都简要地说了一遍。
楼小姐的表情渐渐郑重起来,等我讲完,她诚恳地说:“我真是无知。如果下次你碰到,请代我向她转告我的歉意和问候。”
“我会记着。现在就让我们一起讨论发言稿吧。”
出乎我的意料,楼小姐的发言稿并不是枯燥和教条的,措辞严密,行文简练,同时也兼顾生动,只不过有几处造作抒情,需要删改。
修修补补,五千字的发言稿只花了半个小时,最后楼小姐终于也满意了。
“我以为,你完全可以自己修改完毕。”我说,“你的功底不错。”
“那几处煽情的地方,若不是你指出,我真看不出来。”
“从外表看,你一点儿也不煽情。”我笑着站起来说,“我的忙算是帮好了,恕我告辞。”
“别急。再过会儿我爸爸就回来了,一起吃了午饭再走。”
“你爹是经商的?”
“搞进出口。原先跟我妈一样,也是县里的干部,后来下海了。”
“哦?”我不禁想起了小陶说的事,内心一阵狂跳,我无法制止自己那恶毒的猜测,而它一旦产生,就迅速膨胀,充塞了整个脑海。
“我爷爷和外公是省委市委里的老前辈,他们当时都反对我爸爸下海……”她还在说。
“对不起,请问,你爹做生意,是否经常请客户泡歌厅舞厅桑拿?”
“那是免不了的,生意场上都这样。”
“也请相识的领导?”
“自然,疏通关系嘛。”楼小姐说着,忽然叫起来,“哎,你走这么急干嘛?”
我疾风似的走出房间,口里嚷道:“我祝你爹财源广进万寿无疆!”
“我爹惹你什么了,你怎么又生他的气?哎,给我回来!郑三!!!”
当天下午,路过镇上冷饮店时,听见里面吵得厉害,我停车正要看,就听到骆小三在里面喊:“郑老师!你来得正好,快帮我说说老爹!”
冷饮店老板抖着啤酒肚嚷道:“可不是?郑老师,你来帮我劝劝我女儿,你的话她爱听!”
骆小三说:“你打错算盘了,我的老师帮的是我!”
“瞧这小娘们儿!”骆老三笑着凑上来,“郑老师,你抽根烟!我跟你这么说:上午我女儿大学录取通知来了……”
他女儿抢了话说:“我爹一看不要紧,立刻说不让我上大学了!”
“进这么个鸟学校顶个屁用,专科还民办,一开学得交四万,踩着无底洞!”
“我四万你心疼,我弟弟读贵族学校也四万,你怎么不心疼?”
“郑老师,你看这小娘们儿就是不开窍,她还老拿自己跟她弟弟比!”
“你老封建,我怎么就不能比了?他才上高中,念一个公立中学怎么就不行,我不是这样过来的?”
“你看你才考了几分?所以嘛!”骆老三得意地说,“我只好把咱家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她弟弟身上,望女不成凤,我就只好望子成龙!”
“哼,你压根儿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你看这小娘们儿说的!郑老师,我是这么打算的:我给她出五万本钱,让她去学服装生意,等她翅膀硬了,我出钱给她弄个店铺,当老板娘!你说我有没有亏待她?”
“哼,让我去学生意,还不是为你自己赚钱?我就是要读大学!”
我看时机已到,便插嘴说:“骆老板,依我看来,你是真为你女儿着想!”
“哎呀,你听听人家郑老师说的,有文化的人见识就是高!”骆老三乐不可支,飞着唾沫说道,“我们家骆小三老夸你,我骆老三养的女儿,就是有眼光!”
“骆老板,我也替你算一笔。你女儿学服装生意成本不大,可她脑子精着呢,不用多久就会滚雪球似的,把蛋糕做大,到时候你就得兑现,给她租店铺。要说租,总不是长事,总比不得买地皮,骆老板你财大气粗,豪爽大方,肯定不会那么小气,让女儿被人家房东刮了油水去!你肯定会给她买一块店面!现在县城里街面地皮是多少一间?噢对,年初又涨了,现在不知道多少,大概也不会太贵,再过一两年就很难说——我们先照目前的算,三米宽的一间也就七十几万吧。七十几万加上原先的五万,总共八十万成本——你女儿真有福气!”
“这小娘们儿一向比我精明!她……”骆老三发愁了。
骆小三意气风发地说:“老爹,我是你女儿,我怎么会让你吃亏!这样吧,我不让你出八十万了,你供我念完大学,再送十万做嫁妆,其余我一概自负!”
“这话实在!”我对骆老三说,“你女儿念的是三年的大专,加起来也就十二万学费,吃穿能用多少?三年五万?再加上做嫁妆的十万,顶多二十六七万,比原先省了五十三万!”
“也是!我总不能让我女儿租着店面过一辈子,那我骆老三这张脸往哪儿搁!”他还在苦恼刚才的问题。
“咱老爹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更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师你说是不?” 骆小三说。
“这话说得实在!”我会意地点点头。
“行!就这么说定了,不反悔!小三,你爹我差点算错!”骆老三提高嗓门嚷道。
骆小三抿了嘴,偷偷朝我直眨眼睛。
第二天傍晚,我到了瓜棚边,完成最后一次守夜。我发现天光不在地里,只有火火被拴在草棚边,远远地冲我吠。
他们家的瓜收摘完了吗?不像。我惆怅起来。
最后的一道霞光正在天边褪色,长庚已经升起,蝙蝠们扑着毛茸茸的翅膀,在月亮的轮廓里穿梭舞动。草虫有着辽阔的合鸣,一阵阵高低起伏,仿佛召唤着风的来临。
风终于如期而至。海滨平原上的风一旦来到,便气势浩大,如同草原上成吉思汗的马群,大地在它们的脚下,发出低沉的和声。
我想起童年,寒冷的草原的童年,在兴安岭边上,我的脸儿被风吹得通红,跌跌撞撞地追赶一匹火红的小马驹。那时的风里,常有达斡儿人的依稀歌唱。我追着小驹子,不顾母亲的呼喊,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它嘶鸣着转弯,躲到一个宽袍大汉身后,那汉子喝了声什么,一把将我举到头顶。那是在童年,我的人生之初,在我的真正的故乡。
我正沉浸于回忆,西面远处,有一束车灯雪白地照射过来,幽蓝的天幕闪开一道空隙,它的出现让我不由地感到欣喜。
是小陶。她给火火喂了晚饭,又向这边走过来。
“小陶!”我喊道,“你的伤好了吗?”
“差不多好了,你看我都穿上短裙了。”小陶说。
是的,她穿上了短裙,白色的,又带点米黄,有宽松的裙褶,一条宽大的褐色皮带扣紧了她细细的腰。记得第一回见到她时,好像她也穿了这条短裙。这一次我看仔细了,她是穿了微显米黄色的一套短装,在那敞开的蝴蝶一般轻巧的小茄克里,是一件黑白双色横条纹的紧身衣,脚上是一双白凉鞋。我愿意无数次重温这一瞬间,把她的形象深深烙进脑海,我的青春的蝴蝶。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也穿了这一身。”我说。
“你记错了,是第二天,我们各自去约会的时候。”她走到我身边,微笑着说。
“天光呢?怎么不见他?”
“我爹送他到医院打吊针了。他有点发烧。”小陶略有些忧愁。
“不严重吧。”我也关切起来,“要不我去看看。”
“不用!不要紧的。”小陶轻轻把我拉住,“你不是说要在瓜棚里,没有了旁人,才肯唱民歌给我听吗?那就现在吧。”
我已经在心底听到了歌声,在那一刻。只要她开口,我的灵魂就会从口齿间飘飞而出,徜徉在悠长的民歌的节律中,陶醉在欢乐的忘我的音符里。
“我唱支蒙族的牧歌给你听吧,它是一个达斡尔大叔教给我的,在内蒙的时候。”
“你先说说你怎么跟他学的,说说内蒙。”
“那时我才五六岁,九月来临时,我们一家又到了内蒙北部,在兴安岭边上。附近有户达斡尔牧民,那个大叔特别喜欢我,经常带我去他家的帐篷。其实当地的达斡尔人原先都是猎户,他从小和蒙族同胞住在一起,就成了牧民。他会唱许多的歌,达斡尔的,鄂温克的,鄂伦春的,蒙族的。有一次,他把我放在他前面载着回家,出了林子,马儿走上一个高高的草坡,四望一片翠绿,无边无际,远处一点一点黑白的是他的马群。大叔忽然开口,哼出一个低沉浑厚,雄壮有力的前奏,那么长,那么广,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我被吸引住了。他哼着前奏,渐渐拔高,变得嘹亮,时而经历一个缠绵的波折,时而活泼跳跃又一落千丈,好像大风横扫过千里草原,掠过低头慢步的成群牛马,掠过姑娘长长的发辫,在成吉思汗的帐庐前徘徊留恋,忽然又跃上旌旗的顶端,催动猩红的大旗,越过羊群一般的白云,最后消失在青天深处。
“我终于等到他把前奏哼完,他开始唱了,蒙语的,我不能听懂,可是我感受到了它的悲壮和凄美,那正是草原母亲心底的声音,一千年了,它的声音始终不曾改变。
“等他唱完,我央求他再唱一遍,以后每次见到他,我都要他唱这支歌。他说你听了那么久,也哼几句试试?我就是不肯。直到有一次,大叔又把我放在他身前,骑马走上那个高坡,看见了无边的草原,我突然不由自主,用稚嫩的童声哼起那段前奏来。我的嗓音又高又亮,和大叔的截然不同,但我把旋律全记住了,那段前奏,我也哼得曲折悠长,中间那几个颤音,我都发得很准。大叔勒马走着,越走越慢,等我哼完那个前奏,他一把将我抱起,使劲用胡子扎我脸,说了一大堆蒙语,眼眶里都有泪花了。那次到他家后,他们又让我把前奏哼了一遍,听完后拿乳酪奶酒小羊肉使劲填我,我醉得厉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送回的家。”
小陶眼里闪耀着光,催促道:“那你现在就唱。”
我说:“我先告诉你歌词,它很短,译成汉语才十六字:黄昏落下,群星升起。马儿回圈,心儿悲伤。但是整首歌唱完得花十分钟,不但前奏长,中间衬字多,间奏和过渡也长,歌词重复两遍,才算完整。”
我清了清嗓子,走出一步,向着蔚蓝的夜空哼出前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飞翔在虫鸣和晚风之上,无穷无尽,充满留恋。我渐渐沉醉,忘乎所以,童年的草原和风雪变得越来越清晰。当我唱出第一个词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正是当年达斡尔大叔的声音。
小陶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通过那里,也看见了我北方的童年。她的眼光时而熠熠生辉,时而幽怨低回,时而欣喜欲语,时而叹惋深思。
我唱完后,小陶倚住我的肩膀,幽幽地说:“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不像旁人那么看我。”
“傻姑娘,那只是他们不了解你。”
“不,不止这些。我知道……”
“不说它,我继续唱民歌。一个老知青教了我一首云南民歌,很好听,叫作《小河淌水》。听过没有?”
“读书时听过,你唱吧。”
我又低低地唱:“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我记起来了,这首歌应该是女声唱的,我会一段歌词,你听……”她也亮开嗓子唱出声来。我吃了一惊,她的嗓音清澈脆亮,一尘不染,如同此时天际升起的洁白月光。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幽幽。”
后来我又唱了几首,最后一首是意大利民歌《桑塔露琪娅》。小陶说,这一首她非常喜爱,愉快的时候,常常会哼上几句。于是我们一齐,轻轻地把它唱了一遍。唱完后,小陶靠着我,久久地不动一下。
我对她说:“今天时间不早了,你应该回去。”
小陶转过身,低低叹息了一声,她说:“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不回去了,我做你的桑塔露琪娅。”
“我只相信真爱的结合。”我揽住她的肩膀说,“请你做我一辈子的桑塔露琪娅。”
“不可能的。我已经决定了,昨天我已答应了他的求婚。”
“你真糊涂呵小陶!我也会赚钱给天光治疗,供他上大学!”我激动地说道,“你要的是什么?缺钱我会有,我会给你的更多!”
“我要的是安宁,你不能给予。是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像你这样理解我,关心我。但是……”
“听我说吧!”我打断她的话,拉住她手臂说道,“爱,我从来不曾懂得,但是你的出现改变了我——我爱你。”
我拉着她手臂,好像生怕她飞去,屈膝跪到地上,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请你做我的妻子,一辈子——我的灵魂的灵魂。”
“啊……”她转过头去,几乎要流下眼泪,“站起来吧,站起来……只有今晚,今晚我可以做你的妻子。”
“你答应嫁了别人,那我算什么,今晚又算什么?”我痛苦地说。
“你先站起来……我也爱你,你这样我承受不起……”
“我听到了这世间最美丽的一句话。”我欣喜地说道,“我有过那么强大的理想和信念,你的一句话,却让它们都退到了一边。”
我不知觉中已经站起。
小陶抽不开手,只好侧着脸说:“我配不上你,你会让我难受一辈子。没有清白,不会生孩子,负担沉重,我能给你什么?”
“美,还有爱——来自于你的灵魂。这就足够。”
“现实点吧,我不希望因为我,而使你和你父母不合,让你被人耻笑,让你忙于生计愁眉不展,也让天光知道真相后,一辈子只知道对你感恩!”
“天光……”我愣了一下。
“是的,天光。他早晚会知道一切,如果娶我的是你,他这一辈子都会想着你是我们家的恩人,要报答你。我不想这样,我希望他能过得比我们都快乐轻松,有他自己的前程。而那一个老板就不同了,嫁给他,我和天光都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我们会得到安宁。”
“我不须要谁对我感恩……”
“那不是你需不需要,是现实,是生活。我们已经活得很累了。”她低下头去。
“我的爱是多余的。”我绝望地松开她的手。
“不!你的爱是珍宝!我这一生,能够遇见你一次,是我的幸福。”小陶抓住我的手说。
“你走吧。”我颤抖地说。
“我不走!让我们给我们的爱一个解脱吧。”
“永远不会有解脱,因为我的爱已经被拒绝。”
“不,我拒绝的是你的婚姻,你的爱,我怎么忍心拒绝。”小陶扑进我怀里说。
“不要这样。清醒点,我愿意为你一生负责,不愿为这一夜负罪。”
“这是罪吗?”小陶战栗起来,泪光闪烁,“我这一生,也许都是在作交易,只有今晚是为了爱。难道我来世间一趟,连一次的真爱也不能拥有?”
“你让我无地自容……”
这时候,小陶却猛地挣出我的怀抱,向着广阔而黑暗的平原,向着星月交辉的夜空,朗声说道:“我请这大地和星空作证,今生今世,我也有过真爱的一夜!”
我激动起来,也朗声说道:“我也请这生我肉体的大地、养我灵魂的星空作证,只因为今晚,我才有了生命的圆满。”
于是我们一起,抵达了爱的核心。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于是我们一起,创造了新的世界。一个大地,一个天空。
明月雪白,照耀千里,那一夜是何等壮美的画卷,天地含情,我们是有福的。在以后的二十年里,我时常想起我的福祉,便对命运充满感激,便能忍受信仰的代价;我也时常想到,是我萍水相逢的爱人,使我懂得了真爱,教会我承担独自的人生。
我的爱人,给了我纯粹,给了我骄傲,给了我相逢。
那年元旦后的一个傍晚,放学铃声还在走廊里回荡,教研组长从办公室外兴冲冲跑进来说:“郑三,你女朋友在校门口等你。动作快一点!几个月里一直不瘟不火,我还以为我的媒又告吹了,这个也吹,那我真是黔驴计穷了!”
到了学校门口,我看见一辆巨大的白色本田平板摩托停在一边,一旁站着的女郎架着墨镜,嘴唇鲜红,颈上系了跟红丝巾,一身黑色皮衣,手戴黑皮手套,脚蹬黑色皮靴,看到我来,把黑头盔一摘,散开一头瀑布般的黑发。
我说:“楼小姐,幸会。《黑客帝国》又续拍了?”
“这身衣服很酷是吧。”
“很科幻。找我有事?”
“我还帮忙做着你的女朋友,真是后悔当初怎么会答应你的。”
我局促起来,便说:“多有失礼,今晚我请客!”
“上车吧,你来开。”
“行!”
摩托开过一座花岗岩雕栏的石桥,楼小姐突然叫停,两人下了车,靠在栏杆边。
冬日的斜阳,已经沉下半个,红彤彤的,没有一丝温热,河面上满是鲜红的波浪,翻卷着远去,发出哗哗的水声,在冷风里,听来更觉一层寒意。高低错落的建筑此时都蒙上了黑影,而灯火却还没有上来。
“你怎么蓄上了小胡子?”
“比较保暖。”
“看着倒像哥萨克骑兵。”
“乌拉。”
“还穿你的花格子衬衫牛仔裤,一年没四季。”
“麻木了。”
“那位陶姑娘后来见过没有?”
“结婚了。”
“和谁?”
“某老板。”
“希望她从此幸福。”
“谢谢。”
“你怎么说谢谢?”
“为你的善意。”
“奇怪,什么时候你说话这么简洁明了了?”
“先开饭再说。”我笑。
“好。我们就去第一次见面的酒吧吃西餐。”
在酒吧里,我们又坐到了当初那个二楼靠窗的雅座,楼小姐又叫总台放了莎拉•布莱曼的《月光女神》。她帮我点了尖椒牛柳。
“感谢照顾。你记得很牢。”我笑道。
“我一向记性很好。我还记得,你对我说的你的借口:逃避婚姻。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有必要吗?”
“只是好奇。”
“可以。婚姻带来责任,众所周知。”
“请继续。”
“我比较自负,坚信以我便能度此一生,完成志愿,不必寄托于下一代;又比较自卑,以为能力有限,不能兼顾两头,必定愧对妻儿;又比较自私,希望只为自己而活,独立,自由,不做附属品;还比较自爱,相信我存在的价值,要把它悉数发掘,发光,发热,而它不属于堂前屋后,我要证明,我的存在大于一个我。”
“非常动人。但我以为,其实你只说了两条:追求理想,逃避责任。”
“正是。”
“说一说你的理想。”
“每天诞生一个新的。”
“那么多,追得太累。”
“我有时间。这是我选择的结果,是我的优势。”
楼小姐苦笑着摇了摇头。她说:
“我想知道,在这一前提下,你怎么对待你的感情。”
“我无可奉告。”我笑道,“说说你自己的。”
“我的缺乏内容。因为我不相信爱。”
“看得出来。”
“怎么个看法?”
“面对男性,你从来居高临下,他们不是做俘虏,就是做逃兵,你一直忙于征服。”
“精彩。那是我的先天优势,我也无能为力。”
“你像你母亲。”
“自然。男士们不是让我讨厌,就是让我可怜。你也是。”
“承蒙关照。”
“你是逃兵。”
“谈不上。我们一面之交,不妨相逢一笑。”
两个人都笑起来。
“似乎我已有近半年,没来找你麻烦了吧。”她又说。
“五个月。”
“我调到市电视台了,路远,而且工作比较忙。不过我还是不忘偶尔挂个电话,给你办公室或者直接给魏老师,我很有敬业精神,是吧?”
“有劳。从今天起,楼小姐不必费心了。半年辛苦,必当报答。”
“这一餐饭可不够。”
“你说。”
“帮我做件小事,举手之劳。”
“必定尽力。”
“这话诚意不够。你先答应。”
“圈套。”
“我可不这么认为。”
“那好,我答应。”
“不反悔。”
“不反悔。”
“好。”她向前欠了欠身子,盯着我说道,“我要你——娶我。”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幻觉,楼小姐的音容笑貌变得模糊,我看见一群群闪光的岁月奔涌而来,要将我裹胁进去,那里花柳繁华,富贵温柔,那里精妙高格,挥斥方遒,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我有点恍惚。酒吧里荡漾着莎拉•布莱曼忧伤的嗓音,《斯卡保罗集市》,一首古老的英格兰民歌,这是我一直喜爱的。我又想起,这歌声,雅座,灯影,轩窗,这人面桃花,曾在半年里几次触动我的困惑,使我暗自叹息。也许,我对这一切,真的很留恋。
“既然刚才我已答应,我就不会反悔。”我说。
“自然。”她笑,似乎很得意。
“你让我准备一下,一切就绪,再来娶你。”
“应该这样。那么,什么时候?”
我一字一顿地说:“下、辈、子。”
楼小姐低下头去,捂住嘴咯咯地笑起来,长长的黑发划落到额前。她又抬起头,笑着说:“你太当真了,我是开玩笑。我下个月订婚了,未婚夫硕士学历,刚做上市广电局二把手。”
“恭喜了。我们今天始终在开玩笑,而且很愉快。”我浑身轻松地说。
“没错。以前每次见到你,总是不欢而散,今天这次总算不同。”
“下学期一完我就回家乡,但不做教师,我谋了份闲散差事。”
“继续欺骗以保持单身?”
“也许。当然,结果总会相同。”
“这么自信?我以为你会很快结婚。”
“见笑。我还不至于出尔反尔。”
“我不相信。十年之后,我会来特地看你,看你是不是守信用。”
“十年太短,二十年吧。”
“好,那就二十年。咱们后会有期。”
“一定恭候。”
那一次见面究竟算不算愉快,已经很难说清楚,但有一点我得承认,她做到了。不久前那次高烧里,我的知觉和行动能力几乎丧失,一个陌生的小天使救了我,在她打完电话后,我听见门外有个声音喊:“豆豆,你怎么捡了这么长时间?”
有个影子在门口出现。
“这里一个伯伯病了,我帮他打了急救电话。”
“做得对。乖,你出来吧。他……是你?……豆豆,你先出去,你妈妈在外面等着。我过会儿就来。”
“好的。小外婆,我先走了。”
那个人影来到了我面前。
“郑三,你还清醒吗?你看我是谁?”
“听出来了,楼小姐。” 我沙哑的声音说。
“真想不到,见到你,果然是在二十年后,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我扶住墙壁想站起来,但被她一把按住了。
“别动,你看你这样子……看来,你真的做到了。”
“我是当真的。”
“有必要吗?你得到了什么?”
我答不上来,只好闭上眼睛。
“你不要睡,救护车还没有来,你撑住不要睡。听我说话,我告诉你我怎么过这二十年的。那年我和新上任的市广电局副局长结了婚,有了个女儿,现在已经二十岁了,长得跟我很像,我先做了市电视台的主持……”
但是我太累了,我没有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睡眠征服了我,甜美的,沉重的。
等我醒来,自己正躺在明亮的单人病房里,午后的阳光惨白地斜射到床边,小半瓶生理盐水挂在床头,一滴一滴落下,穿过透明的输液管,注入我的静脉。我看见有个红衣女子站在窗前凝望。
红衣女子听见响动,转过身来。那几乎就是当年的楼小姐,她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用一个红色的发卡扎了,两边耳垂上晃动着硕大的棕红色水滴形玛瑙耳坠。
“你终于醒了,郑三。”
“楼小姐,谢谢你们的相助。”
“四十五岁的人,早不是什么小姐。帮你打电话的是我姐姐的外孙女,我的女儿今年已经二十岁,昨天早上我对你说过。”
“那时候我听不清楚,而且头昏得厉害。”
“我说了很多,可你仍然睡过去了。”
“你还是当年的样子,时间也会有宠爱。”
“谢谢赞美。你的髭须比当年还多,像斯大林。”
“我希望能够像契诃夫,或者鲁迅。”
“差不多。你实现抱负了吗?”
“你已经看见了,我庸庸碌碌,一无所成。”
“没当成作家,没出名,没发财,最主要的是,没有结婚。我猜得不错吧?”
“是这样。”
“不过有一次,我以为我在电视新闻里看见了你——好像是。你和一群老外一起游行,抗议在金沙江上修建水电站,然后被抓了。”她笑着,盯住我的眼睛。
“你看错了。”我笑着摇摇头。
“我想也是。”她在床边站住,“你不想改变一下吗?也许现在还来得及。”
“木已成舟,只好随波逐流。”
“还是那么倔。”楼小姐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有一次,我偶然想起你,还有那个陶姑娘。我觉得,当年我们几次见面不愉快,似乎,都与她有关。”
“你还记得她。”
“有时候。我猜,那时你正爱着她。”
“我们都老了,不提她吧。”
“你承认了。”
我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在我的心底,此时隐隐响起一支古老的牧歌,但我看到的,却是一色蔚蓝的大海,浩瀚无垠,阳光闪烁,微风鼓浪,白帆点点,我闻到了咸涩的海的气息,它吸引着我的灵魂,展翅如一只燕鸥,向着海天交界的尽头,一直翱翔过去。
“那时,你的爱憎都很强烈。我猜想,你向她表白,然后被拒绝了。”
我微笑着不作声。
“你放弃了那么多姻缘,选择你所谓的信念、理想,然而真正当爱降临时,你又把它们抛到脑后,但你的爱却遭到了拒绝。这真是命运的捉弄。”
“不。如果你有过真爱,你会相信,这也是一种恩赐。”
“可惜我没有过。我不能理解你的所谓恩赐。”
“说说你的现在,成功的人生。”
“我丈夫做了省广电局的二把手,可惜还是副的。十年前,我曾做过主持,现在我是资深编导。女儿刚刚上大学,在杭州。”
“幸福美满,恭喜了。”
“不必恭喜,因为我可能要离婚了。我丈夫终于知道,女儿不是他生的。其实他早该知道,我们俩都是AB型血,女儿却是O型血。”
“家庭应该珍惜,女儿都已成人。”
“在我的婚姻里,他是俘虏,我是征服者,我们之间的感情,只有他对我的。现在他对我已经没有感情了,我们之间也就清了。就像你当年说的。”
“何必再提感情,你们身上有家长的责任。”
“他不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有时候我想,我这大半生里,只出现过一个对手,可惜当时只想着征服,没有想到珍惜。交手了几个回合,他撤退了。”
“你征服了你丈夫,却没有珍惜他。”
“我想珍惜的,却不能征服。”
“那就珍惜你现在所有的。”
“我是这么想。”她看着我。
“呃,我想,时间不是很早了。你眼圈有些黑,是不是看护了我很久?我非常感谢。”
“我午饭后才来。有些憔悴,那是昨晚没有睡好。”楼小姐笑道,“说来也奇怪,我这人对什么都很冷漠,和你告别之后,也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一旦又见到了你,我的血就流得特别快,有一种冲动在里面:我很想战胜你。”
“你已经做到了。”我坦然笑道。
“也许。不过当年,你可能没有发觉我的冲动。”
“确实看不出来。”
“所以我失败了。”
“现在你应该有所安慰。”
楼小姐注视着我的眼睛,许久才说:“你和当初相比,变得平和多了。”
“这是岁月的赐予,我获得了安宁。”
我的爱人,你听到了没有,我也获得了安宁。
“大概是。”楼小姐看了看表,说,“时间确实不早了,我女儿还等着我。以后我会常来看你。”
“谢谢。但是请不必常来,仍旧二十年之后吧。”
她愣在那里,缓缓说道:“我们还有几个二十年?也许,二十年之后,你已经认不出我了。”
(跟贴中有结尾。—
被
文坛.爱的传说
收录 原创[文.爱的传说]
查看回帖
回 复
传统媒体或网络媒体转载请注明转自“胡杨林”(www.my510.cn),并付给作者稿费,否则即为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