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三人都喝得多了。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还甜言蜜语着;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
言壮语;再买了半斤,就胡言乱语起来;又买了半斤喝过,无言无语起来。在饭馆直坐到了
后晌。后来庄之蝶要走,赵京五说:“我得送你。”庄之蝶摆摆手,摇摇晃晃骑了“木
兰”,一路走着,一路却能分辨街上商店门口广告牌上的错别字。一进双仁府小院,入门就
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饭做好了才起来。起来又独独坐了一回,说肚子不饥,也不吃饭,要
骑车回文联那边住屋去过夜。牛月清说:“今晚不消过去了,就住在这边吧。”庄之蝶支支
吾吾的,说晚上还要写写文章的,牛月清就说:“你要过去,我晚上可不过去的。”庄之蝶
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我躲清静才过去呢,脸面上却做一副苦态,叹口气出门走了。
巷口街头,日色苍茫。鼓楼上一片乌噪,楼下的门洞边,几家卖馄饨和烤羊肉串的小贩
张灯支灶,一群孩子就围了绞棉花糖的老头瞎起哄。庄之蝶才去瞧棉花糖是怎么个绞法儿,
把一勺白糖能摇绞出棉花一样的丝来,一抬头却见门洞那边走来了卖牛奶的刘嫂和她的牛。
在供应了定点的牛奶后,刘嫂和牛直歇到天凉起来才往城外走。一见面牛就长眸起来,惊得
孩子们一哄散了。刘嫂说:“庄先生好几天又不见买奶吃了,是没住在文联吗?”庄之蝶
说:“明日在的,我等你了。”走过去拍着牛的背,一边和刘嫂说些牛奶的产量和价格。刘
嫂就抱怨每斤饲料又长了一角,可奶价还是提不上来,这么大热的天,真不够进城跑一天的
辛苦钱。说话问,奶牛站在那里四蹄不动,扭转了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舌头在嘴里搅动
着,尾巴慢慢地甩过来,又慢慢地甩过去。庄之蝶就说:“你要想开点,若不出来跑跑,不
是一分钱挣不来,照样要买菜买粮吗,哎呀,你瞧这牛,它倒不急本躁,像个哲学家的!”
庄之蝶这话当然是随便说的,没想这牛却一字一字听在耳里。人说狗通人性,猫通人
性,其实牛更通人性。一年前庄之蝶在郊区采访住在刘嫂家,这女人先是务菜,菜务不好,
卖菜时又不会在秤杆上做手脚,光景自然就害栖惶。庄之蝶一日出主意:“城里供应的奶常
常掺水,群众意见颇大,但用奶的人家多,奶场又想赚钱,水还是照样掺,订奶户一边骂娘
也还一边要订的。那么,何不养头奶牛,能把牛牵上去城里现挤现卖,即便是价高些也受人
欢迎,收入一定要胜过务菜了。”刘嫂听了。因此在终南山里购得了此牛。牛是依了庄之蝶
的建议来到西京城里,庄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牛对庄之蝶就感激起来,每每
见到他便阵叫致意,自听了他又说“牛像个哲学家”,从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维,以哲学家的
目光来看这个城市了,只是不会说人的语言,所以人却不知晓。
这一日,清早售完奶后,刘嫂牵了牛在城墙根歇凉,正是周敏在城墙头上吹动了埙,声
音沉缓悠长,呜呜如夜风临窗,古墓鬼哭,人和牛都听得有些森寒,却又喜欢着听,埙声却
住了,仰头看着剪纸一般的吹埙人慢慢移走远去,感觉里要发一些感慨,却没有词儿抒出,
垂头打吨儿睡着。牛啃了一肚子草,也卧下来反刍,一反刍竟有了思想了:
当我在终南山的时候,就知道有了人的历史,便就有了牛的历史,或者说,人其实是牛
变的呢,还是牛是人变的?但人不这么认为,人说他们是猴子变的。人怎么会是猴子变的
呢?那屁股和脸一样发红发厚的家伙,人竟说它是祖先。人完全是为了永远地奴役我们,又
要心安理得,就说了谎。如果这是桩冤案,无法澄清,那我们就不妨这么认为:牛和人的祖
先都是猴子;猴子进化了两种,一种会说话,一种不会说话;说话是人的思维的表现,而牛
的思维则变成了反刍。如此而已。啊哈,在混沌苍茫的天地里,牛是跳蚤一样小得几乎没有
存在的必要吗?不,牛是庞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躯,有健壮的四蹄,有坚硬锋利的战斗之
角,但在一切野兽都向着人进攻的世界里,独独牛站在了人的一边,与人合作,供其指挥,
这完全是血缘亲近心灵相通。可是,人,把牛当那鸡一样,猪一样彻底为自己服务。鸡与
猪,人还得去饲养着方能吃他们的蛋,吃他们的肉,而牛要给人耕种,给人推磨,给人载
运,以致发展到挤出奶水!人啊人,之所以战胜了牛,是人有了忘义之心和制造了鞭子。
这头奶牛为自己的种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里开始喷两股粗气、一呼一吸,竟使面前
的尘土地上冲开了两个小土窝。但它仰头注视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终于平和下来,而一声长
笑了。牛的长笑就是振发一种“哞”。它长笑的原因是: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动物中除牛之
外都是狰狞,无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区别于别的野兽而随人进入了
文明的社会。好得很,社会的文明毕竟会要使人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向毁灭,那
么,取代人而将要主宰这个社会的是谁呢?是牛,只能是牛!这并不是虚妄的谚语,人的生
活史上不就是常常发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吗?况且,牛的种族实际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进入
人类者,君不见人群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爱穿牛皮做的大衣前、茄克和鞋。这些穿皮衣皮鞋
的人,都是牛的特务,他们在混入人类后自然依恋牛的种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责任,才在身子
的某一部位用牛的东西来偷偷暗示和标榜!而自己一这头牛洋洋得意了,实在是天降大任
吧,竟是第一个赤裸裸地以牛的身分来到人的最繁华的城市里了,试问在哪个城市有牛能堂
而皇之地行走于大街?!
这牛思想到这儿,于是万分地感谢庄之蝶了。是庄之蝶首先建议了一个女人从山野僻地
买它而来,又牵了它进城现挤现卖奶汁,更是说下一句“牛像个哲学家”,一字千金,掷地
有声,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圣的使命。啊!我是哲学家,我真的是哲学家,我要好好来
观察这人的城市,思考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与牛的过渡世纪里,作一个伟大的牛的先知
先觉吧!
六月十九日黄昏。庄之蝶买了烧纸过双仁府来。牛月清从街上叫了一个小炉匠在院门
口,正把家传的两支银簪,熔化了重新打制一枚戒指。庄之蝶近去看了看,小炉匠脸色白
净,细眼薄嘴,一边自夸着家传的技艺。一边脚踩动风包,手持了石油气枪,在一块木头上
烧化管子,立时奢子稀软成珠。庄之蝶从未见过这景致,以为牛月清要做耳环的,说你把管
子用了,娘犯起心慌病来要煮银管水喝,你就不停地从耳朵上往下取吗?牛月清说:“我才
不戴耳环,汪希眠手上戴三枚戒指,你一枚也没有,出门在外别人笑你吝啬,也得骂我当老
婆的刻苦了你!”庄之蝶听了咕哝一句:“胡折腾!”进院去屋,与娘说话。
戒指制好,牛月清欢天喜地拿了回来,直嚷道庄之蝶戴了试试,庄之蝶却忙着用人民币
拍印烧纸:纸一沓一沓铺在地上,钱币一反一正按在上边用手拍。牛月清嘲笑庄之蝶太认
真,烧纸是寄托哀思的一种方式,用得着那么费劲?老太太伸手拧女儿的嘴,还要求庄之蝶
一定把纸按实在土地上。要不亡人带了这钱过河,钱就变成铁钱了。牛月清又说,即使变铁
钱,那是对古时的银元和铜板而言,现在用纸币拍印,纸钱变了铁钱倒好哩!老大太再骂牛
月清,亲自把拍印后的烧纸分成六份,一一让庄之蝶在上面写亡人名姓。自然是岳父的钱最
多,依次是老太大的父母、舅舅、姐姐,还有一个牛月清的干娘。惹得牛月清再笑娘的负担
重,要照顾这么多人的,一面把戒指套在庄之蝶的指头上,戒指硕大,庄之蝶坐在沙发上,
就作出很阔的架势,二郎腿挑着鞋摇着,手指笃笃地在沙发扶手上敲,说身上的衫子过时
了,得换一件的。牛月清说:“我早给你买了一件大红体恤衫,还怕你不穿的。我们单位老
黄,六十二岁了,就穿了这样的衫子,人年轻了十岁的!”庄之蝶又说:“这裤子就不配
了,如今街上兴港式老板裤,我得要一件的。有了老板裤,鞋也要换的,还有这裤带,这袜
子…·”牛月清说:“得了得了,换到最后你得去美容换脸皮了,说不准儿还要换班子换了
我去?!”庄之蝶说:“去年你用一支簪镶补了一颗牙,从此是金口玉言,在家里你说什么
就是什么。现在你让我戴戒指,那只好这么换嘛!”笑了笑,卸了戒指放在桌上,埋怨牛月
清随流俗走,要把他打扮成什么形象了!牛月清就不悦起来,说:“这么说我是舔屁股把仔
蛋咬了?我兴兴地打扮你你不依,往后你也别干涉我头发怎么梳,衣服怎么穿!”老大太见
两人又斗花嘴,自不理睬,却突然叫苦起来,说给老头子的钱面值都是壹佰元,没有零花票
子,在冥国里买什么能方便吗?庄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纸,分别拍印了拾元的、五元的。一
元的面票,一家人起身去巷口马路边焚烧。
外边全然黑了,马路上人少车稀,百米外的路灯杆上一颗灯泡半明半暗。纸一燃起来,
三个人的影子就在马路两边的墙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纸灰碎屑纷纷起落。庄之蝶和牛月
清先是并不觉得什么,跪在那里嫌火太炙,身子往后退,老太大却开始念叨个个亡人的名
字,召唤他们来收钱,叮咛把钱装好,不要滥花销,也不必过分节省,如果花销完了就来告
诉她。庄之蝶和牛月清就觉得森煞,瞧见一股小风在火堆边旋了一会儿,就立即用纸去压
住。这时候,西边天上忽然一片红光,三人都抬头去看。老太太便说:“饿鬼在那里打架
哩,这都是谁家的饿鬼?他妈的,你们后人不给你们钱。倒抢我家老头子的?!”牛月清毛
骨悚然,说:“娘,你胡说什么呀!那怕是一家工厂在安装什么机器用电焊吧,什么鬼打架
不打架的!”老太太还是仰望夜空,口里念叨不停,后来长出一口气,说老头子,到底身手
捷快,硬是没让被抢了钱去,就问:“月清,街那边十号院里可有怀了孕的女人?”牛月清
说:“那院子尽住些商州来的炭客,这些人来城里发了,拖家带口都来住,是有一个女人肚
子挺大的。”庄之蝶说:“这些人把老婆接来,没有一个不生娃娃的,都是计划外的二胎三
胎。日子越穷,娃娃越多;娃娃越多,日子越穷,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牛月清说:“前
天中午我去医院,在门诊室正遇着十号院那女人,她说她怀孕了。让医生检查胎位正不正。
医生让她解了怀,拿听诊器往她肚子上放,那肚皮黑乎乎地脏,医生拿酒精棉球去擦,一擦
一道白印子,说:“你来这里,也该把肚皮洗一洗!那女人红了脸,闷了半晌说:‘我男人
是炭客嘛!’”说罢就笑,庄之蝶也笑了。老大太就说:“一个鬼去投胎了,那孩子就要出
世了!”一语未落,果然听得远处有婴儿的啼哭声,遂听见有人在马路上噔噔噔速跑,接着
是拍一家门板。大叫:“根胜,根胜,我老婆生了!你快起来帮我去东羊街买三个锅盔一罐
黄酒,她这阵害肚子饥,吃头牛进去都能吃掉的!”庄之蝶和牛月清面面相觑,疑惑娘竟能
说准,往夜空中看看,越发害怕起来,胡乱烧完纸,起身就要回去。街巷那边的一棵梧桐树
后却闪出一个人来,在那里叫道:“牛嫂,牛嫂!”老太大问:“谁个?”那人说:“是
我。”迎着火光走近,庄之蝶认得是右首巷里的王婆婆,哼了一声兀自回家去了。
原来。这王婆婆早年是聚春园的妓女,二十五岁上遇着胡宗南的一位秘书,收拢了才做
起安分夫妻,曾生过一个儿子。儿子长成墙高的小伙子,骑摩托却撞在电杆上死了。不几
年,那秘书也过了世。她寡寡地独自过活,日子很是狼狈。前二年,以家里的房子宽展,开
办了私人托儿所。因与者太太认识得早,家又离得近,常过来串门聊天,庄之蝶见她说话没
准儿,眉眼飞扬,行为又鬼鬼祟祟,便不喜欢她来,曾说过她办托儿所会把孩子带坏的话,
惹得老太太不高兴,牛月清也指责他带了偏见看人的。王婆婆自然是庄之蝶在时来的少,庄
之蝶不在时来的多。半年前王婆婆和老太太聊天儿,说到庄之蝶和牛月清这么大岁数了怎么
不生养孩子,老太太就伤了心,说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怀上了,但偏说孩子来得太早,就人
工流产了;后来又怀上了,又说事业上有个名堂了再要孩子,又堕胎了;今什么都有了,要
怀孩子却怀不上了!王婆婆说她有个秘方的,不但能让怀上,而且还一定能让怀上个男孩。
老太太好不喜欢,说知了牛月清,牛月清泪水吧嗒地告诉娘,她何尝不想怀上孩子,但不知
怎么怀不上,这几年庄之蝶倒越来越不行的,说来也怪。他是不用时逞英豪,该用时就无
能,已经看过许多医生都没效果,准备着这一辈子就再不要孩子了,老太太苦愁了许多日
子,才想出个主意来,让北郊的干表姐来代生,然后抱过来抚养,这样毕竟是亲戚,总比抱
养外人的孩子要好。偏巧干表姐怀了孕,老太太去说知了心思,干表姐喜欢得一口应允,老
太太却一定要生男孩子才抱养的,逼了表姐去医院做日超检查,一查竟是女孩,只好做了流
产术。老太太便领了干表姐去拜访王婆婆,王婆婆就教导了:月信三天后,就抓紧行房要怀
上孕,然后开始吃她的药,一天早晚吃一勺,不要嫌苦,吃后下身出少量的血也不必惊慌,
就把自制的一瓶黑稠如浆的药交给干表姐。老太太当然感激不尽,当场要付药钱。王婆婆说
不用急的,生下男孩了付我不迟,只是说此药中最值钱的是沉香,要进口的纯沉香,这服药
是别人买了药配的,先就应急了牛嫂,但得买了沉香再给人配呀。于是牛月清就四处寻购沉
香。庄之蝶得知,很不乐意。为此拌过几回嘴。这阵,王婆婆见庄之蝶走了,得意忘形地头
也晃手也摇,说:“牛嫂,你听着十号院那婴儿叫唤吗?那炭客的老婆生了三个女孩,吃我
的药就把男孩生下来了!这几天我就坐在他家,单等着她生,炭客说:‘王婆婆,要是生下
个女娃你就不好走了!我说:‘要不是男娃,我退你的药钱!要是这男孩生下来,就是吃我
这药生下的第二十二个了;’怎么着,果然就是个男孩!”牛月清也高兴起来,说:“王婆
婆,我是信你的,沉香我买回来了。”王婆婆说:“是吗?生下孩子可别忘了我!”牛月清
让王婆婆到家去吃饭喝茶,王婆婆说改日去吧。牛月清早忘记了害怕,一个人从黑巷道路回
来取沉香。庄之蝶问:“王婆婆又说生孩子的事?”牛月清说:“那秘方真灵,炭客那孩子
就是吃了她的秘方的!”庄之蝶瞧见她拿了沉香,问是多少钱买的,牛月清说五百元钱,恼
得庄之蝶一梗脖子到厨房去吃稀饭,吃了一碗,就钻到蚊账里睡去了。
牛月清和老太太回来,情绪蛮高;吃罢饭了便端了水盆到卧室来洗,一边洗一边给庄之
蝶说王婆婆的秘方是胡宗南那个秘书传给她的。那秘书活着的时候只字不吐,要倒头了,可
怜王婆婆后半生无依无靠,就给了她这个吃饭的秘方。庄之蝶没有吭声。牛月清洗毕了,在
身上喷香水,换了净水要庄之蝶也来洗。庄之蝶说他没兴头。牛月清揭了蚊帐,扒了他的衣
服,说:“你没兴头,我还有兴头哩!王婆婆又给了一些药,咱也吃着试试,我真要能怀
上,就不去抱养干表姐的孩子;若是咱还不行,干表姐养下来暗中过继给咱,一是咱们后边
有人,也培养一个作家出来,二是孩子长大,亲上加亲,不会变心背叛了咱们。”庄之蝶
说:“你那干表姐两口,我倒见不得,哪一次来不是哭穷着要这样索那样,他们这么积极着
怀了孩子又打掉又怀上,我看出来的,全是想谋咱们这份家产的!”当下被牛月清逗弄起
来,用水洗起下身,双双钻进蚊帐,把灯就熄了。庄之蝶知道自己耐力弱,就百般抚摸夫
人,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一百一十一字)牛月清说:“说不定咱也能成的,你多说话
呀,说些故事,要真人真事的。”庄之蝶说:“哪儿有那么多的真故事给你说!能成就成,
不成拉倒,大人物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牛月清说:“你是名人,可西京城里汪希眠
名气比你还大,人家怎么就三个儿子?听说还有个私生子的,已经五岁了。”庄之蝶说:
“你要不寻事,说不定我也会有私生子的!”牛月清没言传,忽然庄之蝶激动起来,说他要
那个了,牛月清只直叫“甭急甭急”,庄之蝶已不动了,气得牛月清一把掀了他下来,驾
道:“你心里整天还五花六花弹棉花的,凭这本事,还想去私生子呀!”庄之蝶登时丧了志
气。牛月清还不行,偏要他用手满足她,过了一个时辰,两人方背对背睡下,一夜无话。
翌日,牛月清噙了泪要庄之蝶一块儿同她去干表姐家送药。庄之蝶不去。牛月清恨了恨
声,灰不沓沓自个去了。庄之蝶在家坐了一回,也坐得不是个滋味儿,便往郊区101药厂,
采写黄厂长的报告文学。采访很简单,听黄厂长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又看了一下简易的加工
坊,庄之蝶一个晚上就写好了文章。在去报社交稿时,却心中冲动,谋算着趁机要去见见唐
宛儿了。
已经走到了清虚庵前的十字路口。庄之蝶毕竟有些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周敏在不在家,
即使不在家,妇人又会对自己怎么样呢?阮知非那夜的经验之谈使他百般鼓足着勇敢,但当
年对待景雪荫的实践又一次使他胆怯了。何况,他想起了在牛月清面前的无能表现,懊丧着
自己越来越不像个男人了,而又觉得自己一想到唐宛儿就冲动,不明白与这妇人是一种什么
缘分啊?!这么思前想后,脑子就十分地混乱,俳徊复俳徊,终于蜇进近旁的一家小酒馆
里,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熏肠,独自坐喝。这是一间只有二十平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砖,
并不搪抹,那面粗白木柜台依次排了酒坛,压着红布包裹的坛盖。柜台上的墙上,出奇地挂
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现出一派乡间古朴的风格。庄之蝶喜欢这个地方,使他浮躁之气安静下
来,思绪悠悠地坠入少时在憧关的一幕幕生活来。酒馆里来的人并不多,先是几个在门外摆
了杂货摊的小贩,一边盯着货摊一边和店主扯闲,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后来有一
汉子就踏进来,立于柜台前并不言语,店主立即用提子打满了酒盛在小杯里,汉子端了仰脖
倒在口里,手在兜子里掏钱,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说:“你掺水了?!”店主说:“你
要砸了我这酒馆吗?砸了这酒馆可没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汉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馆
里又清静下来,只有庄之蝶和墙角坐着的一个老头是顾客,老头鸡皮鹤首,目光却精神,喝
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盐水黄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势和力量,庄之蝶知道老
头是个用笔的人。庄之蝶在类似这样的小酒馆里,常常会遇到一些认识的老教授或文史馆那
些满腹经纶的学者,他们衣着朴素,形容平易。酗酒的年轻闲汉们总是鄙视他们,以为是某
一个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线的机关中层干部,抢占他们的凳子,排队买小菜时用身子把他们
挤在一边。庄之蝶认不得这一位老者。心里却想:这怕又是一个天地贯通了的人物。他不停
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抬起头朝自己这里来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见自己,因为这些成了人
精的人物,会立即看出你的肠肠肚肚,你在他面前全然会是一个玻璃人的。老头却目不旁
视,手捏一颗豆子丢在口里了,嚼了一会儿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乐,顿时庄之蝶感
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窝囊,甚至很卑鄙了。这时就听见远处有极美的乐响传来,愈来愈大,
酒馆的店主跑到门口去看。他也过去看,原来是巷中一家举行接骨灰典礼,亡人的骨灰从火
葬场运到巷口,响器班导引了数十个孝子贤孙,接了骨灰盒,焚纸鸣竹,然后掉头返回,乐
响又起。庄之蝶参观过许多葬礼场面,但今天的乐响十分令他感动,觉得是那么深沉舒缓,
声声入耳,随着血液流遍周身关关节节,又驱散了关关节节里疲倦烦闷之气而变成呵地一个
长吁。他问店主:“这吹奏的是一支什么曲子?”店主说:“这是从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
改编的哀乐。”他说:“这曲子真好!”店主惊着眼睛说:“你这人怪了,哀乐有好听的?
就是好听,也不能像听流行歌曲一样在家里放呀?!”庄之蝶没再多说,回坐到他的酒桌。
酒桌那头已新坐了一个戴了白色眼镜的年轻人,一边叫喊来一瓶啤酒,一盘炒猪肝,一边从
口袋掏出一本杂志来读。年轻人读得特别投入,时不时就独自地发一个轻笑。如今能这么容
易坠入境界的读书人实在太少了,庄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编造出来的,却让这些
读者喜怒哀乐。牛月清知道他写文章的过程,所以她总看不上他的文章,却在看别人写的书
时流过满面的泪水。年轻人突然口舌咂动起来,发出很响的声音,庄之蝶猜想这一定是看到
书里的人物在吃什么好东西吧。这时候,那捧着杂志的两只手,一只就抓住了面前的筷子,
竟直直戳过来,在庄之蝶盘中夹起了三片熏肠,准确无误地塞在了杂志后的口里。一会儿,
筷子又过来了,再夹了两片吃了去。庄之蝶觉得好笑也好气,拿筷子在桌面梆梆敲。读书人
惊醒了,放下杂志看他,嗅地一声,低头就将口中的熏肠吐在地上,说:“对不起,对不
起,我吃错了!”庄之蝶笑起来,说:“什么文章把你读成这般样了?”年轻人说:“你不
知道,这是写庄之蝶的事。庄之蝶,你知道吗?他是个作家。我以前只读他写的书,原来他
也和咱们普通人一样!”庄之蝶说:“是吗?上面怎么写的?”读书人说:“他小时候,是
个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学,只觉得老师是世上最伟大的人,有一次去厕所小便,看见老师
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说:‘老师也尿呀!’好像老师就是不屙不尿的人。老师当然瞪了
他一眼,没有说话。他还在看着,竟又说:‘老师也摇呀?!’结果老师说他道德意识不
好,又告知家长,父亲就揍了他一顿。”庄之蝶说:“这简直是胡说!”读书人说:“胡
说?这文章上写的呀,你以为伟大人物从小就伟大吗?”庄之蝶说:“让我瞧瞧。拿过杂
志,竟是新出刊的《西京杂志》,文章题目是《庄之蝶的故事》,作者署名周敏,这就是周
敏写的那篇文章吗?庄之蝶急急测览了一下,文中全记载了一些道听途说,且极尽渲染,倒
也生动有趣,便寻思道:让我也看看我是什么样儿?于是又读到了这个庄之蝶如何慷慨又吝
啬,能把一头羊囫囵囵送了别人,却回家后又反去索要牵羊的那节麻绳,说送的是羊没有送
绳;如何智慧又愚蠢,读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
‘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便认定是李清照写新婚之夜的情事,但却看不
懂列车运行时刻表;如何给人快活又让人难堪,能教人识苍蝇公母的方法,是看苍蝇落在什
么地方,落在镜子上的就是母苍蝇,母苍蝇也爱美;但公共场所被人不停地拉着合影了,便
苦丧了脸说他前世是马变的,这马不是战马也不是驮运的马,是旅游点上披了彩带供人骑了
照像的马,竟伤心落泪。庄之蝶再往下看,便到了庄之蝶的恋爱故事,竟出现了庄之蝶当年
还在一个杂志社工作时如何同本单位的一位女性情投意合,如漆如胶,又如何阴差阳错未能
最后成为夫妻。庄之蝶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前边的故事怎么离奇荒唐那并不伤大雅,这恋爱
之事牵涉了他人岂敢戏言?女性虽未提名道姓,但事情框架全是与景雪荫发生过的事情,却
那时与景雪荫笃好,现在也后悔,虽内心如火而数年里未敢动过她一根头发,甚至正常的握
手也没有。如今写成这般样子,似乎什么事情都已发生过了,那么,双方皆有家室儿女,景
雪荫的丈夫读到此文怎么感想?牛月清读后怎么感想?每一宗事似乎都有影子,又全然不是
现在所写的样子,周敏是从哪儿得到的材料呢?庄之蝶更不安的是,如果景雪荫读了此文,
她会怎么看待我,认为这些隐秘之事必是我庄之蝶提供,是为了炫耀自己,要以风流韵事来
提高自己知名度吗?如果她的丈夫追问这一切,景雪荫又会怎么样呢、庄之蝶愁苦起来了,
放下杂志,再没心绪要见唐宛儿,急急就往《西京杂志》编辑部去了。
十二年前,当景雪荫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文化厅的时候,庄之蝶已是《西京杂志》的编
辑了。一张新的办公桌放在了他的办公桌的对面,以会议室改作的作品编辑室就塞满了五个
人。作品组组长钟唯贤,却唯一能领导的只有庄之蝶。一名老编辑是同钟一块进文化厅的,
都是大学生,自然不服钟的指挥;一名是比庄之蝶早来二年的李洪文,机敏精灵,能言善
辩,曾经为钟当作品组长出过力,钟却认定了他是小入:君子易处,小人难交,对自己有过
恩惠的小人更难交,处处也就让他;另一位姓韦是个寡妇,正与严副厅长谈恋爱,钟是不好
领导的;而景雪荫呢,厅长早年正是景父的部下,一来就不叫厅长叫叔叔。钟唯贤的一个兵
就只是庄之蝶。夏收时派庄之蝶去郊区支援农民夏收;地震时命庄之蝶去参加街道办事处组
织的救灾队;早晨上班提开水;晚上下班关门窗。五年的时间里,庄之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
青春岁月,虽然为他们对他的轻视、欺辱而痛哭过,咒骂过,但他自离开了这里,却觉得那
是一段极有意义的日子,尤其令他终生难忘的景雪荫,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他人生长途
上的一袋干粮,永远咀嚼不完的。十二年过去了,厅长还是厅长,杂志还是杂志。那个韦寡
妇已早作了严副厅长的夫人,调任了另一个部门成为处长。景雪荫也弃文从政,提升为厅里
的中层领导。而钟唯贤,永远也没出息的老头,他既不信李洪文,又离不得李洪文,经过一
番努力,终于击败了承包了三年杂志、在经济上一塌糊涂的上一个编辑部班子,他出任了新
的主编。庄之蝶赶到那座熟悉的大楼上,自然是不停地与碰着的熟人打招呼,一推开还是那
间会议厅改作的编辑室,所有的编辑都在里边,每个人都拿了一条裤权在抖着看。猛然门被
推开,收拾不及,见是庄之蝶,李洪文就叫起来了:“哎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一件就
给你了吧!”庄之蝶说:“这是干什么呀,一人一块遮羞布!”一个面孔陌生的人就走过来
和庄之蝶握手,说:“庄老师你好,我是王鹤年,写小说的,你给我们厂的产品提提意见
吧!”李洪文说:“刊物整顿之后,业余作者都给刊物拉广告的,鹤年小说写得不错,他们
厂是街道办的小厂,他拉不来广告,就送大家一些他们的产品。这是防性病裤杈哩,有性病
治性病,没性病防性病。”庄之蝶说:“这倒适合于你,我只需要的是壮阳裤权。”说得大
家都笑了。钟主编笑得脸缩成一团,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镜擦眼泪,说:“之蝶,你过来,
我这里给你攒着好烟的。”就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纸盒,里边满满地装了香烟。十多年
前,庄之蝶开始抽烟的时候,就特意给钟唯贤做了个大纸盒,因为业余作者来送稿,首先是
要敬编辑一支好烟的,钟唯贤不抽烟,常是谢绝。庄之蝶就叮咛不必谢绝,他可以代为消费
的,后来的编辑叫苟大海的便说:“老钟真是迂腐,庄之蝶现在还抽那种烟吗?今日当着庄
之蝶的面,以后这烟我就代他接管了!”说着把烟盒拿过去,将烟全倒进自己抽屉,顺手把
自己的椅子给庄之蝶坐了。
庄之蝶坐下来,相互寒暄了许多,自然就谈起了新出版的杂志,编辑室人人激动。从内
容的质量到封面的设计,以及这一期的广告宣传,无一不充满了自信,尤其谈到周敏写的那
篇文章,夸耀邮局门口已张贴了海报,特意介绍这篇文章,编辑部已经决定再加印一部分杂
志,且要对周敏提高槁酬。李洪文说:“大作家,我已经说过了,曹雪芹写了一部《红楼
梦》,一部《红楼梦》养活了几代人吃不完。现在你庄之蝶,也活到供人吃你了!周敏这篇
文章是不长,可以说只吃到了你的脚趾甲;几时我也要写写的,你说给我什么吃?”庄之蝶
说:“我什么也不让你吃!”李洪文说:“那好吧,某一日我写一篇了,会署个女人的名
字,看你让不让?你一定说:让你吃口条吧!”庄之蝶就笑了:“让比你吃痔疮!”周敏一
直不说话,只忙着给庄之蝶沏茶,倒水,过来说:“庄老师,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你
要多多提意见的。”庄之蝶就平静了脸面,正经对钟唯贤他们说明他正是为这篇文章而来
的,有个问题放心不下。钟唯贤也立即紧张起来,间道:“什么问题?”庄之蝶说:“别的
都可以,就是写我与阿X的关系,渲染得太过分了,会不会出现副作用呢?”钟唯贤说:
“这我也考虑了,我问过周敏,材料是哪儿得到的,周敏说材料不会失实的。”庄之蝶说:
“事情都有影子,但一具体写,味儿就变了,虽没有署真名,可环境、人物形象又太具体,
你知道我和景雪荫相好是相好,真还没有发展到谈恋爱的。”李洪文说:“这有什么,通篇
都在塑造了一个高尚的女性,谈恋爱又怎么啦?婚前和谁谈恋爱都是正常的,何况你现在是
大名人,能和这样的名人谈恋爱也是一个女人的荣光,她景雪荫盼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和
你有那么一段美丽的艳史。”庄之蝶说:“洪文你别胡说,我虽然相信景雪荫不是那号人,
但咱们毕竟是在中国,要看现实。她现在有家庭,又有领导地位,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对谁
都不利的。”钟唯贤问:“那你的主意呢?”庄之蝶说:“编辑部极快派人去给景雪荫送一
份杂志,说明情况,把可能出现的矛盾处理在萌芽时期。”周敏说:“我去寻过了,她还没
有回来。”庄之蝶再强调:“一等回来,立即就去!”李洪文说:“你放心,这事由我们办
好了。今日中午不要走了,周敏得了稿费,今日要请你的客,让我们都沾沾光嘛!”周敏
说:“没问题,大麦市街老贾家的灌肠包子,吃多少我买多少。”庄之蝶说:“李洪文还是
老毛病,从来都是叫嚷别人请他吃,没听说过要请入吃的。”李洪文说:“这没办法,老婆
管着钱呀!如果你护着周敏不请客,你就请请大家。”苟大海说:“咱们玩玩麻将吧,谁赢
了谁请客。”庄之蝶问钟唯贤:“这行吗?”钟唯贤说:“你们又不玩钱的,你们玩吧,我
还有个事,我就不陪你了!”庄之蝶笑了笑,和钟唯贤握手告别,送他出门了,李洪文立即
关上门,说:“我们的领导怎么样?瞧那话多有水平,他不反对咱们玩,但若出了事,他什
么责任也没有的,这就叫会当领导!”苟大海说:“他要会当领导,也不是干了一辈子还是
个主编,连个处级干部都不是。”庄之蝶说:“他一辈子胆小怕事。”办公桌就横过来,李
洪文从桌斗取了麻将,周敏又给各人面前放下茶杯、烟灰缸。庄之蝶对周敏说:“这里人
多,你就不要玩了,能帮我去一趟市报社吗?”周敏问:“什么事?”庄之蝶说:“这里有
一份写企业家的稿子,你直接送给报社文艺部张主任,让他越早越好地登出来。”周敏高兴
地去了。
庄之蝶、李洪文、苟大海和另一个年轻的编辑小方开始打点执风,结果庄之蝶坐东,李
洪文坐西,苟大海坐北,小方坐南。李洪文却要和苟大海换位子,说庄之蝶有钱,今日一定
要他出水,而苟大海牌艺不高,看不住下家的。庄之蝶说:“不是苟大海看不住我,是你属
木命,北方位属水。”李洪文说:“你也懂这个?”庄之蝶说:“我懂得你!”李洪文倒脸
红起来,说:“我说过的,今日就要赢你,你带了多少钱?”庄之蝶脱下鞋来,鞋壳里平铺
了二十元钱。苟大海说:“庄老师真逗,钱怎么装在那儿?”庄之蝶说:“以前我还在文化
厅的时候,钱欺负过我,现”在我就把它踩在脚下!”李洪文说:“那么两张,顶得住我一
个自扣吗?”庄之蝶说:“这别担心,你赢了我借款付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最善于白手夺
刀。”开场第一圈,庄之蝶果然自扣了一庄,平和了一庄,气得李洪文直骂牌是舔沟子,不
抽烟的人偏要抽庄茬蝶一支烟,说要沾沾红人的光,一支烟未抽完,倒呛得鼻涕眼泪地直咳
嗽。
说到烟,小方就问起庄之蝶在文化厅工作时是不是老抽钟唯贤的烟,这样从抽钟唯贤的
烟自然说到钟唯贤,庄之蝶问:“老钟现在日子怎么样?他老婆还来单位不?”苟大海说:
“老钟够苦命,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娶了个恶婆子,前一个月初三那恶婆于又来了,当着众
人的面竟能把他的脸抓出血来。”庄之蝶说:“他有什么办法!我还在文化厅时,他们就分
居着,老婆一来,他就慌了。大家都劝他离了婚算了,可那婆子就是不离。没想他也真能凑
合,现在了还是这样!”李洪文打出一张牌,庄之蝶要吃了,李洪文又后悔说打错了,收回
去重新打了一张牌,说:“我倒有个机密。你们谁也不能传出去!”小方说:“李老师一天
到黑总有机密!”庄之蝶说:“李洪文有特务的才能,当年严副厅长和韦寡妇谈恋爱,他是
第一个发现的,他能藏在厕所四个小时,观察厕所对门的韦寡妇房里,严副厅长是几时几分
进去的,几时几分拉灭灯的。”李洪文说:“后来怎么样,他们不是结婚了吗?”庄之蝶
说:“正是人家要结婚,你那监视有什么价值?”李洪文说:“这他们倒感谢我的,我公开
了机密,才促成了他们一场好事。”庄之蝶说:“好,好!老钟有什么机密?”李洪文说:
“老钟靠什么能活下来?他是有他的精神支柱的!年轻时他喜欢他的一个女同学,大学毕业
后,不久他就成了右派,后来又听说那位女同学也成了右派。他在右派期间找不下个对象,
经人介绍和现在这个郊区的老婆结了婚。前几年,偶尔得知他的那个女同学还活着,在安徽
的一个县中教书,况且已经离了婚,独身过活,就整日唠叨这女同学如何地好。他给人家去
了四封信,不知怎么总不见回信,或许这女同学早不在了人世,或许压根儿就不在安徽的那
个中学,一切都是误传。可老钟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发室信栏里看有没有他的信。”小
方说:“他刚才出去,一定又去收发室了吧。”李洪文说:“我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一一职称
又开始评定,还不是为他那个编审的名分儿给评审会的人说情去了!真窝囊,前年该评职称
了,武坤当了主编,把老头丢在一边;这次又要评了,却说老钟才当了主编,资历还欠些。
和!”李洪文说着就推倒了牌。这一和是庄上和,又接连和了三次,李洪文话就越发多,不
断地总结和牌的经验,又训斥苟大海不会下牌,怎么就让庄之蝶又碰吃了个八万,再是反复
提醒刀下见菜,谁也不许欠账。小方说:“李老师是输了嘴吸脸吊的,赢了就成了话老
婆!”李洪文说:“我现在成你们共同的敌人了,都嫉妒开了。赢牌也不见得是好事的,牌
场上得意,情场上失意。晦,对不起了,又一个杠。”从后边揭了一张,再打出一张。“饭
稠了又有豆儿,可惜不是杠上开花。之蝶呀,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老钟没评上编审,是吃
了武坤的亏,可景雪荫偏偏和武坤打得火热,这你得说说她了。庄之蝶自和了一炸一平外还
再没有和牌,已经借了苟大海三张票子,眼里看着牌,脑子里却尽是钟唯贤可怜巴巴的样
子,他想象不来几十年里老钟是怎样活过来的?听李洪文让他劝说景雪荫,就苦笑了:“这
是人家的自由,我凭什么说人家?老钟这么大年纪还天天盼女同学的信。”李洪文说:“还
有机密的!你去过他房子吗?他房子里放了许多补阳药,他是和老婆分居了十几年,从不在
一块同床共枕,也未见他和别人有什么瓜葛,我想他现在突然吃这补阳药,一定是女同学给
了他希望,盼望联系上能在晚年结婚,好好享受一下人的日子哩!”李洪文说着,突然大
叫:“扣了!”梆地一声,手中的牌在桌上一砸,偏巧牌竟砸断,一半从窗口飞出去。众人
看时,他要扣的牌是夹张两饼,手是独捏了一个成了一饼的半块牌。苟大海首先说:“哪里
扣了?夹张砌要两饼,你扣的是一饼!”李洪文说:“你没看见牌断了吗?”小方也说:
“那我们不管,你手里是一饼,夹的是要两饼,不算自扣的!”李洪文就到窗口去看飞去的
那个饼,自然难以寻着,要大家付钱,苟大海、小方硬是不付,李洪文便生气了。庄之蝶
说:“不算这个自扣,你李洪文也是三归一了,你要他们脱裤子当袄还债吗?”李洪文说:
“你们这些人赖帐,那我就不请客了,权当把钱发给你们自个去吃饭吧!”庄之蝶说:“不
让你请客,我请了!”又借了苟大海五十元钱,让小方叫老钟也一块去吃饭。小方去了,但
老钟人不在宿舍,四个人于是到大麦市街吃了灌肠包子,又到茶馆喝了几壶茶,天黑下来方
才散了回家。庄之蝶在路上想,今日输得这么惨,李洪文说牌场上得意,情场上失意。自己
牌场上这么臭,莫非情场上有了好事?立在那里发了一会呆,后悔。没有去找唐宛儿。心动
着现在去吧,又觉得天色太晚,恐怕周敏也已在家,遂怏怏回双仁府来。
双仁府巷口,黑黝黝蹲着一个人,见庄之蝶过来,突然站起来吃喝:“破烂一一承包破
烂喽!”庄之蝶看清是那个说谣儿的老头,就笑着说:“天这般黑了,你老还收什么破
烂?”一个嗝胃里窜上一股酒气。老头并不理睬,拉了铁轱辘架子车一边顺着大街走,一边
倒独说独谣,竟又是一段谣儿:
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伤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纪检委员会,书
记说:该喝的不喝也不对。
庄之蝶推开门,屋里灯明着,夫人和洪江坐在沙发上一边点钱一边用计算器算帐。庄之
蝶瞧见沙发上一沓一沓大小不一的钱票,说:“晦,这一月大赚了嘛!”牛月清说:“赚什
么了?进了一批金庸的武侠书,先还卖得可以;没想到那一条街上,哗哗啦啦一下子又开了
五家书店,又全卖的金庸的书,南山猴———个磕头都磕头,货就压下了。这些钱算来算
去,勉强付那两个个姑娘的工资和税务所的税金,前几天洪江买了三个书柜,现在还是空缺
哩!你一天到黑只是浪跑,也不去过问一下,洪江说湖南天籁出版社新出了一本书,叫什么
来着?”洪江说:“是《查太莱妇人》。”牛月清说:“这《查大莱妇人》正红火哩,可进
不来货,你不是认识天籁出版社的总编吗?他们总是来信约你的稿,你就明日拍个电报,让
他们也给咱发一批书来嘛!”庄之蝶说:“这还不容易,洪江你明日就以我的名义去个电
报。”洪江说:“我就要你这句话,要不,你又该说我借你的名儿在外胡来了。”庄之蝶
说:“只能是这份电报以我的名,也不要说书店就是我开办的。”洪江说:“你就是大小
心,真要以你的名字作了这书店字号,什么好书都能进得来的。”庄之蝶说:“我是作家,
作家靠作品,外界知道我办书店,会有什么想法?!”洪江说:“现在什么时候了,文人做
生意正当得很哩,名也是财富,你不用就浪费了,光靠写文章发什么财,一部中篇小说抵不
住龚靖元一个字的。”牛月清说:“洪江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洪江你说说。”洪江说:
“开了这一年书店,我也摸了行情,写书的不如卖书的,卖书的又不如编书的。现在许多书
店都在自己编书,或者掏钱买出版社一个书号,或者干脆偷着印,全编的是色情凶杀一类的
小册子,连校对都不搞,一印几十几百万册,发海了!朱雀门街的小顺子,什么鸡巴玩意
儿,大字不识的,却雇人用剪刀和胶水集中社会上各类小册子中的色情段落,编了那么一
本,赚了十五万,现在出入都是出租小车,见天去唐城饭店吃一顿生猛海鲜。”庄之蝶说:
“这些我知道,咱不能这样干。”洪江说:“我知道你要这么说。现在有一件事,我和师母
商量了,一个书商拿来印好的一本武侠书,署名是刘德写的,卖不动,想便宜一半卖给咱。
我想了,咱接过来,换一个封面,署上全庸大名,一定会赚许多钱的。”庄之蝶说:“这怎
么就能赚许多钱?”洪江说:“金庸的书卖得快,这书当然写得不如金庸,咱署名全庸,用
草字写,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若要查起来,我写的是全庸啊!这事你由我办好了,只是得
筹十万元,这你和师母要想办法。”牛月清说:“只要你老师同意,钱我筹。今日汪希眠送
了帖子来,说是明日要给他娘过七十大寿,盼望咱一家人去,你要明日去就去,不去,我去
向他借八万,咱再取了存折,十万元也凑够了。”庄之蝶说:“老太太七十大寿了?我还以
为那是六十出头的人!这是要去的,可这是去向人家贺寿,怎么开口借钱?”说了一回,一
时意见不拢,牛月清就打发洪江先回书店去了,低头问:“你今晚还过文联那边去吗?”庄
之蝶说:“天这么晚了,过去又得让人开大门。”牛月清说:“要是早,你就又过去了?咱
这是什么夫妻?!”庄之蝶没有言语,上床先自去睡了,牛月清也随后来睡,两人谁也不接
触谁,就听到了城墙头的埙声如诉如泣。庄之蝶说:“这是谁在吹埙?”牛月清也说了一
句:“这是谁在吹埙?”说毕了,又归于寂静。庄之蝶说这句话时是心里这么想着,原不想
说出声来却说出了声。没料牛月清也说了一句,他现在就希望牛月清赶快地瞌睡。但是,女
人却在被窝里动起来,并且碰了一下他,要把他的手拉过去。庄之蝶担心会这样,果然真就
这样来了,他厌恶地背了身去,装作全然地不理会。这么静躺了一会,又觉得对不起女人,
转过身来,要行使自己的责任。女人却说:“你身子不好,给我摸摸,讲些故事来听。”庄
之蝶自然是讲已经多少次重复过的故事。女人不行,要求讲真故事,庄之蝶说:“哪里有真
实的?”女人说:“就讲你发生过的。”庄之蝶说:“我有什么?家里的猪都饿得吭吭,哪
有祟的糠?!”女人说:“我倒怀疑你怎么就不行了?八成是在外边全给了别人!”庄之蝶
说:“你管得那么严,我敢接触谁?”女人说:“没人?那景雪荫不是相好了这么多年
吗?”庄之蝶说:“这我起咒,人家一根头发都没动过。”女人说:“你好可怜,我以后给
你介绍一个,你说,你看上谁了?”庄之蝶说:“谁也看不上。”女人说:“我不知道你的
秉性?你只是没个贼胆罢了。刚才说汪希眠给他娘过寿,你一口应允了要去的,瞧你那眼
神,你多高兴,我知道你看上了汪希眠的老婆了!”庄之蝶说:“看上也是白看上。”女人
不言语了;庄之蝶以为她已睡着,没想牛月清却说:“汪希眠老婆爱打扮,那么些年纪了倒
收拾得是姑娘一般。”庄之蝶说:“人家能收拾嘛!”牛月清说:“收拾着给谁看呀?我听
龚靖元老婆说,她年轻时花着哩!当年是商场售货员,和一个男人下班后还在柜台内干,口
里大呼小叫地喊,别人听见了往商场里一看,她两条腿举得高高的。别人就打门,他们竟什
么也听不见,一直等来人砸门进来了,还要把事情干完了才分开!”女人说着,突然手在庄
之蝶的下边摸去,一柄尘根竞挺了起来,便拉男人上去。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五十一字)
不觉叫了一声,身子缩成一团。庄之蝶说:“原来你也没能耐的?”女人说:“我没说你,
你倒反嫌了我。你总说你不行,一说起汪希眠老婆,你就兴成那样了?!我哪里比得上你好
劲头,你是老爷的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两处的家,什么事我不操心?”庄之蝶说:
“快别胡说!你才多大年纪,周敏那媳妇虽比你小六七岁,可她受的什么苦,脸上却没一条
皱纹的。”牛月清就恼了,说:“一个汪希眠老婆你还不够,还要提说唐宛儿,她受什么苦
的?听夏捷来说,她是同周敏私奔出来的?”庄之蝶说:“嗯。”女人说:“能私奔出来,
在家肯定是什么活儿也不干的姑奶奶身子!说女人贱也就贱在这里,男人对她越是含在口里
捧在手里,她越是温饱了思淫,要生外心的。”庄之蝶说:“夏捷几时来的?”女人说:
“半后晌来的,来了给我带了一只菊花玉石镯儿,说是唐宛儿让她捎给我的,说那日请客我
没能去,心里过不去。”庄之蝶说:“你瞧瞧,人家对你这么好的,你倒背后还说人家不
是。玉镯儿呢?让我瞧瞧什么成色?”女人说:“我这么胖的胳膊,根本戴不进去,装在箱
子里了。我哪儿是说了人家的不是?我是嫌你在外见着一个女的了,就回来拿人家的长处比
我的短。别说人比人比死人,如果这个家我百事不操,我也不会这么些皱纹!”庄之蝶赶紧
不再提唐宛儿,说:“你也是辛苦,赶几时请一个保姆来,前几日赵京五说他帮咱物色一个
的,到时候你就也不干,动口不动手地当清闲主儿。”牛月清气消下来,说:“那你看吧。
我也会保养得细皮嫩肉哩。”两人说了一阵话,女人偎在丈夫的怀里猫一般睡了,庄之蝶却
没有睡意,待女人发了鼾声,悄悄坐起来,从枕下取了一本杂志来看,看了几页又看不下
去,吸着烟指望城墙头上的埚声吹动。但这一晚没有埙声,连收破烂的老头的吆喝也没听
着。
翌日,牛月清去老关庙商场的糕点坊去定购寿糕,又特意让师傅用奶油浇制了恭贺汪老
太太七十大寿的字样,又买了一丈好几的苏州细绸、一瓶双沟老窖、一包腊汁羊肉、二斤红
糖、”半斤龙井回来。庄之蝶却不想去。牛月清说:“这可是你不去呀,汪希眠的老婆要问
起我怎么说?”庄之蝶说:“今日那里一定人多,乱七八糟的,我也懒得去见他们说话。汪
希眠问起,就说市长约我去开个会,实在走不开身。”牛月清说:”人家要你去,是让你给
汪家壮脸的,汪希眠见你不去生气了,我向人家提出借钱,若慷慨就罢了,若有个难色,我
怎么受得了?你是真的不去,还是嫌我去了丢显你,那我就不去了。”庄之蝶说:“你这女
人就是事多!我写幅字你带上,老太大一定会高兴的。”说毕展纸写了“夕阳无限好,人间
重晚情。”督促女人去了。
牛月清一走,庄之蝶就思谋着去周敏家,琢磨该拿些什么送唐宛儿。在卧房的柜里翻了
好大一会,只是些点心、糖果一类,就到老太太房里,于壁橱里要找出一块花色丝绸来。老
太太却要给他说话,咦叨你爹天麻麻亮就来说泼烦了,我问大清早前生哪里的气,你爹说
了,“我管不住他们,你们也不来管他们!”庄之蝶问:“他们是谁?”老太太说:“我也
问他们是谁。我们的女婿这么大的人物,和市长都平起平坐吃饭的,谁敢来欺负了你?你爹
说,还不是隔壁新的小两口,一天到晚地吵嘴打架,苦得他睡也睡不稳,吃也吃不香。我想
了,你爹不会说谎的,你今日既然不去作客吃宴席,就一定要去你爹那儿看看,真有那烦人
的隔壁,你用桃楔钉在那里!”老太太说罢就去院里用刀在一株桃树上削桃节儿。庄之蝶又
气又笑,忙扶她回来,削了三四节桃木棍,答应去看看的。
原本安妥下老大太抽身就能走开,不想牛月清的干表姐从郊区来了,给老太太带了一包
小米。老太大好生喜欢,笑着笑着就哭起来,说这闺女不记着她,问她爹在干什么,一年半
载也不来看看,现在乡里富了,就忘了老姊妹,老姊妹并不向他借钱用嘛。干表姐忙解释他
家承包了村里的砖瓦窑,老爹虽干不了体力活,但老爹是有名的火工,火色全由他把握的,
实在抽不开身。老太太就说:“现在抽不开身了,当年怎么三天五天来一趟,吃了喝了,走
时还要带一口袋粗粮回去,那就有空了?!”说得干表姐脸一阵红一阵白。庄之蝶就圆场说
娘老了,脑子不清楚了,整天价胡说。干表姐说:“我那儿就怪老人的?她说的也是实情,
当年我们家孩子多,日子栖惶,全凭老姑家周济的。”就对老太太说,“老姑,你骂我爹骂
得好,我爹也觉得好久没来看你了。再过十天,乡里过庙会,有大戏哩,这回我爹特意让我
接了你去的。”老太太说:“城里有易俗社,三义社,尚友社,你妹夫看戏从不买票的,我
倒去乡里看戏?”干表姐说:“戏园子里看戏和土场上看戏不一样的,再说乡里富了,我爹
说接了你去好好伺候伺候你。”老太大说:“这我就得去了!可你只请我,怎不也请了你老
姑父?”干表姐脸色煞白起来,直拿眼睛看庄之蝶。庄之蝶说:“她就这样,一会儿说人
话,一会说鬼话。”干表姐说:“请的,请我老姑父的。”老太太就说:“之蝶,这就好
了,你和你表姐去你爹坟上看看去,惩治了那隔壁,你爹才肯去的。”庄之蝶无奈,只好说
让干表姐吃些东西再去,干表姐说她不饥的,却还是把庄之蝶拿出的糕点、水果各样吃了
些,就问,家里这冰箱值多少钱,录放机多少钱,还有那组合柜、床头柜、柜上的那盏台
灯,眼馋得了得。两入要出门时,老太太却突然要干奉姐留下说妇厂舌儿,让庄之蝶先出
去。庄之蝶在院中等了好一会儿,干表姐一脸通红地出来了,庄之蝶问:“我娘又说什么
了?”干表姐说:“她是问月清妹妹捎去的药吃了没有,有了身子了没有,叮咛要你姐夫不
得喝酒……我倒真恐慌,有心让孩子来你们这里享福,又担心这孩子不聪明,辱没了你
们。”庄之蝶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胡乱地支吾了一通,把话支开,就又说老太太阴阳难分的
趣事。干表姐说,“老太太年岁大了,少不得说话没三没四的。可人一老,阴间阳间就通
了,说话也不敢全认为是胡言乱语,我们村也常有这等事。”庄之蝶苦笑了,说:“没想表
姐和我娘一样的!”
两人骑了“木兰”出了北城门,一直往汉城遗址西边的一个土沟畔去。天极热,摩托车
停在路口,满身臭汗地踏过一片土坷垃地,一到沟畔的地楞边,远远就看见了竖起的一面石
碑。干表姐哇地一声先哭起来了。庄之蝶说:“姐,你怎么哭了?”干表姐说:“不哭,老
姑父生气不说,周围的鬼魂倒要笑话老姑父了。”就又哭了三声,方停下来,令庄之蝶吃惊
的是,就在爹的旧坟左边,果然有了一个新坟丘,上边的茅草还未生起,花圈的白纸被雨水
零散地溺在泥上里,一时心想:“这一定是爹所说的新来的隔壁了。”胸口怦怦紧跳。干表
姐已跪在那里焚纸钱,叽叽咕咕念说不已。庄之蝶走上了沟畔,去打问一个挖土的乡民,问
那新坟里是什么人?乡民说是一个月前,薛家寨有姓薛的小两口带了孩子进城去,在三岔路
口被一辆卡车一起轧死,一家人就合了一个墓在那里埋了。庄之蝶吓得脸色寡白,知道老太
太所说的话不假,忙到那新坟周围钉了桃木楔,扯着干表姐扭头就走。
从坟上回来,老太大便被干表姐接了去郊区。庄之蝶看看天已不早,估摸牛月清也该在
汪希眠家吃了午饭回来,就胡乱吃了些东西。回想起在坟上的情景,再不敢认定老太太是胡
言乱语,便尽力搜索平日她曾说过的荒诞言语,记录在了一个小本上反复琢磨。其时,天突
然转阴,风刮得窗子劈劈啪啪价响,似有落大雨的样子,庄之蝶赶忙关了窗子,又到院子里
收取了晾着的衣服、被褥。等了一个时辰,雨却没有落下一滴来,而天上汹涌了乌云,瞬息
变化着千奇百怪的图象。庄之蝶临窗独坐,看了许久,忽见乌云越聚越多,未了全然是一个
似人非人而披发奔跑的形象,尤其那两只赤脚硕大无比,几乎能分辨出那翘起的五个脚趾,
以及脚趾上的簸箕纹和斗纹。他觉得有趣,要把这形象记下来,一时寻不到合适字眼,便照
了图象来画,却冷丁感到了恐惧。回头看了看老太大的房间,越发惊骇不安,锁了门就往文
联大院这边来。
牛月清下午没有回来,晚上也没有回来。夜里十点左右,一个人来捎信,说夫人让告诉
庄之蝶:“汪老太太硬是留下她不让走,陪着在那边玩麻将的,她就也请汪老太太和汪希眠
的老婆明日到咱家作客,她们是应允了。”庄之蝶说:“这么说,是让我明日一早就上街买
菜喽?”来人说:“阿姨就是这个意思。”遂交给了他一个买菜的单子。庄之蝶看时,单于
上写着:猪肉二斤,排骨一斤,鲤鱼一条,王八一个,犹鱼半斤,海参半斤,莲菜三斤,韭
黄二斤,豆荚一斤,豇豆一斤,西红柿二斤,茄子二斤,鲜蘑菇二斤,桂花稠酒三斤,雪碧
七桶,豆腐三斤,朝鲜小菜各半斤,羊肉二斤,股牛肉一斤,变蛋五个,烧鸡一只,烤鸭一
只,熟猪肝、毛肚、熏肠成品各半斤。另,从双仁府娘那边带过去五粮液一瓶,啤酒十瓶,
花生米一包,香菇木耳各一包,糯米一碗,红枣一袋,粉丝一把。再买豌豆罐头一瓶,竹笋
罐头一瓶,樱桃罐头一瓶,香肠一斤,黄瓜二斤,发菜一两,莲子三两。庄之蝶说:“这么
麻烦的,真不如上饭店去包一桌两桌了!”来人说:“阿姨就估摸你会说这话的,她让我叮
咛你,这是汪希眠夫人要来的,饭店就是吃山喝海,没有家里做着吃有气氛,且能说些活
的。”庄之蝶在心里说:“她真的以为我看上汪希眠的老婆?!”打发来人走后,想想既然
在家这这么招待,真不如趁机也请了孟云房两口、周敏两口来快活快活,一来让牛月清看看
自己并无意于汪希眠的老婆,二来也让唐宛儿来家看看。主意拿定,连夜就给赵京五拨了电
话,让他明日一早来帮他去炭市街副食市场买了这一揽子菜蔬。
清晨起得很早,庄之蝶骑车就去了芦荡巷副字八号周敏家。唐宛儿已经起来化了妆,在
镜前收拾头发。周敏蹲在葡萄藤下满口白沫地刷牙,见庄之蝶进了院子,喜欢得如念了佛。
妇人听见了,双手在头上忙着迎出来,脸倒红一下,问过一声却走到一边还继续盘发。周敏
说:“头还没收拾停当?怎么不给庄老师倒茶的?”妇人方自然了,忙不迭地就去沏茶;茶
水太烫,双手倒换着捧过来,一放下杯子吸吸溜溜甩手地叫,又不好意思,就给庄之蝶绽个
笑。庄之蝶说:“厉害吗?”妇人说:“不疼的。”手指却吮在口里。
妇人一夜睡得满足,起来又精心打扮了,更显得脸庞白净滋润,穿一件粉红色圆领无袖
紧身小衫,下边一个超短窄裙,直箍得腰身亭亭,腿端长如锥。庄之蝶说:“今日要出门
吗?”妇人说:“不到哪儿去呀!”庄之蝶说:“那打扮得这么精神?”妇人说:“我有什
么衣服呀,只是化了妆。我每天在家也是这样,化化妆,自己也精神,就是来了人,见人也
是对别人的尊重嘛!庄老师该笑话我们的俗气了?!”庄之蝶说:“哪里能笑话,这才像女
人哩。这衣服够帅的嘛!”庄之蝶说着,心里咯噔一下,妇人脚上穿着的正是那日他送的皮
鞋。妇人也看了出来,就大声说:“庄老师,这一身衣服都是五年前的旧衣服了,只有这鞋
是新的,你瞧,我这双鞋好吗?”庄之蝶心放下来,知道妇人这么说,一是给周敏听的,二
是给他暗示,她并没有说出送鞋的事来。庄之蝶也就说:“不错的。其实衣服鞋袜不存在好
与不好,看谁穿的。”周敏从院子里摘了一串葡萄,回来说:“她就是衣服架子!鞋这么多
的,偏就又买了这双,有了新的就又不下脚了!”庄之蝶心中大悦。妇人为什么没有告诉周
敏鞋的来源,且当了周敏的面谎说得自自然然,那么,她是对自己有那一层意思了吗?就
说:“周敏,今日我这么早来找你,是请你们中午到我那儿吃顿饭的,你们有天大的事也得
放下,是非去不可的了!请的还有画家汪希眠的母亲和夫人,再就是孟云房夫妇。我在这里
不能多呆,还要去通知老孟,通知了上街急着采买的。”妇人说:“请我们呀,这受得了
呀?”庄之蝶说:“我上次不也来吃请过吗?”妇人说:“这实在过意不去了,我们巴不得
去认认门的,也该是见见师母了。可请那么多人,我们是什么嘴脸,给你丢人了!”在之蝶
说:“已经是朋友了,就别说两样话。宛儿,是你托夏捷把一只玉镯儿给了我的那口子
了?”妇人说:“怎么,师母不肯赏我的脸儿吗?”庄之蝶说:“她哪里是不肯收,只是觉
得连面儿都没见的,倒白收的什么礼?!”唐宛儿说:“哟,什么值钱的东西!周敏念及孟
老师给我们介绍了你,给夏姐儿送了一个镯儿,我寻思给夏姐儿一个了,也一定要送师母一
个的,就托她送了去的。”庄之蝶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儿,说:“你师母让我回送一件东
西的,倒不知你们喜欢不喜欢的?”妇人便先拿了过去,一边绽,一边说:“师母有这般心
意,送个土疙瘩来我也喜欢!”绽开了,却是一枚古铜镜儿,呀地就叫了:“周敏,你快来
看的!”周敏也便看了,说:“庄老师,这你让我为难了,这可是没价儿的稀罕物!”庄之
蝶说:“什么价儿不价的,玩玩嘛!”妇人却已拿着照自己,说以前听人说过铜镜,倒想铜
镜怎么个照呀,谁知竟和玻璃一样光亮的,就把桌上摆着的一个画盘取掉,把铜镜放在那支
架上,又是照个不停。周敏说:“礁你臭美!”妇人说:“我是想这铜镜儿该是古时那个女
人的,她怎么个对镜贴花黄的?”说罢了,却啄了嘴,说:“周敏,以前我收拢的那几个瓦
当,你全不把它当事儿,”这儿塞一个,那儿塞一个的,把一个还给我摔破了,这镜儿可是
我的宝贝,放在这里你不能动啊!”周敏说:“我哪里不晓得轻重贵贱?”看着庄之蝶,倒
有些不好意思。妇人就说:“周敏,那你就替庄老师跑跑腿,去通知孟老师,回来了买些礼
品,说不定今日是庄老师的生日还是师母的生日哩。”庄之蝶说:“谁的生日都不是,吃饭
事小,主要是朋友聚聚。”周敏便随着要走,庄之蝶也要走,周敏说:“有我去通知,你就
不急了,让唐宛儿去街上买些甑糕和豆腐脑回来,你一定没吃早点的。”庄之蝶也就坐下
来,说那便歇口气再走吧。
周敏一走,唐宛儿便把院门关了,回来却说:“庄老师,我给你买甑糕去吧。”庄之蝶
一时竟不自然起来,站起了,又坐下,说:“我早上不习惯吃东西,你要吃就给你买吧。”
妇人笑着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拿一对毛眼盯着庄之蝶。庄之蝶浑身燥热了,鼻梁
上沁了汗珠,却也勇敢地看了妇人。妇人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凳子很小,一只腿伸在后边,
一只腿斜着软软下来,脚尖点着地,鞋就半穿半脱露出半个脚后跟,平衡着凳子。庄之蝶就
又一次注视着那一双小巧精美的皮鞋。妇人说:“这鞋子真合脚,穿上走路人也精神哩!”
庄之蝶手伸出来,却在半空划了一半圆,手又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有些坐不住了。妇人停了
半会,头低下去,将脚收了,说:“庄老师。”庄之蝶说:“嗯。”抬起头来,妇人也抬了
头看他,两人又一时没了活。庄之蝶吃了一惊,说:“不要叫我老师。”妇人说;“那我叫
你什么?”庄之蝶说:“直呼名字吧,叫老师就生分了。”妇人说句:“那怎么叫出口?”
站起来,茫然无措,便又去桌上抚弄了铜镜儿,说:“听孟老师说,你爱好收集古董的,倒
舍得把这么好的一枚铜镜送我们?”庄之蝶说:“只要你觉得它好,我也就高兴了!你姓
唐,这也是唐开元年间的东西,你保存着更合适哩,你刚才只看那镜面光亮,还没细看那背
面饰纹吧?”妇人就把铜镜翻了来看,才看清镜背的纽下饰一鸳鸯立于荷花上;纽两侧再各
饰一口衔缓带、足踏莲花的鸳鸯;纽上方是一对展翅仙鹤,垂颈又口衔缓带同心结。而栉齿
纹凸起的窄棱处有铭带纹一周,文为:“昭仁承德,益寿延年,至理贞壹,鉴优长全,窥妆
起态,辨皂忡妍,开花散影,净月澄圆。”妇人看了,眼里充溢光彩,说:“这镜叫什么名
儿?”庄之蝶说:“双鹤衔绶鸳鸯铭带纹铜镜。”妇人说:“那师母怎肯把这镜送我?”庆
之蝶一时语噎,说本出话来。妇人却脸粉红,额头上有了细细的汗珠沁出,倒说:“你热
吧?!”自个起身用木棍撑窗子扇。窗子是老式窗子,下半台固定,上半截可以推开。木棍
撑了几次撑不稳,惦了脚双手往上举,妇人的腰身就拉细拉长,明明白白显出上身短衫下的
一截裸露的后腰、庄之蝶忙过去帮她,把棍儿刚撑好,不想当的一声棍儿又掉下来,推开的
窗扇砰地合起,妇人吓得一个小叫,庄之蝶才一扶她要倒下的身子,那身子却下边安了轴儿
似的倒在了庄之蝶的怀里。庄之蝶一反腕儿搂了,两只口不容分说地粘合在一起、长长久久
地只有鼻子喘动粗气。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二十三字)庄之蝶空出口来,哺哺他说:
“唐宛儿,我终于抱了你了,我太喜欢你了,真的,唐宛儿。”妇人说:“我也是,我也
是。”竟扑扑籁籁掉下泊来。庄之蝶瞧着她哭,越发心里爱怜不已,用手替她擦了,又用口
去吻那泪眼,妇人就吃吃笑起来,挣扎了不让吻,两只口就又碰在一起,一切力气都用在了
吸吮,不知不觉间,四只手同时在对方的身上搓动。庄之蟀的手就蛇一样地下去了,裙子太
紧,手急得只在裙腰上抓,妇人就把裙扣在后边解了,于是那手就钻进去,摸到了湿淋淋的
一片。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十一字)庄之蝶说:“那天送给你鞋,我真想摸了你的脚
的。”妇人说:“我看得出来,真希望你来摸,可你手却停住了。”庄之蝶说:“那你为什
么不表示呢?”女人说:“我不敢的。”庄之蝶说:“我也是没出息的,自见了你就心上爱
你,觉得有缘分的,可你是我接待的第一个女人,心里又怯,只是想,只要你有一分的表
示,我就有十分的勇敢的。”女人说:“你是名人,我以为你看不上我哩。”庄之蝶把软得
如一根面条的妇人放在了床上,开始把短裙剥去,连筒丝袜就一下子脱到了膝盖弯。庄之蝶
的感觉里,那是幼时在潼关的黄河畔剥春柳的嫩皮儿,是厨房里剥一根老葱,白生生的肉腿
就赤裸在面前。妇人要脱下鞋去,彻底褪掉袜子,庄之蝶说他最爱这样穿着高跟鞋,便把两
条腿举起来,立于床边行起好事。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三百七十九字)妇人沾着动着就
大呼小叫,这是庄之蝶从未经历过的,顿时男人的征服欲大起,竟数百下没有早泄,连自己
都吃惊了。唐宛儿早满脸润红,乌发纷乱,却坐起来说:“我给你变个姿势吧!下床来爬在
床沿。庄之蝶仍未早泄,眼盯着那屁股左侧的一颗蓝痣,没有言语,只是气喘不止。妇人歇
下来,干脆把鞋子丝袜全然脱去,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二百十三字)庄之蝶醉眼看妇人
如虫一样跌动,嘴唇抽搐,双目翻白,猛地一声惊叫,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五十字)。
庄之蝶穿好了衣服,妇人却还窝在那里如死了一般,他把她放平了,坐在床对面的沙发
上吸烟,一眼一眼欣赏那玉人睡态。妇人睁眼看看他,似乎有些羞;无声地笑一下,还是没
有力气爬起来,床之蝶就想起唐诗里关于描写贵妃出浴后无力的诗句,体会那不是在写出
浴,完全是描述了行房事后的情景了。妇人说:“你真行的!”庄蝶说:“我行吗?!”妇
人说:“我真还没有这么舒服过的,你玩女人玩得真好!”庄之蝶好不自豪,却认真他说:
“除过牛月清,你可是我第一个接触的女人,今天简直有些奇怪了,我从没有这么能行过。
真的,我和牛月清在一块总是早泄。我只说我完了,不是男人家了呢。”唐宛儿说:“男人
家没有不行的,要不行,那都是女人家的事。”庄之蝶听了,忍不住又扑过去,他抱住了妇
人,突然头埋在她的怀里哭了,说道:“我谢谢你,唐宛儿,今生今世我是不会忘记你
了!”妇人把庄之蝶扶起来,轻声地叫了:“庄哥。”庄之蝶说:“嗯。”妇人说:“我还
是叫你老师的好。”庄之蝶说:“是你笑我太可怜了?”妇人说:“一直叫你老师,突然不
叫就不好了。人面前我叫你老师,人后了就叫你庄哥吧!”两人又搂了亲了一回,妇人开始
穿衣,收拾头发,重新画眼线,涂口红,说:“庄哥,我现在是你的人了,你今日请汪希眠
的老婆,那一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去真不会丢脸儿吧?”庄之蝶说:“让你去,你就知
道你的自信心了!”妇人说:“但我怕的。”庄之蝶说:“怕什么?”妇人说:“师母能欢
迎我吗?”庄之蝶说:“这就看你怎么个应酬法了。”妇人说:“我相信我会应酬了的,但
心里总是虚。还有,这一身衣服该让她笑话了。”庄之蝶说:“这衣服也漂亮的,现在是来
不及了,要不我给你钱,你去买一身高档时装穿了。”妇人说:“我不花你的钱,我只要你
在这里看看我穿哪一件的好。”就打开柜子,把所有衣服一件一件穿了试,庄之蝶倒心急起
来,待选定了一条黑色连衣裙,就抱着又亲了一回,匆匆出门先回去了。
回到家来,赵京五已买了全部食品,因为进不了门,一整堆儿放在门口,人却不见了。
庄之蝶开门正收拾着,牛月清和汪希眠的老婆就来了。瞧见庄之蝶蹲在厨房剖鱼,汪希眠老
婆就叫起来:“哎哟,我享的什么福呀,这么大的作家给我下厨房剖鱼!”牛月清就说:
“好了,你别作样子了!嫂子,我这家里比不得你家,你委屈了挑块干净地方坐,让之蝶陪
你说话,我该在厨房忙活了!”庄之蝶说:“希眠呢?他怎么还不到?是和老太太搭的出租
车?”牛月清说:“希眠今天去北京,票几天前就买好了的,他是不得来的。老太太昨儿晚
还说得好好的要来,今早起来头却晕,怕是昨几高兴,玩了半宿的麻将,就累着了。她说她
实在不能来的,有什么好吃的,未了给她捎一点过去,权当她也是来过了。”庄之蝶说:
“这太遗憾了,老太太还从未来过我这儿的。”汪希眠老婆说:“她不来也好,迟迟早早的
我也落得自由,老人家在场,咱们说话倒不随便哩!”牛月清就笑着说:“今日嫂子一人,
在我这儿怎么自在怎么来!”就脱了高跟鞋,穿了围裙,把庄之蝶和汪希眠老婆推到书房去
坐。
庄之蝶安顿江希眠老婆在书房坐了,问道:“人怎么瘦了?”那老婆就摸着脸,说是瘦
了,瘦得失了形没个样子了。庄之蝶说瘦是瘦了,人却越发清秀,是不是减肥要苗条的?那
老婆就说:“人老珠黄了还减什么肥?年初到现在,整日里打不起精神,动不动就害冷,感
冒,吃了许多药也不济事。月前有老中医看了,说我这病是一锅烧不开的水,吃什么药也没
用的,是月子里害的病症儿,就得怀个娃娃,怀娃娃使全身功能来一次大调整方能好的,可
我现在怀什么娃娃?就是要怀,也怀不上了!”庄之蝶说:“人常说,五十九努一努,六十
朝上还生一炕,你才多大年纪?如果真要生个娃娃,我负责给你弄出个指标来!”汪希眠老
婆说:“你比我们年轻,要生娃娃你怎不生一个呢?”这老婆是无心说起,庄之蝶却脸红起
来,正巧牛月清从厨房去对门屋里取花椒调料,听见了这边说的话,就一挑了帘子出来,
说:“嫂子这话说着了,我们已决定要养个娃娃的,以前之蝶总是忙事业,怕有个娃娃分
心。今看来没个娃娃,两个大人在家里冷清无事的。我劝他,文章写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够,
论名儿也浪得差不多!”汪希眠老婆忙说:“就是就是。”庄之蝶却一时瓷在那里,只是皮
笑肉不笑。牛月清剜了他一眼,说:“之蝶你这呆子,只顾说话,也不拿水果让嫂子
吃?!”庄之蝶忙取了水果给汪希眠老婆了,才记得去给赵京五拨电话,问他怎么又回去
了,赶快来帮着做饭呀!
这时候,院子里的喇叭嗡儿嗡儿吹响了三下,一个声音在喊:“庄之蝶下来接客!庄之
蝶下来接客!”汪希眠老婆说:“这是谁在叫呀?”庄之蝶说:“讨厌得很,门房那韦老婆
子负责倒负责,就是太死板,这么收我下去接客,我倒像个妓女了!”乐得汪希眠老婆一脸
细纹。庄之蝶要出门下去,厨房里牛月清就唤了:“今日家有贵客,别的来人都拒绝了,让
老婆子就说你不在家。”庄之蝶说:“我还请了老孟和周敏他们。”牛月清沉吟了一下,
说:“你倒会计划。这也好,都热闹热闹。”却悄声说道:“孟云房那张嘴云苫雾罩的,他
要在场,什么话也说不成,借钱的事怎么提?”庄之蝶说:“你这会儿给她说吧。”牛月清
说:“遇难堪事你就龟头缩了?!”庄之蝶一笑还是走了。牛月清便提了开水壶来书房给汪
希民老婆茶碗续水,说说笑笑着道出借钱的事。汪希眠老婆倒爽快,当即就答应了。倏忽楼
道一阵脚步响,就听得孟云房干戳戳的嗓于在嚷:“汪嫂子在哪里?”牛月清和汪希眠老婆
就住了后头,迎出来。孟云房已到了门口,张口叫道:“一年没见了,只说你显老了,你竟
比夏捷年轻面嫩,你让我们还活人不?我现在知道了,汪希民创造力那么旺盛,原来源泉不
老嘛!”汪希眠老婆说:“你这个老鸦嘴,不作践我就没话说了,你要看上我,你和希眠换
换!”孟云房就对夏捷说:“我愿意,你一定比我更愿意,希眠一张画卖千百元,比跟着我
享福的!”夏捷瞪了孟云房一眼,也笑了说:“汪希眠不会看上我,你给嫂子当个伙夫还是
可以的。”汪希眠老婆过来拧夏捷的嘴,两人就乱作一团,亲热得如孩子。孟云房坐下喝
茶,拿眼睛还在瞅那老婆,说:“嫂子,我说你年轻你还不信,之蝶你也瞧瞧她头上的火焰
多高!”汪希眠老婆吓了一跳:“头上有焰?”孟云房说:“什么动物头上都有焰的,焰的
大小明暗表示着生命力的长短强弱。”庄之蝶说:“你不知道老孟现在学气功?”汪希眠老
婆说:“听说过,果然神神道道的。”孟云房说:“什么是神神道道?我已经弄通了《梅花
易数》、《大六壬》,《奇门遁甲》、《皇极经世索隐》也是读过三遍,出外做过三次《易
经》报告了。现在正攻《邵子神数》,这是一本天书,弄通了,你前世是什么脱变,死后又
变何物,现生父母为谁,几时生你,娶妻何氏,生男还是生女,全清清楚楚……”庄之蝶
说:“按你这么说,什么都是有定数的,那就用不着奋斗了。”孟云房说:“定数是当然有
定数,但也不是说人活在世上不用奋斗。我琢磨了,正是在定数之内强调奋斗才能使生命得
到充分的圆满的。《邵子神数》海内外流传的原本极少,而解开这本书的钥匙原也有一本书
的,现在可以说绝迹,其中有六位数字我总算倒腾开了两个数字。这你不要笑,孕磺寺的智
祥大师他也没办法,如今研究这本书的人疯了一般……”牛月清就过来说:“云房,你别在
这里海阔天空,你今日任务还是当厨师!”孟云房说:“瞧瞧,这就是我的定数,将来当了
国家主席了,也是要给政治局的人做饭的。”就去了厨房。汪希眠老婆见孟云房走了,便对
庄之蝶说:“之蝶,那件事你怎么不给我说?”庄之蝶说:“什么事?”汪希眠老婆说:
“还有什么事?!昨儿在我家要是说了,现成的东西就拿来了!”庄之蝶说:“这都是月清
胡成精。蒙你关照了。”夏捷听不懂,问:“什么事呀,鬼鬼祟祟的!”庄之蝶没言语,汪
希眠老婆说:“之蝶,这事可不能给她说吧,明日莲湖公园东兴桥头第三根栏杆下见,不见
不散。”庄之蝶也说:“暗号照旧。”夏捷就噘了嘴说:“好狗男女,我向月清告密去!”
说过了,心里却不悦起来,知道他们故意说趣话岔开真实事情,把她当了外人,就问周敏两
口怎么不来,家里有没有五子棋,唐宛儿来了,这次非赢了不可。语未落,有人敲门,这女
人就一边去开门一边骂:“小骚精你架子大,做老师师母的都来了,你们悠哉悠哉才到,敢
是在家又日捣了一回才出门的?”门一开,门口却站着赵京五,身后一个提了大包裹的小美
人脸都红了,当下捂嘴过来叫庄之蝶。庄之蝶出来,倒也惊讶了。小美人说:“庄老师,我
来报到呀!”庄之蝶一时措手不及,呆在那里。赵京五说:“柳月刚才找我,说辞了那家要
过来。我说改日吧,今日庄老师家请客的。可柳月一听更乐了。说这不正需要我了吗?我想
想也对,就领她来了!”
庄之蝶就一手拎了大包裹,一手引了柳月到厨房来见牛月清。说:“月清,你瞧谁来
了?前几日我对你说过找个保姆的,偏今日京五就领来了!”牛月清看时就笑了:“今日是
怎么啦,咱们家要开美人会议了!”一句话说得柳月轻松了许多,叫了声“师母,往后你多
指教了!”一双眼就水汪汪地滴溜儿,看自己新的主妇中等身体,稍有些胖,留有时兴的短
发型,却用一个廉价的塑料发箍在那里箍着,方圆大脸,鼻子直溜,一双眼大得无角,只是
脸上隐隐约约有些褐斑点子。牛月清问:“叫什么名字?”柳月说:“柳月。”牛月清说:
“我叫月清,你叫柳月,这么巧的一个月字!”柳月说:“这就活该我进你家门的。”牛月
清就喜欢了:“这真是缘分!柳月,你现在看到了,我们家就是这般样子,要说劳累不怎么
劳累,只是来客多,能眼里有水,会接待个人就是了。不进这个门是外人,进了这个门就是
一家子,你庄老师整日价在外忙事业,咱们姐妹两个就过活了!”柳月说:“大姐这般说
话,我柳月是跌到福窝了。只是我乡里出身,人粗心也粗,只怕接人待物出差错,别人骂我
倒可,影响了你们声誉事却大。你权当是我的亲姐姐,或者说是我家大人,多要指教,做得
不到你就说,骂也行,打也行的!”地席话说得牛月清越发高兴,柳月就一支发卡把头发往
后拢个马尾,馆了袖子去洗菜。牛月清一把拦了,说:“决不要动手,才来乍到,汗都没
退,谁要你忙活?!”柳月说:“好姐姐,我比不得来的客人,之所以赶着今日来,就是知
道人多,需要干活的,要不我凭什么来热闹?!”牛月清说:“那也歇歇气呀!”庄之蝶就
领了柳月认识这些常来的客人,又参观房子,柳月瞧着客厅挺大的,正面墙上是主人手书的
“上帝无言”四字,用黑边玻璃框装挂着,觉得这话在哪儿看过,想了想是读过的庄之蝶的
书上的话,原话是“百鬼狰狞,上帝无言”,现在省略了前四字,一是更适于挂在客厅,二
是又耐人嚼味,心里就觉得作家到底不同凡响。靠门里墙上立了四页凤翔雕花屏风,屏风前
是一张港式椭圆形黑木桌,两边各有两把高靠背黑木椅。“上帝无言”字牌下边,摆有一排
意大利真皮转角沙发。南边有一个黑色的四层音响柜,旁边是一个玻璃钢矮架。上边是电视
机,下边是录放机。电视机用一块浅色淡花纱中苫了,旁边站着一个黑色凸肚的耀州瓷瓶,
插偌大的二束塑料花,热热闹闹,只衬得黑与白的墙壁和家具庄重典雅。柳月感叹,有知识
的人家毕竟趣味高,哪里会像照管孩子的那家满屋子花花绿绿的俗气。客厅往南是两个房
间,一个是主人的卧室,地上铺有米黄色全毛地毯,两张单人席梦思软床,各自床边一个床
头矮柜。靠正墙是一面壁的古铜色组合柜,临窗又是一排低柜,玫瑰色的真丝绒窗帘拖地,
空调器就在窗台。恰两张床的中间墙上是一巨幅结婚枷民照,而门后却有一个精致的玻璃镜
框,装着一张美人鱼的彩画。柳月感兴趣的是夫妇的卧室怎么是两张小床,一双眼睛就疑惑
地看着庄之蝶。庄之蝶知道她的意思,说:“这床能分能合的。”柳月就咯咯地笑。这一
笑,书房里的汪希眠老婆、夏捷就跑出来,柳月窘得满脸通红。庄之蝶介绍了,夏捷一把拉
了柳月到书房,直盯盯看着,说:“这哪里是保姆,来了个公主嘛!”问,“是哪里人?”
柳月说:“陕北人。”汪希眠老婆说:“我知道,那里有两句活:‘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
炭,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你一定是米脂人!”柳月点了头说:“汪家大姐真有知识!”
汪希眠老婆说:“有知识的是你家主人哩,你瞧瞧人家这书房!”柳月扭头看起来,这间房
子并不大,除了窗子和门外,凡是有墙的地方都是顶了天花板高的书架。上两层摆满了高高
低低粗粗细细的古董。柳月只认得西汉的瓦罐,东汉的陶粮仓、陶灶、陶茧壶,唐代的三彩
马、彩涌。别的只看着是古瓶古碗佛头铜盘,不知哪代古物。下七层全是书,没有玻璃暗扣
扇门,书也一本未包装皮子,花花绿绿反倒好看。每一层书架板突出四寸空地,又一件一件
摆了各类瓦当、石斧、各色奇形怪状石头、木雕、泥塑、面塑、竹编、玉器、皮影、剪纸、
核桃木刻就的十二生肖玩物,还有一双草鞋。窗帘严拉,窗前是特大的一张书桌,桌中间有
一尊主人的铜头雕像,两边高高堆起书籍纸张。靠门边的书架下是一方桌,上边堆满了笔墨
纸砚,桌下是一只青花大瓷缸,里边插实了长短书画卷轴,屋子中间,也即那沙发前面,却
是一张民间小炕桌,木料尚好,工艺考究,桌上是一块粗糙的城砖,砖上是一只厚重的青铜
大香炉。炉旁立一尊唐代侍女,云髻高耸,面容红润,风目娥眉,体态丰满,穿红窄短衫,
淡紫披巾,双手交于腹前,一张俊脸上欲笑未笑,未笑含笑。柳月一看见这唐侍女就乐了,
说:“她好像在动哩!”庄之蝶立即兴奋了,说:“柳月的感觉这么好,立即就看出来
了!”便点了一柱香在香炉,炉孔里升起三股细烟上长,一直到了屋顶如白云翻飞,说:
“现在再看看。”众人都叫道:“越看她越是飘飘然向你来了哩!”夏捷就说:“这真是缘
分,你们看看这唐侍女像不像柳月?眉眼简直是照着柳月捏的!”柳月看了,也觉得酷像,
说了句:“是我照着人家生的吧!”说罢倒羞起来,歪在门框上不语了。庄之蝶说:“柳
月,平日你和你大姐在家,得空就可以来书房看看书的。”夏捷说:“哟,你这书房是皇帝
的金銮殿,凡人不得进来,今日我也是沾了汪嫂的光方坐了这半天,柳月一来倒给这么大的
优待了!”庄之蝶脸也红了,说:“柳月从此是我家人嘛!”夏捷越发抓住不放,说:“哟
哟,说得好亲热的,你家人了?!”走过去,附在庄之蝶耳边悄声说:“请的是保姆,可不
是小妾,你别犯错误啊!”庄之蝶大窘,面赤如炭。柳月并没有听见他们耳语了什么,却明
白一定与自己有关而羞了主人,就说:“让我看书,我是学不会个作家的。每日进来打扫卫
生,我吸吸这里空气也就够了!”门外却有人在说:“打扫卫生可不敢打死了蚊子,蚊子是
吸过庄老师的血,蚊子也是知识蚊子,让我们来了叮叮我们,也知识知识!”
众人回头看去,书房门口站着的是一位美艳少妇,少妇身后是周敏,笑容可掬的,提了
一包礼品。庄之蝶霍地站起来,站起来却没了活。少妇是极快地目掠了他一下,嘿嘿嘿地笑
说:“庄老师,我们来迟了,你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吗?”庄之蝶立即活泛开来,接过周敏的
礼品,拥他们进得书房,一一介绍了。轮到说这是大画家汪希眠的夫人,那老婆就说:“要
介绍就介绍我,我可不沾汪希眠的光。”伸了手和唐宛儿先握了,说:“天下倒有这么白净
的人,我要是男人,舍了命都要去抢了你的!”一句话却说得唐宛儿噎了气,脸上顿时灰了
光彩,直到庄之蝶让她与柳月认识了,才缓过劲来,但再不正眼儿看汪希眠老婆,只和柳月
说个不停,甚至拉了柳月的手捏来捏去,还从头上拔一支红发卡别在柳月头上,说:“我怎
么见你这般亲的,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了面的!小妹妹,你可要记着我,别以后我来拜见庄老
师了,你就是不开门!”柳月说:“你是庄老师的乡党、朋友,我要不开门,你就向庄老师
告状,这张脸也就全让你掐了!”夏捷一直不言语,未了说:“小骚精,话说完了没有,我
一直等着你下棋哩!”唐宛儿说:“急死你,我还得去见见师母的。”柳月就说:“我也该
去厨房了,我领你去。”去了厨房,柳月说:“大姐,来了客人啦,你快去歇了说话,我给
孟老师做下手。”周敏忙把唐宛儿介绍给牛月清,牛月清急忙拍打身上灰,一抬头见面前立
着一位鲜活人儿,兀自发了个怔。柳月俊是俊,眉眼儿挑不出未放妥的地方;这唐宛儿眼睛
深小,额头也窄些,却皮肉如漂过一样,无形里透出一种亮来。牛月清瞧着那鬓发后梳,发
根密集,还以为是假贴了的,待看清是天生就的美鬓,就大声他说道:“是唐宛儿呀,咱虽
是头次见面,可你的名字我差不多耳朵要听得生茧子!总说让你庄老师引我去看看你,却总
走不脱身。跟了他这名人,他一天到黑忙,我也忙,却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可话说回来,咱
是没脚的蟹,不为人家忙着服务又能干什么?常言说,女人凭得男子汉,吃人家饭,跟家转
嘛!”孟云房说:“这话没说完,吃人家饭,跟人家转,晚上摸人家XX蛋!”牛月清说:
“你这张屎嘴,甭说唐宛儿叫你老师,人家也是多大点的嫩女子,不怕失了你架子!”孟云
房说:“初认识时称老师,你以为咱真就是老师?三天五天熟了,狗皮袜子有什么反正!之
蝶没出名时候,也不恭敬叫过我老师?现在怎么着,前年叫老孟,去年叫云房,现在是下厨
房的伙夫了!你说唐宛儿是嫩女子,唐宛儿什么没经过?前个月我去华山脚下的华阴县去讲
《易经》,长途车一路不停,好容易司机停了车,一车人都拥下去解手,一个小伙子一下车
门口就尿,后边下来母女两人,老太太忙拦了女儿,就说啦,你这人太不像话,尿尿好赖避
着人呀!小伙说,大妈呀,你这般年纪了,我在你面前还不是个娃娃吗?没有啥的。那姑娘
却撇了嘴,说,你还是娃娃,你骗谁的?瞧你那东西成了啥颜色了,你当我是外行哩?!”
牛月清抄起扫面笤帚就在孟云房头上打,拉了唐宛儿出了厨房,说:“甭理他,他越说越得
能的!”两人在沙发上坐下了,牛月清便谢呈了送她玉镯儿的事,忽想着庄之蝶曾说过唐宛
儿脸上没一根皱纹的,看了看,果然没有。就问平日用的什么面奶,搽的什么油脂,说:
“你见过汪大嫂子吗?她告诉我白天用黄瓜切成片儿,一页一页贴在脸上十五分钟,让皮肤
吸收那汁水儿,夜里睡前拿蛋清儿涂脸,蛋清儿一干,把脸皮就绷紧了,这样就少皱纹
的。”唐宛儿说:“我倒不用这些!有那么多黄瓜和鸡蛋我还要吃的,那是有钱有闲的人家
用的法儿,我胡乱地用些化妆品罢了!”牛月清说:“我现在知道了,你是天生的丽质,我
怎么也比不得的了,况且这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我操持忙乱,没心性也没个时间清闲坐在那儿
拾掇脚脸!”唐宛儿便提高了声音说:“师母真是贤惠人!你口口声声为庄老师活着的,其
实外边谁不知道有了你这贤内助才有了庄老师的成就。出门在外,人们说这就是庄之蝶的夫
人,这就是对你的尊重和奖赏嘛!”
唐宛儿的话自然传到书房,汪希眠老婆一字一句听在耳里,脸上就不好看起来,低声问
夏捷:“这小肠肚蹄子,倒揶开我了,我可没得罪了她呀!”夏捷笑笑,附在耳边说了周敏
和唐宛儿私奔的事,汪希眠老婆叫了苦:“天呀,我刚才说那话,可真是无意的,她就这么
给我记仇了?这么心狠的人,跑了就跑了,男人不说了,孩子毕竟是心头肉也不要了?!”
如此乱糟糟说了许多话,自鸣钟敲过十四下,牛月清就拉开厅室的饭桌,孟云房摆上了
八凉八热,四荤四素,各类水酒饮料,招呼众人擦脸净手都人席了。孟云房不吃酒不动荤,
声明他一人在厨房忙活,未了炒些素菜自个享用,就不坐席。众人说声:“那就辛苦您
了!”遂吃喝举杯。庄之蝶先碰了汪希眠老婆的杯,再碰了夏捷的杯,依次是周敏、唐宛
儿、赵京五,最后是柳月。柳月说:“和我也碰呀?我是该敬你的!”庄之蝶说:“酒席上
不分年龄大小,资历高下。”柳月说:“那也轮不到我,你和大姐碰了,我再碰!”牛月清
说;“我们两个还真没碰过杯喝酒的。”众人便说:“今日你们就碰碰,来个交杯酒!”牛
月清说:“来就来吧,老夫老妻了,来一个给大家凑凑兴!”竟用拿杯的手套了庄之蝶的胳
膊,众人又是一声儿笑。唐宛儿笑着,却没有声,拿眼儿看柳月,怪她多言多嘴落好儿。柳
月正笑得开心,拿眼也看了唐宛儿,唐宛儿却并没对应,别转了头去,看一只从窗台花盆上
起飞的苍蝇。那苍蝇就飞过来落在了庄之蝶的耳朵梢上,庄之蝶一手举了酒杯,一条胳膊又
被牛月清套了,动弹不得,头摇了摇,苍蝇并不飞走。唐宛儿在心里说:若是天意,苍蝇能
从他耳朵上落到我头上的。果然苍蝇就飞过来,停在唐宛儿的发顶上了,这妇人会心而笑,
丝纹不动。周敏却看见了,吹了一口气来,苍蝇就在桌上飞来飞去的,唐宛儿恼得拿眼剜
他。这一切夏捷看见了,说:“瞧着人家老夫妻要喝交杯酒,这小两口也忍不住了!”唐宛
儿就笑慎道:“快别节外生枝,让老师师母喝呀!”便动手去扇已经停在猪蹄盘沿上的苍
蝇,这么一扇、苍蝇竟直直掉进了牛月清的酒杯里。
当牛月清套了庄之蝶的胳膊要喝交杯酒,唐宛儿眉字间闪过二道阴影,心里酸酸地不是
味道,寻思牛月清年纪大是大了,五官却没一件不是标准的,活该是有福之相,远近人说庄
夫人美貌,也是名不虚传。但是,唐宛儿总觉得这夫人的每一个都标准的五官,配在那张脸
上,却多少有些呆板,如全是名贵的食物不一定炒在一起味道就好。于是又想,我除了皮肤
白外,眼睛是没有她大的,鼻子没有她的直溜,嘴也略大了些,可我搭配起来,整体的感觉
却要比她好的。这当儿,苍蝇落在酒杯里,众人都一时愣住,不言语了,她心里一阵庆幸,
脸上却笑着说:“师母,要喝喝大杯的。换了我这杯吧!”便将自己的酒杯递给了牛月清,
交换了牛月清那杯,悄声泼在桌下。庄之蝶和牛月清交杯喝了,牛月清倒感激唐宛儿,亲自
拿了酒瓶,重新给唐宛儿倒满了酒,说:“唐宛儿,这里都是熟人,我也用不着招呼,你和
柳月初来乍到,不要拘束,作了假,我就不高兴了!”唐宛儿说:“在你这里我做什么假?
我借花献佛,敬师母一杯,上次你没去我家,过几日我还要请你去我那儿再喝的。”两人又
喝了一杯。牛月清不能喝酒,两杯下肚脸就烧得厉害,要去内屋照镜子,唐宛儿说:“红了
多好看的,比涂胭脂倒匀哩!”
三巡酒喝罢,只有周敏。赵京五和庄之蝶还能喝,妇道人就全不行了。庄之蝶说:“今
日就是来喝酒的,你们都不喝这不行,咱们行个酒令才是,还是按以往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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