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西方知识分子之优点为评判基准,来观照和查找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之不足,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的对比行为,强行进行僵硬的对比,也比照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价值。——
郑永年先生于3月20日在《联合早报》发表专栏文章《中国的知识分子和权力》,主要内容为“讨论传统上中国的知识分子和权力之间的关系”,但通读全文,我们可轻易发现,这哪里算得上是讨论,根本就是无情的批判、全面的挞伐和冷漠的嘲讽,而丝毫不见学者在进行评论批判时,对其批判对象所应有的起码之敬重与同情之理解。
当然,如果我们清楚了其预设立场之后,我们也就不难知晓郑先生何以如此针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尤其是儒家知识分子的原因所在。其一,郑先生作此文的初衷,即在于“中国的知识分子能够从西方知识分子的追求,和他们所发展起来的知识体系,学到一些什么经验?”其二,郑先生对儒家的态度体现为“但后来,儒家看到皇帝也接受了佛教,因此努力改造佛教,成为和儒家不相矛盾的一个文化组成部分”。
这样的前提预设当然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因为,以西方知识分子之优点为评判基准,来观照和查找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之不足,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的对比行为,强行进行僵硬的对比,也比照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价值,犹如以西方油画之色彩艳丽,来批判中国泼墨画之色调黯淡;再者,对儒家知识分子持如此深之成见的郑先生,我们又何敢奢望其能够理解儒家知识分子之真正意义追求,又何敢奢望能其能够明白何为“儒生气魄”?是以,郑先生之批判精神和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期许之心,固然值得我们尊敬和同情,但其批判之不符实际和不负责任及其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却应该值得我们去认真对待和严肃回应。
首先,对“儒家是自私的”的辩驳。郑先生认为,于自己群体方面,儒家是通过对其他社会群体参与政治的排斥,来保证自己群体在政治参与上的优势;于社会方面,“儒家是一个垄断知识的群体”,“对社会实行的是愚民政策,垄断知识仅仅是为了自我利益,即向王权服务”。
儒家并非没有知识创新
从学而优则仕的角度上来说,儒家垄断知识确是事实,但这种垄断就像其他三个阶层也有各自的知识垄断一样,如商人对经商知识的垄断。要知道,儒家早在孟子时期,便已明确指出社会分工的重要性了,只不过当时只是“劳心”与“劳力”之分,还未详细到“士农工商”四阶层的具体分工。既有社会分工之存在,则儒家知识分子之从事于政治,与商人之从事于经商一样,都在各自从事领域内具有先天性的优势所在,则其各自的知识垄断,都是为了不断推进知识的创新,以更好地推进政治制度、经商理念抑或工农业技巧。这样的知识垄断确实是为了自我利益,是在为王权服务,可哪里存在偏失之处?又怎称得上是“愚民”?莫非推陈出新也是“自私”的表现?
其次,对“儒家创新能力成问题”的辩驳。郑先生认为,儒家创新能力成为问题的原因,并不在于儒家永远满足于现存秩序,而在于当现存秩序不符合儒家所认同理念时,“儒家会说,社会现实错了。应当修改的是社会现实,而非儒家掌握的知识”,从而在知识上不注重创新,使“儒家往往成为改革的保守力量”。
若从“道”的层面来考察的话,儒家之“道”确实是一以贯之,确实认为当现实社会不符于“道”时,“应当修改的是社会现实”。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儒家所掌握的知识不需要创新。相反的,从儒家思想发展的历程来看,正是通过知识系统的不断更新和与时俱进,来保证“道”的实际效用,不然儒家思想只要孔孟之学即可,何须两汉经学、宋明理学和乾嘉朴学之嬗变呢?另外,也正是儒家思想的持续发展,推动了儒家知识分子能够以开放的心胸,去吸纳和消化其他学派的有益思想,如程朱对佛学的批判改造,又如康、梁对于西学的“变其质,神其用”。实际上,从历史上看,在中国历次重大变法中,又有哪一次不是儒家知识分子敢为人先,倡导变法呢?那么,谓儒家为改革之保守力量,又如何能够成立呢?
再次,对“儒家完全依附王权”的辩驳。郑先生认为,儒家成为意识形态之后,便沦为为王权服务的工具,愚忠现象普遍,即便有真正的忠诚分子,“他们对解释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并不感兴趣,他们所感兴趣的是世界应当是怎样的”。
这是典型的“强中以就西”的思维。儒家知识分子“所感兴趣于世界应当是怎样的”,正是儒家自身的特性所在,若儒家定要依西式思维之“对解释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感兴趣,才能称之为具有独立精神的话,则何来文化之多元化?更进一步的说,儒家之“感兴趣世界应当是怎样的”,是在于主动不断地摸寻和塑造与时代相切合的道德伦理,进而通过最大共识的道德伦理,去限制和约束皇权,这也是传统政治体制下对抗皇权的最有效方式。再说,儒家知识分子是以积极入世参与改造社会为主要目的,王权作为一种有效的组织机制,当然是儒家践行理想的最佳平台,岂有弃之不用之理?作为传统中国最为关注人伦日用的思想学派,难道儒家借助王权组织为天下苍生服务,也是一种堕落沉沦至依附于王权的表现?
儒家知识分子当然有其不足之处,儒家文化也有要为近代以来的国家落后担当部分责任。至于其不足在哪里?所担当之责任又在哪里?则需要我们后人去认真的厘清和总结。但绝不是郑先生的“强中以就西”。朱熹有诗云:“古镜重磨要古方,眼明偏与日争光”。朱熹所言虽是为学之方,但也可以作为探究儒家知识分子的指导性原则,也就是要把儒家知识分子,放置于传统中国的具体历史语境内,进行多视域多层次的探究,这样的研究才是负责可靠的研究,其所得方能亲切入真、中肯到位。
——(2012-03-28)早报导读 观点碰撞
作者:李山河 福建工程学院法学系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