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埋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下,一只小花猫蜷在一个破篮子里,像是睡着了。
见了我的到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面带微笑地起身,而是眼光木纳地盯着我,我本能地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需要小心一些,便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把玩着旁边一大堆新鲜的大蔸头。
今天是端午的前一天,父亲74岁的生日。
你一个人来的?大部队呢?
我告诉他我从另一个地方来出差回来,不是和他们一起来。6个孩子,四个在市里,只有老大还在本村,他说的大部队就是包含我的所有城里人。
到老大家吃晚饭吧? 我指了指老大家的方向。
“不去”
来之前大嫂已说过接了他,但他没有同意,我沉默着盯着他。
你们为什么不把你的老娘接到城里去?当心哪一天我将她打死算了,你看她,腿都一拐一拐的,前几天还在前面水里捉虾。
他的脸突然变得凶恶起来,那是我所熟悉的面容,在我成长30多年的岁月里,父亲留给我们最多的面容。
我拿着树上的水果,给小孙子,她说不要,还说我的姥姥在这里,不要你来,你给我走,小孙子知道什么?还不是你娘教的,让他不理我。
来之前,在老大家,76岁的老母亲已将这件事说给我听了,父亲提了些树上摘下的枇杷,来到老大家,要给老大的孙子吃,小家伙自小鬼精灵,不肯要,父亲便将枇杷从篮子里倒出来,用手杖一个一个在地上捣碎,然后大骂我娘,说是她教坏了重孙子,她这么小就教她不理父亲,母亲躲在房里不出来,习惯了的大哥大嫂无事般地忙来忙去。。。。。。
你们把她接到城里去,这么多年了,非要分开,我像被关在牢里一样被关了这么多年啊。。。。。。。
父亲脸上愤怒的表情一下子又变得十分的悲伤,像马上就要哭出来,凭经验,只要他一回忆过去,准没有好事,说不定一场爆风雨就要发生。
我摆弄着大蔸头,说:你别吵了,我是老幺,都快四十了,你还吵什么吵?活不了几年了,只要不少钱花,算了,那一天闭了眼,什么也没有了。
父亲盯着我,应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我首先伸出一个小指头,再伸出四个指头,帮助他理解我说的话,父亲的耳朵不好使,说话要很大声,但要是说一句对他不利的话,他好像能听到,这是这多年一直没有解开的迷。但我们深信不疑。
我是83年被父亲扫地出门的,记忆中还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请了本家的几个长辈,还有我们组的组长,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二哥要求的,多少年过去,只记得二哥说的一句话:各位长辈都来了,老幺我带走,但说清楚,老幺是你不要了我才带走的。
那时候二哥从部队转业回来,刚在城里落脚。
我力图回味我当时的表情与想法,可总是想不起来,可能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因为那时候,家已不是个家,二哥就带着我,后来又将高中没有念完就辍学的姐姐也带到城里。
因为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父亲,现在想起来很多不可思议的事都在我们家发生了,而这些事,又深深地影响我们。首先是二哥,他刚回来,在城里没有任何基础,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将我和姐带到城里,我继续念书,姐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想起他在政界没有多大建树,应该是受了我们俩的拖累。
我不吵,我什么也不说,我不能说啊,我说了又要打死我,要打死我,我什么也不说,她的腿都拐了,为什么还要捉鱼,又不是没有钱,我都还有钱,你看。
说着他拿出他的钱包,我听得出话的另一层意思,你们对你妈好些,给她的多一些,我都还有钱,她一定有钱。
我疑惑着,父亲是关心母亲吗?分开二十多年了,他很在乎子女,在乎母亲, 用了这种独特的方式,给每一个人带来苦难的方式在乎着我们。
我不失时机地拿出钱包,给他钱,说:你拿着。父亲终于脸上有了一些笑意,又给钱?
“你拿着,没有就找我拿,只要不吵架就行了,活不了几年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我努力地闭上一只眼,睁开,又闭上另一只眼,我知道,在这个家,没有什么需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有的苦难因他而起,但我知道在他的心里,同样聚集着很多解不开的结,这些结整天困扰着他,让他的行为变得如此偏执。
我努力想唤起记忆中的父爱,他给我讲过唯一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聪明的人如何靠临场发挥战胜地主,而获得财富的,还记得有一年的春节,父亲,母亲,还有哥姐在家围着一堆火,开始发压岁钱,我得到的是一个5分和两个二分及一个一分的钢币,共一毛钱,我当时就气得哭,将钱全扔在火堆里面,姐说,你不要就给我啊,那时,他们都在笑,包括父亲。我时常在脑海里将这两个发生在不同时间的事连在一起,就是在年三十的时候,一家人围着火,父亲给我们讲故事,讲完了发压岁钱,发完了我耍小脾气,将钱扔到火堆里,没有人责怪我,还好笑,由此而构成一幅完美的天伦之乐图,给我三十多年的生命中留一些对父爱的体验,我的父亲原来是那个样子!
我一直这样看父亲,过分的在乎是我们家庭悲剧的根源,说起来很简单,很多年前,父亲在给村里看护泵站,一位本家的叔叔对父亲开了句玩笑,说你在这看泵站,当心嫂子跟了别人,由此而带来父母常年的争吵及最后的分开,以及到现在还没有停止的苦难。
怀疑如果得不到答案,对怀疑双方都是一种折磨,一生要强的母亲从没有在这事上屈服,而父亲心中的结则越积越大,儿女们一个个从道义上支持母亲的时候,也就被他看作是敌人了,而觉得自已成了孤家寡人。然后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将所有的亲人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由此而更加孤寂,而加重他的偏执,产生一种恶性循环。清醒时的父亲精明过人,一旦一点小事引发,他便会失去理智,成为一个地道的精神病患者。我所见证的最完美的一个例子也是一年的端午,我带着准备结婚的女友回家,通常情况下我们回家都先到老大家然后到父亲那边去,我们一到那边就发现他正在破口大骂,从母亲,到大哥大姐到孙子,无一幸免,我们在50米外的地方站了一会,我对妻子说,走,我们过去,凭我对父亲的了解,我带着未过门的媳妇来,他一定不会怎样的。
父亲像是从睡梦中被谁拉了回来的一样,茫然地看着我们,光着脚,一身的灰,绝对是刚才在地上滚过,看了我一眼,看了她一眼,我们都没有说话,父亲突然改变了语气,说:你说我怎么不值得高兴,我快三十岁的儿子啊!我知道下面的话是:终于给我带回来媳妇了。
我要高兴,我要高兴,我要高兴得这样子!
说着,他跳了起来,像我们小时候跳绳一样地跳,然后便安静了下来,我们便把买的东西给他对他说,一会到老大家吃饭。
一会儿他就来了,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穿了一双新布鞋,我看着那耀眼的白色与他脸上微笑的面孔,实在与刚才那个人联系不上来,我所以理解到他对我们所有的恨由爱而起,这可能也是这么多年来我对他恨不起来的原因。
父亲教会了我应该如何去做一个父亲,我在他身上没有得到的东西,我都会一点一点交给他的孙子。母亲教会了我如何坚强,母亲勤劳一生,刚强一生,母爱是在我懂事后才感觉那么浓郁, 小时候,妈拖着一家大小,没有让我们有机会体会到她的爱,那种爱全部由操劳代替,甚至很凶, 记得小时候姐她们爱到处跑,看露天电影,妈有一天在门口大骂,什么看电影,就是她妈的男的和女的搞在一起,多少年来,我们一直用这句国骂来取笑她,老大要去读高中,报了名也被她把报名费从学校要了回来,那时候,她认为在队里挣工分是最重要的事情,二哥要去当兵,首先要做的也是她的工作,
爷爷死于自然灾害那年,这个家就由奶奶与母亲共同把持,有时候我就问母亲为什么在自己被父亲赶出来后还要对奶奶那么好,她说奶奶对这个家有功,我不能丢下她不管。结果那时候家就成了这样子: 父亲和奶奶与没有成家的三哥住在一起,母亲一个人借住在我们一位本家哥哥家,父亲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被赶出家门的母亲每天给眼瞎的奶奶送饭吃,那段日子三哥基本不回家,后来有一天,母亲和大哥一起将三哥关在家里,用挑水的揙担暴打了两个小时,椐说是在他的口袋里搜出了外地的饭票,不言而喻,他是在与一帮扒手鬼混,这时的母亲是不懂得讲道理的,就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硬是将三哥从那条路上拉了回来。
我们回家要跑几个地方,要去看奶奶,看父亲,又到本家哥哥家看母亲,最后在大哥家吃饭。买的礼物也要分成几份,有一次我回家,到本家哥哥家去看母亲,那时我还在读书,母亲给我留了一条小鳖,这东西是大补,捕鱼一生的母亲逮到它并不稀奇,留给我也不稀奇,我是老幺,那时奶奶能将别人送的蛋糕放在床边让它发霉,只为等我回去吃。我大口大口地吃,母亲就坐在一边看着我,快吃完的时候她拿起筷子,夹了几块吃了,吃完后她跟我说,鳖这东西一个人是不能一次吃一整只的,不然就补过了,对身体反而不好。
说实话,我真的记不住那鳖的味道,不过觉得很好吃罢了,但时常想起这件事,至到今年的夏天,我才弄明白我记住这件事的原因,我和儿子坐在床上看他最爱看的《快乐星球》,我端着半个西瓜,一点一点送到他口里,他扭头过来接西瓜的时候眼睛都是盯着电视机的,我呆呆地看他,就想起了我这辈子无法体验的父爱,突然说:“儿子,你觉得幸福吗?”,
“怎么啦?”他心不在焉地问。
“你看,你在看电视,老爸给你喂西瓜,”。
“不幸福“。
“那你要怎么样就幸福?” 我几乎要愤怒了
“我自已来就幸福。”
“去你妈的,自已来!”我将西瓜塞给他。
看着被我笑骂而无所谓的儿子,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一次,寄住在别人家里的母亲,呆呆地看我一点点将一只鳖吃完,我现在明白了,那时候的母亲,心里头除了母爱的柔情,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沉默着的痛苦,痛苦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以及无法对我承担的责任。我想,念高中的我都无法在当时体会母亲的心情,我不满八岁的儿子当然只会这样回答我。上辈人对下辈人的爱,本来就是要靠一辈子来体验的。
奶奶死于八九年,而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到后来甚至大便不禁,母亲去洗床单是经常的事情,烦的时候母亲也发牢骚,说你怎么不死啊,我都不想活了。。。。。。。
奶奶倒是真的去了,母亲依然坚强的活着,在我们那间给母亲带来苦难的老房子里,送奶奶的事情由母亲一手操办,出殡的前一天晚上,送走了客人,家里安静下来后,母亲走到奶奶躺着的地方,坐在她的头前,看着奶奶发了会呆,说:娘,我想了一下,这一辈子,我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过有一件事,我现在想起来都很后悔,前几天你说你想吃油条了,可我这几天没有上街,谁晓得你就这样走了呢?说完,母亲轻轻地哭了起来,看着母亲第一次流泪,守在她身边的我再也忍不住,跑到外边大哭起来。
母亲不会快乐,一辈子也不会快乐,我知道,儿女再孝顺,也抵不过老两口相濡以沫,可母亲也值得欣慰,当初支离破碎的家,现在围在她身边是团团的一大圈,母亲见我的第一句就是问孙子怎么没有回来,我说他没有假,两年前把儿子送到省城读书,一年级,母亲知道了,专门打电话给我,说要骂我,说我的孙子这么小,你们只顾自已好玩,不想管他,就把他一个人丢在一边,我只好耐心地解释我们为什么这样做,又要告诉她儿子在学校一切都好,她才放心。
打电话给儿子,说了几句话后把电话给母亲,母亲在电话里心肝宝贝地叫了半天,我接过电话,问儿子,知不知道刚才和你说话的是谁?
“不知道。。。”儿子说
“他说不知道你是谁。”,我故意大声说。
哄堂大笑,母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
吃饭了,父亲还是没有来,没有父亲的端午饭,一如从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