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八
　　 1　因为家境的原因，我从不主动对一个女孩子示好。
　　 女孩子都喜欢实在的人。有时候好感是用物质来表示的，物质越多她们会认为好感越多。用物质来做感情换算，不一定准确，但是实在。
　　 那时候，我十分喜欢隔壁的小翠，甚至爬在自家的墙上看她对镜贴黄花，爬墙到她出嫁，仍然没有任何表示。
　　 因为我没有物质来表示我的感情。
　　 我做梦的时候都梦见她用幽怨的眼神瞅着我。再大半年，小翠拉扯着半月大的孩子回娘家，我爬墙头，突然小翠就冲了出来，她说：看这么久我都看腻了你还没看够？那时候她半敞着衣裳，刚奶完孩子，头发都是乱蓬蓬的。
　　 我觉得无比的失望。女孩子变成女人，就像珍珠蒙了灰尘，再也没有了光泽。当初爬在墙头看是以为她不察觉，有窥视的乐趣，这本是我一个人的乐趣，突然发现她明明是知道的，我有被看透的尴尬，这实在扫兴。
　　 幸好，没多久我去镇上读重点中学，寄宿学校，也就一门心思向学，再也没有爬过墙头。从此，我再也没有梦见小翠。
　　
　　
　　 2　学校虽然是重点，可因为资金不到位，也十分破落，男女生宿舍十分紧张。一层楼，楼下是男生，楼上是女生。床位实在紧张，我甚至被安排在楼上。
　　 他们都叫我：三八。把我归为女生。我觉得窘迫。
　　 还好，我成绩实在好。他们也不敢欺负我。三八，听起来也就成了善意的玩笑，何况，我的名字用方言念也是：两三八。
　　 住在女生宿舍楼上，却是一个人的独立房间，狭而暗，被楼梯一级一级压迫着，空气都逼人。但有一扇窗，能看见很远的地方，那么空旷的原野，一棵树立着。十分的寂寞，我觉得，同我十分像。
　　 我成绩十分的好，因为我用功，时常半夜点着蜡烛看书，考试前也努力背功课。每次都是第一，老师说：重点大学的料子。——那时候我才高一。所有人都似乎知道我是谁，去饭堂的时候师傅总给我多点米饭，说：长身体的时候。有女孩子在我背后小声说：他就是两三八。 ——“他就是两三八“，我回头去看，是一个十分清秀的女孩子，仰着头看我，高一时候我就有1米77了。瘦瘦的，长长的，急迫得要成为一棵树。
　　 她说：你就是两三八
　　 我说：是的
　　 她说：我是猪英台
　　 我说：知道了。
　　 知道了，她就是十分有名在猪英台，小马哥在我面前提了一次又一次，说她如何漂亮，如果聪明，如何可爱，如何彼此配。我记得那名字是因为每次成绩榜单上，她都是第二。
　　 名字挨得那么紧，读的时候都十分熟稔，一分追一分的，每次都跟得差一点，忍不住得意。我一遍遍念：猪英台。
　　 终于见到了，以为会有什么发展，却噶然止住。隔了好长时间我都没再见她。仿佛，那一面都是命定了，安排了很久的。
　　
　　
　　 3　猪英台原来不是24划，不是一个急迫追人的分数，而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清秀的女孩子。在四处是为了学业不思装扮灰头土脸面孔众多的高中，清秀就是美丽，看着十分干净。
　　 她不同的。小马哥也是不同的。只有他穿崭新的西装，皮鞋鞋面黑得可以照镜子，时髦得像小贴画上的港台明星。
　　 所以他们是配的。
　　 我总是穿得灰灰的。要出众，只有学业好。在学校里，学习好，一切就好。人也就凭空多了点光环。
　　 这是爱好虚荣的。合上哲学书的时候，我明白了这点。我喜欢这虚荣，我改不了。
　　 偶尔也有胆子大的女孩子塞信给我。我不拒绝，不极端，把信都放在床底下的空鞋盒。到高三的时候也许会收满一盒子。
　　 我只是那些女孩子年少梦中的水中花，就像小翠是我的镜中月，只能遥远而美丽，不能太近，近了，彼此洞悉了，也就粉碎了。
　　 有时候想，她们未必记得我很久，反倒是我，会记得她们的善良，她们曾经用文字温暖过我。记得有个女孩子赞我穿衣有品位，永远的灰灰的，却又那么出众。
　　 多么善良。穿得灰灰的，是因为家境的缘故。——这，只我知道。
　　 还有女孩子赞我朴素，永远只吃豆芽菜，问我是不是素食主义。
　　 多么善良。如果有钱，我一定每天吃两大块肉，让人叫我：两块肉。
　　 另有个女孩子，赞我玉树临风。
　　 多么善良。我的身量，只是因为成长中缺少足够的食物而发育不完全，长得过快，过高，于是很瘦。
　　 等到收满一盒子的信的时候，也许我毕业了。她们再不记得我了。而我会记得她们。狠狠得记得，那些快乐的句子，为我作出的申辩。
　　 始终没有猪英台的文字。我不敢奢求。
　　
　　
　　 4　文理分班，猪英台分到了文科。坐在我前面。
　　 老师特意介绍她给我认识：猪英台，成绩老好的，不比你差。
　　 猪英台笑的时候十分熟稔，我怀疑我认识她很久了。或许是我在心中念她名字时间太久，产生的亲近。
　　 这样近，以后每天上课就被要理直气壮得直视她的背影。干净的长发，有我不知名的洗发水的香味，这味道每天都变。干净的发尾扫在我桌子上，课本上，我小心翼翼得一根根推下桌子。
　　 她偶尔回头问我借橡皮。说话很少。目光清澈。老师把大家挨这样近，越有急迫追击成绩搏个死活的意思。绝对不是为了让我们发展一段感情。
　　 我不能让着她。要让她注意，只有始终在她前面，逼迫得她抬头来看，让她端正心情，认真看我的名字：梁山伯。
　　 越这样想，越用功，推她头发跌落桌面的时候也越多。我知道，我在拒绝我自己。这样节制着感情，就像旷野里的树。
　　 冬天来得很快，旷野里的树只剩枝干，立得特别寂寞。我蜷缩在灰大衣里，仍然冷得哆嗦。使劲咬着牙齿念单词。像树一样发着狠劲把根往地下扎，使劲扎下去。
　　 我以为我会和树一样寂寞很久很久很久。
　　
　　
　　 5　猪英台对我说：你有一双桃花眼。
　　 我呆住了。她说我有一双不甘寂寞的桃花眼。我的眼睛立即灼热了，滚烫了，仿佛火山，埋在冰山下也会喷发。
　　 那时候年纪小，仍然十分节制得生活。为的是有一天能遇到个能懂我的人吗？
　　 我对猪英台说：我，已经把这句话刻在我的骨头上。
　　 彼此之间突然有了盟约一般，虽然仍然发着狠劲争夺分数，但最后填报的志愿是同一所学校。 ——这个女孩子是真的懂我。
　　 我只有努力着挣扎着改变将来，担负爱情。给她精致的生活。
　　 是的，我世俗，我认为只有有了钱才能真正脱俗。我要她一直风清水秀，面目清新。我会买很多洗发水，我要为她梳头发。
　　
　　
　　
　　 猪英台
　　 1　我叫他两三八已经有六年多了，熟稔胜过一切。六年里，或许有感情，但总是他起我落的错合。做学生的时候狠狠抓住每次名字贴紧的机会。仿佛婚帖上紧紧挨着的两个名字：
　　 梁山伯
　　 祝英台
　　 就那样看着都觉得喜气，一生一世就这样挨着。
　　 这是我们心知肚明的游戏。谁也不肯进一步，谁也不会让步。
　　 一定要他先说爱我。他不说，我也咬紧牙关。我是女孩子，有自己的矜持，不会木笃笃对一个男生说：我喜欢你。多么愚蠢，半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喜欢，怎么是那么可以轻易说得出口的呢，应该是在心中埋藏的。这一埋就是六年多。
　　 六年里，他经过一些人，遭遇一些事。
　　 如果可以读一辈子书，什么都不想，只拿读书的另一半时间来想心事，那多好。可惜，我们被抛到一个四处都是诱惑的世界。
　　 更何况，他是有野心的人。出人头地也许并不是他的目的，但他站窗口时的目光异常辽远而坚忍。
　　 一个男人为自己的命运所作出的挣扎能打动世界上所有软心肠的女子。她们都会喜欢他的眼睛。所以投怀送抱是常有的事情。
　　 他从来不给别人答案，从来不拒绝别人。他不是花心，因为他从来不迎合别人。但是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实在危险。我权当他善意欺骗那些女孩子。
　　 我与他，仿佛舞姿熟练搭档，摸透了对方的性子。我不知道这六年的起落里，是他喜欢我多点还是我喜欢他多点，或者我们彼此只是在游戏——多么奢侈，我们拿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来打赌。一赌也就六年多，青春开始掉价，减值。可我，居然半点也不觉得惋惜。真的喜欢他呀。为什么他不能同我说明白呢？
　　 我要逼他说爱我。
　　
　　
　　 2　拒绝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这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担当。
　　 一个女人却可以轻而易举接受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的殷勤，那是女人的虚荣。
　　 小马喜欢我，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像我16岁做的梦一样，捧着花站我家楼下。呆呆的，笨笨的，却是特别真挚，哄我开心。我不忍心伤害他，何况妈妈护着他。当初妈妈说要介绍一个人给我做朋友的时候，我十分反对。
　　 两三八笑着说：去吧，认识一些新朋友也是好的。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妈妈的用意？我对他的回答十分恼火。于是去参加了妈妈举办的隆重的朋友介绍会。局促得坐在那等，想起自己只是同两三八赌气，突然就后悔了。
　　 发现妈妈介绍的是小马的时候，忍不住低下头笑。
　　 小马说：英台
　　 我说：小马哥
　　 妈妈说认识就好。
　　 我同小马岂止认识。读书时候他永远出现在我经常出现的地方，抬望眼就是他那张青春豆的脸。所有人都说他喜欢我，我亦知。
　　 女人对自己喜欢的人益多缠绵，就对不喜欢的人多作践。我虽然不狠心，也是对他不理睬。嫌他送花俗气，但他一送就一年多。高中毕业后再没有人那样哄我开心。回头想想，他待我真的好耐性。
　　 再见他，多了一脸英气，是一张气宇轩昂的面孔。
　　 女人也是喜欢好面孔的。隔了这么多岁月，仿佛，未曾分开。也不管他现在有没有中意人，仍然当他喜欢我，对他呼喝指颐使气。他半点不恼。
　　 私底下把小马同两三八比较了一次又一次，有了比较才发现小马居然十分优秀。原来离开了以分数论高低的学校，什么家世，人品也都是要摆上台面给人检验的。感情在那些东西面前一挤压就成了小碎片。
　　 两三八知道小马同我走得近，只说了一句：他人不错。
　　 恼得不知如何是好，以为他会被逼着说出他对我的感情，却不想他说风凉话一般，乐见事成。
　　 一恼火，就同小马走得更近。
　　 也许，也许，两三八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一切都是我一相情愿。
　　
　　
　　 3　两三八要为他的野心付出代价。
　　 我一直这样做着循环的梦，梦里我们如同蝴蝶，一只紧追另一只，那么紧，如同分数一样。突的，他甩开了我，径自飞远。我迷路了，乱折腾，断了翅膀了。很痛，醒来的时候都流着眼泪。
　　 他突然要结婚了。
　　 知道消息的时候，整个人支撑不住，我贴着墙壁滑了下来，眼泪都没有。我居然没有哭。 12月的天寒冷阴霾，我埋着脑袋吃巧克力去寒。
　　 使劲吃，闷着头把一张脑袋都埋在盆子里。所有的爱恨都不重要了，所有的得失都不去计较，一门心思想堕落，于是狠吃狠吃。吃到面孔都和食物同在了。人一下子懒散了，眉眼都散了开来，像是隔了一个唐朝一个宋朝，十万八千里的岁月，闲散着来过。
　　
　　 我以为失去了一心情愿，自以为是的爱情。
　　 直到有一天小马扯着他来看我的时候，才发现他是爱我的。
　　 我们彼此吸引，只因为我们都是不认输的人，他说：我不能娶我。但我希望你快乐。——多么嘴硬，始终不肯先我一步说爱我。
　　 当时，我哭着说：你都不属于我，我怎么快乐？
　　 他垂下头，一步步退着说：我爱你。
　　 我看见他眼中的凄凉。我终于明白。
　　 就算他说爱我都是在自己全身而退的时候。这个自私的男人。一步一步退出我的世界，却还在退出后大声说：我爱你。
　　 仿佛，舞会散场。所有的人都离开，只我一人站在没有音乐的凄恍里。我猛然醒悟的时候就像落水的人急迫的要抓根稻草。
　　 我的婚姻会是一场对他的报复。在暗夜里，我异常坚定，就像当年分数追赶分数一样，我选择了同一天结婚，我嫁给了小马。
　　
　　
　　 4　这世界，始终，觉得有那么个人，是同我在一起，隔着时间和岁月。
　　 最近的时候前后隔了张桌子。那时候坐他前面，故意每天用不同的洗发水，故意让头发甩在他桌面上，希望他注意点我。他，从来都是温和有礼的样子，让人愤怒。连把头发推落桌面都小心翼翼。
　　 我们彼此吸引，只因为我们都是不认输的人。我们太相象，就像照镜子。原是双飞的孪生蝶。 即便我结婚了。仿佛是守了恋的寡。多么不近情理。有些人伤害我们，我们反而更爱；有些人对我们好，我们反而喜欢伤害——这是不对的。
　　 我要对小马好，因为他对我好。我知道，是我运气好，真的遇到一个爱我的男人。虽然他从来不说。
　　 他当我孩子，当我没智慧。我也乐得在他面前展现最快乐的自己，一点也没有悲伤，仿佛从自己做的茧壳里爬了出来。
　　 脱了胎，换了骨。人却越发看来天真。怕我16岁的时候都没有这样明媚。
　　 我不能想象我同两三八在一起会怎么样。他会这样宠我？
　　 怕只怕，两人在一起，是分数与分数，追那么近，名字贴着，如同墓碑，死也要纠缠的名字。 生命那么短，情爱怎么长，这一切虽然让人觉得委屈。
　　 但没有了情爱纠葛，我定下心来过日子。
　　 日子是一天追着一天，紧紧的，紧紧的，贴着，今天，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