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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父亲——写在父亲节前夜

写作者:妙逸     日记本: 等到拈花微笑

日期:2012年06月17日  星期  

天气 

心情

   被翻看:777

   这篇文字在脑海里已经写过多少回了,始终未曾落笔成为固化的字。我甚至已经梦见到我会在什么情形下可能是声泪俱下地将它呈现在众人面前——或许,在父亲未来的葬礼?
   这话说给朋友听的时候,她们很吃惊,怎么可以对一个活着的人有这样的念头?然而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做过这样的梦。她们的吃惊帮助我想明白了,潜意识里我告诉自己,我不该真的等到那个时候——有爱、有恨、有任何想法,都应该表达出来,趁一切都不迟,那个我希望TA听到的人还在。
  
   说到爱与恨,对父亲,爱是应该的;恨,却有点有违人伦。然而,我要诚实地说,对一个在成长中的孩子而言,在TA无法明了一个男人心意的时候,这是可能的、真实的情绪。不过,我曾经对父亲的不满,也还谈不上恨,我只是困惑,我全然没有那种所谓的“埃勒克特拉”,也即恋父憎母情结;父亲对我,也从来没有因为是女儿,便觉得我是他上辈子情人的感觉。我十分清楚地知道,父亲不喜欢我,因为我的确不是一个智商情商俱佳的孩子,也不是一个可以跟他一起有兄弟交情的男孩——这对于一直有一点孩子气、对自己的聪明充满自信和小小得意的父亲而言,是件郁闷的事。
   我的愚笨深深打击了父亲,让他觉得颜面尽失,是小学二年级时在亲戚家的一次聚会上发生的。那时我的侄儿(因为父亲是老幺,所以我的辈分很大)刚读小学一年级,在一群亲戚的围拥下,我们一人拿一盒跳棋,被要求各自数出一共有多少颗棋子,看谁数得快。那时我已经学过乘法,侄儿呢,因为天生聪颖,家里就提前教了他一点点,所以也知道一点乘法。按说,我应该很快地可以知道用乘法得出答案,但我心里犹豫了一下:大人提的要求是“数出”,用乘法就不是逐个数了;而且,对年纪比我小还没有正式学乘法的侄儿,用这个方法是否有点不公平?瞟见侄儿跟我一样数完一个格子里的跳棋也在数第二格,我便放下心来,还是逐个数吧,我应该比他快。可是,侄儿只是确定了每个格子里的棋子数一样,便不再数第三格,而是用乘法算出了答案——每格里十颗,有六格,所以是六十颗弹子跳棋。而我,那时已经开始数第四格里的棋子了,一时间进退两难,再改用乘法,实在又亦步亦趋地没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干脆继续数完算了。心里有个念头在宽慰自己——我这才是老老实实地按你们的要求“数”么~~~~•不用说,当时所有围在边上的亲戚们是什么样的感想,我分明看见他们对我的失望又故意隐忍着不让父亲看见的样子,我也看见父亲满脸的尴尬和怄火——我还不如一个刚上小学一年级、没有正式学过乘法的小孩!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做,父亲也不问,只是微微甩着头离开。那道伤痕从此刻在我心里,直到近三十年后的今天。其实,我的回忆也许多少对自己有些美化,或者根本就是为了安慰自己才觉得当时心里有那么些纠结,真相就是:我比别人笨,太死板,不灵活。
   要验证这一点,只要回想我初中学物理的痛苦就知道了。母亲看我物理成绩不好,而父亲又是这方面的高材生,便要父亲认真读了我的教材安排时间给我补课,可是父亲讲得喉干舌燥,我也努力地听和学,却怎么也不明白。有时似乎明白,一拿起笔来自己做题,还是无从下手——惹得父亲又急又气,大吼了一顿“你真是比猪还蠢”之类的话,摔门而去,只留下我独自伤心地哭泣~~~~•
   在今天,当我成为了一名教师、具备了一些教育学和心理学知识以后,我终于知道当年那不是自己真的很笨,只是我的智力长项不在数理逻辑和空间想象方面,而多元智能理论告诉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所长和弱点。虽然当年的这个弱点的确可能会影响到我的升学(这是中国教育的制度问题,此处先按下不提),但并不会影响我成为一个具有健全人格的人——而后者,才是教育的本质指向所在。
  
   一直很奇怪,对于理解这些我似乎远比数弹子跳棋、做物理习题有悟性得多,而在此刻敲击键盘时我忽然明白,这其实都是父亲的影响所致。
   从小学开始,父亲就不随意让我遵从老师的安排,动不动就为点小错误在全班罚写检讨书时也陪着写一份,他说,不要养成个奴才相——那时不懂,只是胆战心惊于第二天会不会被老师再训斥,可结果,总是因为我平日里老实的表现和比较好的语文成绩(班主任一般都是语文老师)而让老师完全不记得再找我的麻烦。也记得读一年级时,在班上课堂纷乱的局面下,多少有些冤枉地被一个年轻气盛教美术的男老师扑来的一教鞭打红了胳膊,中午回家父亲替我擦洗时发现后竟会找到学校去,向校长反映情况——这在三十年前,至少在我所处的环境里,恐怕是太有超前的维权意识的表现。还记得,那时我最喜欢带一帮比我小的小屁孩玩,好发号施令过足“大姐大”的瘾,父亲却再三不屑于此,甚至严厉地告诫我应该跟比自己强的人玩,那样才能学到东西——他一点都不能理解,本已十分自卑的我,怎么会愿意去跟比自己强的人玩让自己自尊心难受?可是当我长大成人,在人生的路途上不断跋涉,才懂得,父亲说的,都是对的。他告诉我的都是“怎么成为一个铁骨铮铮的人”的道理。
   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次读初中时下棋的经历。我好不容易有机会比父亲先学会了下五子棋,终于有了可以杀得他灰头土脸的痛快,可不出几盘,智商高的父亲很快就悟出了其中的门道,而且回过头来把我杀个片甲不留——父亲在下棋时几乎没有让着我的时候,每次跟他下跳棋,除了艳羡他什么“逆向思维”、出其不意的各种招数,便是已经习惯了我是败方的常态。也因此,当这次在五子棋局上我反胜为败时,心里的失落竟让我懊恼得啼哭起来,连母亲在旁也看不过去,劝父亲让让我。岂料不劝还好,母亲一劝,父亲恼怒地一股脑儿拂去棋子,掀翻棋盘,大声斥骂到:“现在要我让着她,将来到社会上去了谁会让着她?”棋局不欢而散。我一边哽咽着收拾四处散落、摔坏不少的围棋子,一边再次确信,父亲就是不喜欢我。可这句他暴喝出来的句子,我记了一辈子,也从此在生命里种下了一份自强的种子。到今天,用我所学的教育学心理学理论去解读,他当年的不放让,其实给了我一样女性最需要的东西——作为社会群体中的弱者,更加在任何时候都要自立自强,也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才能站着做人。
   当然,用今天我所学到的教育学心理学知识来看,父亲在对待我的教育上有些方式方法是欠妥的,但是一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二则术业有专攻,父亲又不是教育学专家,就是我自己,也常常在对待学生、儿子的问题时处置不当,我又怎么能苛求他呢?回首往事,对父亲的那些粗鲁和大意,我早已原谅了;而对于父亲给予我的这些能让生命力更强悍的东西,感谢二字,太轻了。
  
   父爱如山啊!我一直以为父亲因为我蠢笨不喜欢我,也因此对我的爱是打折扣的,直到这些事的发生。
   记得读师范那年我打了青霉素突然过敏,人根本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床上,并且不断出现各种幻觉。好在当时在堂哥的诊所里,得到及时处置,不至于昏死过去。然而我的确是昏乱到神经错乱了,总说床旁的衣柜里藏着一个想杀我的人,谁跟我解释都没用。于是我歇斯底里地屡次爬起来要逃跑,却又头晕目眩地栽倒在床上,每一次折腾都导致一次呕吐,照顾我的人手忙脚乱。得到通知的父亲从单位赶来了,他呼拉拉地冲到我床前,哐当一声打开柜门,朝我吼道:“你看看清楚,里面没人,一个人也没有!”我强撑着仔细辨认里面确实只是挂了一些衣服,便一阵眩晕地倒在床上,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清醒过来,迎面就看见父亲焦灼的眼神,我从没见过父亲那样看着我,焦灼背后,是他掩饰不了的疼爱。多年以后,读席慕容的文章才知道,父亲们因为支撑着家庭的奔忙和压力,往往只给儿女们看到他们冷峻的一面,才会有那么多儿女们对他们总是不解的误读。
   不过,我的父亲是个性情散淡甚至有些清高的人,也一直保持着孩子气。他不怎么在意家庭的经济状况,母亲曾悄悄地抱怨他不是那种总想着改善家人生活条件的男人:有兼职做,会嫌累,然后放弃;有评高级职称的机会,却因为再学英语太难也放弃……至于去溜须拍马、喝酒陪欢的饭局和场合,他更是避之不及。他宁愿孩子气地在家打游戏机偶尔到半夜,甚至可以在单位顶楼平台上拍出一张丝毫看不出四十男人应该有的半点沧桑的照片,那种纯真无邪的笑,令我成年并遭遇许多人事之后每每翻看时都感慨唏嘘——从家庭的主要经济支柱角度来讲,他或许不那么“上进”;但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人来讲,他过的真是一种纯粹的心灵生活。这多少也影响了我在职业道路上的选择——宁愿辞去也许被人所羡慕的所谓教育管理者职务,宁愿忍受一线教师的忙碌和琐碎,只是要过一种让自己快乐的心灵生活。同时,他这种对外在物质生活条件的清心寡欲,也熏陶我成长为“非物质女性”——即便也会有对提高生活质量的追求,但绝不会陷入“拜金主义”——我深深懂得,提升生命质量的,终究是精神生活的层次。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淡泊随性的人,为了我的毕业分配,他竟然开始在人家檐前屋后进进出出,点头哈腰,让我一度为此愤怒!我不但丝毫没有领会他在做这些时违背自己本性的痛苦和一片苦情,甚至认为他原来是个虚伪的人!我在日记里写:我宁愿到乡下去教书,也见不得他这样的嘴脸——那时血气方刚的自己,哪里懂得一个做父亲的心?!后来我才知道,他背地里跟母亲说,咱家是个女孩,但是她学师范注定不是跟我们的行当一条线,将来也没办法替她在事业上撑起什么,就只好给她找个好点的学校,算是能尽到的力……
   原来呀原来,在棋盘被掀掉、一副冷酷无情的背后,却藏着这几多柔情慈爱,这种两厢对比的矛盾,我要读懂,可能不止一辈子。
  
   父亲给我的财富还远不止于此。我对文学的爱好,来自他无心插柳的指引——那次他一边拖地,一边为刚上初中的我吟哦讲解陆游的《卜算子 咏梅》,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宋词(以前的小学语文教材里只有古诗),惊讶于世间还有这等高洁优美的文字,从此爱上了古诗词,爱上了中国文字(当然我所有的语文老师也是功不可没的),并且在执教小学英语十几年后,终于还是受到内心的召唤,改了从教语文。“那孩子向前走去,变成他最先看见的东西……”,如果说二年级的那次看图写话在父亲的帮助下大获老师赞扬,仅仅是让我对写作产生了兴趣,这次他干家务活时同我的闲聊,却奠定了我一生追求的基础。
  
   客观地说,父亲并不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他也许对自己小家庭的物质生活特别容易满足,但他时刻关注着他的兄弟姐妹们——在他的家族里,他是唯一读了大学的人,他总觉得应该能为其他人做些什么。他不曾利用自己手中的职权为他们谋福利,虽然他好歹也当过设备处处长这样外人看来可以有不少肥水的职务(他那样正直清廉,在某些人眼里自然是浪费糟蹋了这个职务的诸多之便);也因为国企的破产在退居二线后不久就不得不面临经济上要更加节衣缩食,自然没有余力去帮扶困难亲戚,但是一等到退休进社保、工资反而有着落、经济稍有改善,便总是寻思张罗着要给这家的娃送点学费、替那家的侄儿们买房凑个份子;晚上失眠,还有可能仅仅是因为哪家要毕业的孩子工作还没着落,他心里着急……这些,让我看到一个传统的中国男人对家庭、家族的一种担承。
   记得小学时参加一次作文比赛,原本要求是写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天真的我误读题目,认为长辈就是正在成长的人,晚辈就是进入晚年的人,结果通篇都写了父亲对外公的照顾,得奖自然是因为离题万里而作罢,可是文中的字字句句都出于我的亲见。父亲对我是不够耐心细致,可是对外公,我亲见了他对因为“老小老小”而变得有些不讲理的外公的隐忍和包容,他那时的所作所为给我上了何为“孝”最生动直观的一课。还记得我在医院看着外公临终前对妈妈说的话:XX是个好人,是个可以让我放心把你交给他的人……
  
   这篇文字写得很长了,写作时间也从父亲节的前夜写到凌晨,仍然觉得没有写完,也完全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风格——我以为我应当是写得泪流满面,却发现如此理性,而且往往不由自主地就与教育理论联系起来。是我太“书生气”,还是父亲对我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他用自己的姿态告诉我,生命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让人类生命和精神延续下去,这是活着的父辈所能给予下一代人的所有。他们是这样活着的,我也应当继续这样生活下去,这是作为人类这个物种我们的使命。
  
   此刻的父亲应该是酣睡着,也可能正要醒来,又在失眠了。他一定不知道他的独生女儿正在电脑前回忆他们的过往,并且有些“评头品足”,这实在是一份太特殊的父亲节礼物,不知道他是否能接受。
   其实父亲早已认可我了,我所有的好与不好。当我获得“优秀教师”的称号时,父亲轻轻地说:“在教育系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完全靠自己的实力得到这些,很不错……”父亲也在读过我的一些文字时,轻轻地说:“恩,你的文章倒还不都是一些无病呻吟之物,还有些能让人思考的东西……”要知道,这些“轻轻地说”,让那个曾经一直以为不讨父亲喜欢的我,是多么欣喜地确认,曾经笨得要死不会快速数弹珠、让他丢脸的蠢女儿,其实已经让他自豪和骄傲。
   但是我也知道,父亲若是真的读到这些文字,也一定会正色说:“你不要这样得瑟,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咧……”就像他平常对我说的那样。
  
   说来也怪,很早以前,我还在跟朋友抱怨说父亲有时太像小孩,总想到别人跟前显摆我可以用车接送他外出参加活动。虽然车是低廉得不能再低廉的QQ,可是他却好像觉得我开的是宝马。尽管朋友劝说了我的不是,我却仍然不置可否。可是今天写完这所有的文字(历时三个小时),我却忽然明白了,从今往后的日子,我该如何与他相爱。
  

完成时间:2012.06.17 03: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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