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一个什么概念呢?生活在城市的我经常这样自问。
首先浮出脑际的答案,是“城市是人类发展的阶段性产物”,就像那些原始建筑和原始工具一样,是人类发展的结果和根基。
往深里说,城市还是人类的家园,是仅次于乡村,却比乡村更受青睐的家园。有太多人愿意用尽一切手段把自己放进城市,放进一个岗位或者一种身份里,然后喜滋滋地度过余生,并从里到外都换上属于城市的标签。于是,经过一到两代的繁衍,很多人都主动或被动地承认自己是“城市人”。而我,就属于被动承认的那拨人。
我生长在城市,生活上虽然没有完全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却也惯用现代化的物什,且有一定的依赖性。但是,这与我厌恶城市并不矛盾,我也不会因此减去对城市的微词。
前两天搭乘公交车,去市内的一所大学演讲。因为我可以享受残疾人专座,所以身体比较放松,也有条件胡思乱想一番了。那条乘车线路贯穿了这座城市的中心地段,而中心地段又全部都是人造风景,以及莫名其妙的宣传音响,所以我演讲的好心情便被搅扰了几分。我知道,那些寓意肤浅的雕塑、投巨资引进的苗木、新潮的建筑,以及我身后那个正在制造着聒噪之音的手机播放器,都是现代化的产物,代表了人类的进步。但是,我始终不明白,这种进步的目的就是让人不得安宁,让可以打开人的思维空间的雕塑成为一种因为肤浅而招人冷落吗?
没有人能回答我。这也可能因为我根本没有向谁发问。我的身边是一个个带着警惕的表情看管着自己的包或手机的陌生同路人,以及很多只上上下下的腿。这些腿,可能是隶属于建筑、隶属于IT、隶属于三尺讲台,也可能仅仅属于一个无聊的大卖场,一笪可以换来几十元钱的传单,或者一个索然无味的地方。总之,这些腿在随着那刺耳的声音(我实在没有理由称其为音乐,哪怕是摇滚)匀速或快速地动着,像无数根紧绷着的发条。它们横七竖八地交叉着,日复一日,乐此不疲。也许,那些发条也想歇一歇,但没被批准,于是只好继续绷着,直到猝然断裂的那一刻。
由于担心那一刻会骤然闯进我的眼睛,我只好转而去看那些树,以及那些漂亮得有点假的花。花和树的位置历来是由种子决定的,而种子的位置,却是由一双手决定的。现在,那双隶属于园艺工人的手命令它接受马路边一个没有多少养分的土坛,它就得遵命。在那个土坛里,它为了人类的眼睛完成了生命的呈现与轮回,就如一位女性在众多看客面前展示生育的全部过程一样,是一种无趣的猎奇,一种不会被珍视的暴露。在暴露与猎奇间,城市有了一件华丽而蹩脚的衬饰,城市所承载的美也变得一无是处。因为,那美的本质是残酷;因为,那美让城市变得局促而陌生。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有足够的理由确认自己已经身处他乡。这里没有我基因里固有的田园气息,没有相逢时适度而自然的笑容,没有一片干净的天空,甚至没有不带杂质的空气。我不能再伴着悦耳的鸟鸣醒来,汽车的尾气、拥挤的人群、迷乱的霓虹反客为主,占用了我的全部感官,把我淹没,却不允许我宣告窒息。此时,我已经彻底相信这里是他乡,确信日夜轰鸣的车辆、身披尘埃的树叶、逼仄林立的高楼是他乡的主人,而我,则是一个误打误撞的客人。虽然我对故乡的怀恋像海水中的盐分一样浓,但那怀恋也不过是在一辆有着此起彼伏的铃声的公交车上短暂凝神,然后继续呼吸他乡的污浊空气。
我不知道现代化和城市是否是一种正在同时作业的工具。我只知道,在一片我所熟悉的土地上,他乡正在无遮无拦地崛起,在今后,这片土地也将永远以陌生的表情面对流浪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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