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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你就走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了。恭喜。你比我提前一个星期离死亡又近了一步，只有上帝知道是不是死后的世界更好。不知道北京怎样，蒙彼利埃的春天是真的来了。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之一，连豪爽的风都像是上帝的呼吸，带着神灵的味道。走在教室里，看桃花和绿树在窗外璀璨着，那心情只能用“淡远清澈”来形容。我们学校的植物在春天里美不胜收，各色花朵都全了，阳光下的草地赏心悦目，粗壮的树干直指云霄。看着蓝天，就想咬一口，那饱满的汁液必然甘美非常。这种天气除了写论文以外，适合任何活动，尤其是户外活动。
忽然想起那天打电话你说的：“咱俩这岁数，在红楼梦里直逼贾母了。”真是，已经不好意思提起自己的年龄，在法国的官方规划里，已经被踢出青年的族群了。竟然人到中年。问自己心事浓如酒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纷乱的当口。不知道明年此时，自己会坐在哪里，会做些什么。我们彼此彼此。我希望不要像今年的春天这样度过，我想看看山看看水，我想畅快的躺在阳光下，一丝儿心事也无。真的被论文折磨疯了，此中滋味，仅次于我本人清晰的，就是你了。昨天我想，如果人生每四个月都这样过，我现在可能都熬成尼采了。而且，一定活不过三十岁就呜呼哀哉。所以尼采只有一个，所以大多数人都能活到七十岁。又因为不是红颜薄命，所以我们两个能活一万年。
今天我穿了一身儿的红睡衣。在我忙碌于家务的时候，一不小心瞥见自己镜中的反射，觉得我看起来空前绝后的贤惠。我要是把眼镜摘了，系个围裙在厨房，就可以贤惠得开出花。所以识伊是天才，很早以前她就说过，你的外表看起来很贤惠。我当时很诧异，此刻深以为然。但必须指出我这个所谓的贤惠只针对自己，你来的时候也感受到了，很多时候，我那不妥协的架势，完全像个残暴的尼禄，嘴皮子要是糟蹋起人来，估计足以让最温柔的人往我嘴里塞马粪，讽刺的水准在三年汉语缺失的情形下有增无减。有时候，我幻化成狄德罗，这一刻是日神附体。有时候，就变成马拉美，这一刻是酒神显灵。狄德罗是天平，马拉美是白羊双鱼，正好占全了我的星座。可惜我的水准只够给他俩提鞋，还踉踉跄跄的，还“蹀蹀”，是类人猿和人的区别。唯一欣慰的是，很多人还在猴子以下的种群徘徊，可喜可悲。
我们讲忧郁。说忧郁是一种混合，生与死的混合，昼与夜的混合，日出与日落的混合，上帝和自我的混合，是一种联合，在夏多布里昂那里。耐瓦尔说，我是他人。寒波说，我是另一个人。波德莱尔说，拿走吧，虚伪的读者。雨果说，不可想象---我不是 你。好玩吧，忧郁是成为他者。忧郁还是一种自我的建构，背后是一种自我的危机。忧郁总有 一个彼岸，忧郁的人无法满足。忧郁是一种人格。忧郁是一种转移，然后是一种拯救，这拯救其实是一种自欺，最后骨子里还是沉沦，忧郁的人想与世界和解，结果却发现最后根本就没有理解世界，也或许理解透了，却不想相信，所以自欺。最后这一长串是我自己的观点，不知道是否被研究忧郁的专家认同。
今天有法国同学问我，法国让你快乐么？我说是。然后补充说，还有一种感觉是失语。她点头，其实骨子里她不懂。我们讲拉辛悲剧的时候，王子面对单恋他的女人失语，这个女人的权力可以掌控他的生死，面对这个女子的咄咄逼问，他失语。我的处境和这个王子差不多。在一种环绕和力量的侵袭中失语，力量向着我，内在却有一股气鼓胀着和它对抗，我只剩下一层单薄的皮，被前后左右撕裂。夹缝又加深了，就在最近，如此下去，就会像那个王子一样窒息，像一头斗室内的苍蝇，到处乱撞，窗外的世界很灿烂，而出路是没有的。会有一天，什么东西告诉我，或者没有家，或者世界就是家，或者更进一步，像天文学家的美丽词藻，宇宙为家。然后这背后是一种虚无。超越的背后是虚无。只有上帝有能力泯灭这虚无，然而我不是上帝。
我们都很清淡，也都很焦灼。你明白。还好清淡是底色。因为人生太短，所以分秒必争，所以看淡功名，所以很任情，所以很不可理喻，所以淡定如山，所以变幻如水，所以可以抛弃所有，所以珍惜一针一线，所以潇洒着，也缠绵着，所以残忍，所以慈悲。不知道上帝为什么造世界，但既然已经造出了世界，既然我们注定要来，就让我们为他分担一点，于是情不自禁地悲悯众生。尽管自己也是一支凄凉的调子，没有一丝暖气儿，可是抬头看见阳光灿烂，看见星子闪烁如上帝的眼睛，很安然。
然而即使超越背后是虚无，还是得超越。悲悯众生的境界还不够。需要在悲悯之上，为众生开怀。人类还需要找到一种悲悯以上的哲学和神学，需要为自己的存在解码。窒息之后，学会用鳃呼吸。如果从空气到水中，就变化成鱼。如果人类的存在被现代性拽下了神坛，人就得重建自尊，而今这个自尊还没有站立起来。等人们摧毁得够了，就想着建了，这是一种内在调节机制，不用发愁。人类种种成系统的东西，都让我疑惑，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
夜深了。很静。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今天例外。与我面对面的。不是论文。人生历史上很难有这样静谧的长期片断，还好我很幸运。怎么判断自己是否幸福，那就是是否担心自己拥有的会失去。此刻的我有幸福有不幸。怕失去这样的时空以后被杂乱愚蠢的因素拥挤在狭小的氛围里，其可悲程度远甚于由论文导致的疯狂。怕不得已的承受某种落差，眼看着荒诞，却无力改变，那才连荒诞都不如呢。
给你说个好玩的。有人建议我回到某地，我说不可能。因为都看见珠穆朗玛了，怎么忍受猫儿山啊。对方说要能屈能伸。我说能屈能伸要有个限度，底线也是玉龙雪山吧？我没说底下那句，如果缩成猫儿山，那就是主序星变成中子星了，只能靠发送电磁波缓解压力，实在受不了，就只有坍塌爆炸了，也许是黑洞，也许连天体都不是了，那才恐怖呢。
最后还是祝你生日快乐吧，春天里的生日很美好。你说过，双鱼白羊座是生与死交替的片刻，那就利用这属于自己的磁场时空，来感受宇宙的律动和生命的琴弦吧，生死之际，一切都淡泊，都温暖，都哲思，都豪气冲天，都黯然销魂，我这个半羊不鱼的东西，与你这个借了山羊角之力的大鲨鱼共勉。
14/03/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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