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二十三号屠宰厂里的羔羊
我是一只羔羊,一只滞留在二十三号屠宰厂里的羔羊……
或许自半年前的那个春夜,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错到如今也麻木了,渐渐忘了羊的情感,唯有在牧羊犬巴克慑人的目光中,才能感受到一丁点的心悸。
听年老一些的同伴说,也是我呱呱落地的那一晚,我刚分娩的羊妈妈和玻璃罩外面死守了一夜的羊爸爸被牧场的两个农民拖去了离牧场不远的二十三号屠宰厂,自此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他们说,羊爸羊妈已成刀下亡魂了。
但只有一个老嬷嬷不这么认为,她疯癫地说,羊爸羊妈是被请去吃肉了。于是我便腆着肚子问老嬷嬷,屠宰厂是做肉的么?老嬷嬷神秘兮兮地笑笑,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跟我咬耳朵:“告诉你,屠宰场隔房的一班人天天都烧肉,而且是纯正的红烧口味,酱油加少了,还不得上桌哩!”然后她用前蹄戳我的小腿,敏感的鼻子上下触动,嘴巴里哈喇子直流。她模糊不清地说:“你闻到了么?那红烧肉的香味飘过来了!”我使劲嗅,可是除了食槽里浓烈的青草味儿,其他什么都没有。
过了几天,我在一次中饭过后回到羊圈,突然就不见了老嬷嬷,我问其他同伴,他们说老嬷嬷很老了,加上精神有些问题,一大早就被人拉去二十三号屠宰厂了。我真替老嬷嬷高兴,晚年的时候,终于能吃到她一直企盼的红烧肉了。那天晚上我睡着后梦见老嬷嬷,我问她红烧肉好不好吃。她全身瘪瘪的,眼睛发绿光。老嬷嬷舔了一下干裂的羊唇:“就是有点咸有点腥,要再给我一口水就好了。”我问到她身上一股膻味,后来老嬷嬷道了“拜拜”转过身后,脖子上一道红红的痕迹突然裂了开来,然后天空便落下红色的雨珠,将老嬷嬷浇成一个血红的幽灵,转而款款地飞了。
我并不了解这个梦有什么预兆,于是做了一回就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要我知道老嬷嬷活得好好的就行了。
日子里少了老嬷嬷,也便这么过。每天我还是干着一样的事情:拼命抢嫩草、睡了之后全身长肉。就是这样,没多大意思,没任何感觉,无聊地吃了睡睡了吃、躺在草窝里其乐融融地看农民大叔们一杆一杆挑去我们的粪便。我想,我已经和猪没什么两样,同样的思维,同样的体形,同样都是牲畜,只不过冠有一个好听点的称号而已。
然而日子不总是平静的,该来的还是来了。那天上面派了一些人来牧场捉几只小羊羔送去二十三号屠宰厂,我便是其中之一。我好兴奋呐,不仅可以摆脱这单调的生活环境,还能像羊爸羊妈和老嬷嬷那样,去二十三号屠宰厂吃盛在人碗里的红烧肉!于是大叔抓我的时候,我动都没动。他们捉到我拍着我的屁股笑:宝贝真乖!后来数目凑齐了。我们便一起向二十三号屠宰厂发车而去。
一路上那些小羊羔哭个不停,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一个个用尖羊角戳我:“我们都要死了!”
在我还没弄清这句话的意思时,大叔就粗鲁地捆着我们押进了二十三号屠宰厂。一股强烈的气味令人作呕,正是梦里老嬷嬷身上那股臊味。我哑然,直到现在我才看清了一切。那些混蛋赤着肥膀露出腰上的赘肉,正磨刀霍霍向羔羊!另一个人将割下的羊肉浸泡干净。然后一股脑塞进了大锅,加上烫水之后就点火焖。原来嬷嬷说的红烧肉就是酱油炖羔羊肉!是我亲爱的同伴们的肉!我隐约感到死神塔那托斯的逼近。我蹄踏地上的鲜血,还热乎着,不免想到羊爸羊妈老嬷嬷,他们就是在这里被做成红烧肉的。一股愤慨之气直往脑壳涌。于是我腾空欲跑,却又被那些人按住了,屠户奸笑说:你真不听话,就先让你尝尝膛开肚破的滋味吧!我听见下面羔羊中的一片唏嘘哭泣声。
一把亮锃锃的大刀挥舞着鲜血,反射了一道奇异的光泽。
我的视野里,除了锋利的刀刃还多出了一条狗,那只叫巴克的老牧羊犬。
我不知道巴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照例说现在他应该呆在农场教训那些个不听话的羊。
巴克的瞳仁里,依然凝聚着他平时惯有的严肃和锐利,只是有些苍老了。他突然跳起来,出其不意地扑上了屠户。屠户的手送了弦,我趁机跃起,以一种永不回头的姿态跨过那扇经过无数羔羊鲜血的门槛,向几公分外的自由撒腿奔去。很多羊羔尾随我飞一般地逃离了。我忽然听到巴克用一种我能听懂的语言号叫,他说:“快逃!别管我!我很老了,就用我的命换你们的吧!”后来一声枪响,羊羔谁都没有倒下,我再往里看时,发现是巴克栽倒了。血流了一地,和那些刚宰杀的羊的血汇成湖泊……
沉默在二十三号屠宰厂里的羔羊,不能继续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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