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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X
她是一只迷了路的蜗牛,看不清自己所在的空间于她有什么意义。
她背着看似坚硬的壳,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螺旋的薄壁有多么脆弱。
她伸出纤细的触角,试探着冰冷的虚空,在触及实质的时候,又迅速收缩。
一圈一圈的螺旋,越走,越狭窄,收紧的四壁,无法挣脱的压力,让她窒息,让她无路可躲。
她只能在陌生人面前舒展柔软纤弱的身体,期待有人能看清她,认出她,指引她前行的方向……
带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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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噢,你的脚真是太美了……”
女子两条纤细的小腿搭在电脑台上,倾身去调摄像头的焦距。电脑椅随着她的动作向后滑动,半裸着的娇躯摇摇欲坠。她抓着桌子的边缘把椅子拉回原处,拢了拢身上的丝质睡衣,扭头看向窗外。
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夏日午后慵懒的阳光被房子旁边的一棵梧桐树挡去了多半,只留下窄窄的一条光,在她身后的白墙上留下形状诡异的亮块。
那块亮斑像一支鸟,双翅展开,随着窗外梧桐树叶随风摇动而微微的颤抖,似乎受了伤,想飞,却飞不起来,被周围灰色的阴影困束着挣扎。
“宝贝,你的画面怎么不动了?”桌上的音箱传来猥琐男人试探的呼唤声。
她从自己的遐想里回过神,略移动了一下身体,证明自己并没有掉线。
“噢,宝贝,咱们开始吧,像上次一样。宝贝,你的腿真的是太美了,若你在国内,我一定会忍不住约你出来……”男人的声音带着情欲晕染特有的沙哑,兴致勃勃,恨不得能钻进电缆线,穿越太平洋底,一头钻进女人的身体。
她突然有些心烦,抬脚把音响踹了下去。灰白色的塑料盒子裂成两半,露出里面银色的喇叭,黑色网膜微微震动,依旧滔滔不绝的用粗俗下流的话讲述着他对她的爱慕。就算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脸长什么样子。
够了,这样的游戏她已经玩够了。只不过又一次证明,男人都是一样的。就算有了老婆孩子,依旧挡不住他们深更半夜对着另一个陌生女人的下半身甜言蜜语,说不定还躲在桌子下面取悦自己。
她抬手摸到桌上的鼠标,关掉视频,利索而决绝的将不断跳动的一个胡子男拉进黑名单。那里已经有十来个灰色的头像,有人陪他,不会寂寞的。
她刚要站起身,脚下的音响传来敲门的声音,荧屏右下角的小喇叭图标又闪动起来。
男人就像潮水,一波及来,一波离去。
她裹紧了睡衣走进浴室,“咣”一声把一切关在身后。
太平洋的那一边现在是凌晨三点半,人性最薄弱的深夜时分。网上永远游荡着孤单的不愿去睡的男女。她每天在中午醒来之后打开电脑,登陆QQ,几乎不用多久,就有饥饿的狼会顺着在线名单嗅到顶着可爱少女头像叫做“月舞清筝”的这块散发着诱惑气息的鲜肉。
这个时间在线的女子并不多,她的个人信息不详,性别,女,除此之外,只有简介里的二十个字:
轻解月罗裳
为郎舞癫狂,
有清筝作伴,
共赴云雨堂。
云雨堂,是那个网路不甚发达,天涯社区还在襁褓中的时代,一个小有名气的综合性论坛。
这样的暗示足够明显,所以随着敲门声之后蹦出的窗口里,通常说不了几句就要她开webcam,甚至什么也不说,直接发来就是视频申请。
她突然想起路边流浪的野狗,一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去闻对方的屁股。人其实本质上也差不太多。
网路是个虚拟的世界,谁也不知道躲在一个又一个千奇百怪的昵称后面会坐着一个什么样的人,甚至可能是一只狗。
她曾经申请过几十个不同的号码,用不同的身份在这个世界里游荡。她对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版本的故事,时而柔弱,时而坚强。
她还假扮过身患重病的濒死少年,有个男孩真的亲笔写信给她,鼓励她要勇敢的活下去,还随信寄来了一张崭新崭新的十美元。她抱着试试是真是假的心态把这个男孩省下一个星期的午餐换来的一张绿纸条花掉了,换来旧书店角落里摆着的一本缩印版的圣经。至今摆在她的床头柜上,只是从来没有翻阅过。
没人知道这十美元背后的故事是真是假,至少圣经让她良心发现,在告知那个男孩她就要去做手术之后,彻底抛弃了那个号码。
一个又一个号码,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变成了再无人开启的门。而她也关闭了一个又一个虚假的故事,同时关闭了那颗附着在网路上的心。
随着QQ号码的数字飞速的膨胀着,她再也没有遇到过如那个男孩一样单纯的人。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知从何时起,她面前的那方明亮的荧屏上,只剩下单纯与纯粹,的欲望。
就如她的云雨堂,那靠在墙边,嗡嗡做响,被小妈打扫房间的时候不小心关掉两次电源的主机。
那是她高中十一年级Info Tech的作业,最初的版本,是她抱着一本CGI源码教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出来的。那时候的她,给她的宝贝取名“Cloudy Rain”。
她总记得,ver.1.0那张灰蓝色天空的背景图,那是她一个人坐在房顶上拍的。下来的时候,脚底踩到屋瓦青苔,头朝下径直坠落。那一瞬间,天地倒转,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来得及有一个念头,死定了。
幸运的是,衣服挂在了窗口前的梧桐树上。最后是同父异母的弟弟莫飞爬上去把她挂在树枝上的衣服剪开,抱她下来。小妈还因此吓得打电话回去给父亲告状,结果就是父亲承诺她的第一辆车不翼而飞。
她不会感谢莫飞的,他只是爱看她的笑话,一直以来都是。他从来没有把她当过姐姐。
莫飞也上云雨堂,就用Moofaye的 名字,她察看过用户的IP地址,还有他的密码。
她都不记得Cloudy Rain从什么时候开始蜕变成云雨堂的,就像她不知道是谁发的第一个带颜色的帖子。她的论坛,从开始的几个同学,朋友帮忙维护,交流一些他们之间的活动信息,在她不经意间,慢慢发展壮大。直到某天她的主机因为无法负荷彻底翘辫子,她才发现用户已经超过十几万人。
她自己花钱给云雨堂找了个安稳的家,自己卧室里的电脑主机,只剩下最基础的用途,备份。
总是自己的孩子,她放不下,哪怕已经长成一个龌龊不堪的花花公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越是龌龊的,便越是倍受欢迎。她的花花公子日日业务繁忙,让提供给他住宿的公司追在她屁股后面让她升级服务,否则就关站处理。
人之本性。在网路这样隐秘的地方,不再需要掩饰,不再需要故作正经。卸下道貌岸然的面具,不过一群衣冠禽兽,谁也不要笑话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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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然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莫飞正站在她卧室的正中间,背对着她东张西望,柔软如羊毛的卷发随着他摇摆的动作一抖一抖的,高大的身体让杂乱的房间显得更加窄小拥挤。
“又偷看我电脑?”她绕过他,检查有没有什么不和谐的窗口打开着。她可不想小妈又有借口跟父亲打小报告。
“你电脑里有什么好看的?这么紧张?”莫飞靠过来,跃过她的肩膀张望着。
隔着单薄的睡衣,依旧潮湿的皮肤感觉到身后靠近的体温,她向前缩了缩,把胯骨抵在桌子边上,动手关掉所有还开着的窗口,“有啊,美女照片。”
“穿衣服的还是没穿衣服的?”莫飞跟她讲话的口吻,永远是这样轻佻与玩世不恭。
“小鬼,没穿衣服的你敢看么?”她转过头,挑眼望着他。
莫飞轻笑一声,勾着一侧嘴角,眼睛从她身上扫过,“如果是你的我就敢看。”
她抬手拍向莫飞的头,“臭小鬼,毛还没长齐呢,竟敢调戏你姐。”
莫飞捂着头跳开,“就因为你是我姐我才敢看啊,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毛没长齐,要不要检查一下。”
“去死。”她冲着莫飞闪出门的背影大喊,一本英文字典砸在门上,滑落地面。
门突然又开了,露出莫飞的头,“我上来就是告诉你,我妈让你下去吃饭。她今天做了红烧肉,你要多吃点儿才更有料,否则没的看。”
又一个光盘包破空而至,门猛烈颤抖了下,然后传来外面渐远的夸张笑声。
莫然站在原地喘平了气息才转身关电脑。顺手在右下角依旧闪动的小喇叭上点了两下,蹦出一个要求加好友的系统提示:
“X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X?是懒得连昵称都不想起,还是又一个故作神秘的傻B。
鼠标在拒绝上留连了一下,点上了那个神秘的X。
性别:男
年龄:空
生日:空
生肖血型邮箱职业个人说明,统统都是空。
完全符合她拒绝加好友的标准,而让她犹豫的,是城市那一栏里的三个字。
她实在不应该犹豫。加同城网友,是一种潜在的危险。大部分男人在视频后提出要见面,都只能在得知事实后望洋兴叹。可若是近在身边……
“Hey, woman,女人,你的名字叫磨蹭。”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手一抖,荧屏上的窗口一起消失了,也没看清点到了什么。
“哟,哟,你在偷偷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啊?”莫飞双手插着兜,摇晃摇晃的走过来。十几岁的小男生,个子蹿的太快,像是还没学会平衡的小鸭子,只要是站着就没有稳当的时候。
莫然抬手抵住莫飞的胸口,把他往外推,“出去出去,我要换衣服。”
“我看这样就挺好,不用换了。”莫飞仗着自己身材高大,不倒翁一样,怎么推也挪不动地儿。
“好个屁,你丫去死。”莫然恼羞成怒,抬脚就踹了过去。
“啊。”莫飞惨叫着从门口飞出去,关门之前,苟延残喘的说了一句,“今天又是白色的,真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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