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频繁梦见我老爹，不知是清明烧纸没烧够？抑或他老人家在天堂过得不顺心，也或者是他听说他老闺女出书了，想来问问我稿费赚了多少……总之，我在这个六月初已经连续三次梦见他了。
　　
　　老爹去世九年了。到明年九月，就该召集亲朋好友喝一场了。以前回忆他，我总是满心忏悔+罪孽深重之感——觉得我对他不够孝顺，不能理解他曾经“打是亲，骂是爱”的军（fa）事（xi）化（si）式家庭管理。现在不一样了，我想起他还会遗憾，偶尔难过，但是心态乐观了很多。一方面是我用现在的视角看待以前，可以对我老爹做出一个公正客观的评价。还有一个方面是，我终于发现我在成长中并不缺乏父爱。曾几何时，我认为我就是没爹疼没爹爱的苦情小白菜。
　　
　　一、若形容老爹在我原生家庭的地位，那是万人之上，无人之下。他最拽，他最牛，他永远“一言堂”。他的话对也是对，错也是对，只有服从不得反抗。如果反抗，轻则思想教育，重则皮肉受苦。老爹所谓的思想教育，就是逼我背《毛选》。可怜我从十五六岁起，就要背大段的毛伟人的战斗理论，还得陪老爹看《长征》，看《开国大典》，看《三大战役》等电影电视剧，看完得说观后感——长期下来，我竟被老爹虐得在大学考“马列毛邓”课都考了高分……
　　
　　二、老爹爱美食，吃饭嘴特刁。老妈为了伺候他，硬是练出了《射雕英雄传》里黄蓉一般的手艺。然而老爹心疼老妈，就将做饭的任务强压在了我头上。他倒也不是天天逼我做饭，就是家里一来客人，他就吹嘘他有一个“厨神”女儿。我被“虚荣绑架”得在中学时代，就能端出七个盘子八个碗，洗菜择菜炒菜杀鸡杀鱼红烧黄焖清蒸“一条龙”服务不在话下——这种好处是，我后来脑子醒过来劲儿，能不做饭就不做饭，谁说都没用。除非没人给我做饭，我自己在家为了拍照发朋友圈显摆，整出精致的四菜一汤，再配上鲜花烛光。
　　
　　三、老爹是工作狂，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家。他曾是市文化宫活动科的科长，后来当了副主任，再后来调到职工业余学校当校长。老爹办校期间，一会儿去郑州请郑大的教授来讲课，一会儿联系南阳各大商场的负责人，让他们给工作人员搞培训。后来老爹嫌请郑大教授贵，就自己上台讲课。一讲上了瘾，又开始鸡血虐娃——他给我定下了将来必须当老师的职业死任务。我说我想当记者不想当老师。我爸就忽悠我：当记者你得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老师你最威风了，学生、家长都要看着你脸色……
　　
　　四、在子女文化教育方面，老爹是追求扬长避短，放飞自我的。我从小就数学极差。中考数学考了四十九分，高考数学考了五十九分。全靠文科强悍，以至于有幸上了大学。老爹从未因为我数学不好而发怒，只会用“田忌赛马”的故事提醒我：你的语文、历史、政治就是上等马，去对付别人的中等马。你的英语、物理小四门都是中等马，去对付别人的下等马。你的数学、化学是下等马，去对付别人的上等马——说得非常有道理，以至于我到现在也没发现这些“马”换来换去，对总分的提高有何作用。
　　
　　五、在看电视方面，我喜欢看87版《红楼梦》，老爹喜欢看98版《水浒》。我在唏嘘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悲剧之时，老爹在吼着刘欢的《好汉歌》，顺便鄙视我：少不看《红楼》，老不看《三国》。你不能看点励志类的积极向上的电视剧？我用更加鄙视的态度回复他：一群缺心眼的大老粗被奸臣卖了还给人家数钱，有个啥励志好吹？老爹一听，有道理，就问：那你是喜欢林黛玉还是薛宝钗？我说我喜欢晴雯。老爹就乐了：来来来，我们聊聊晴雯，其实她一直深爱贾宝玉……
　　
　　六、我小学是在南阳市九小就读。刚开始，老爹每天负责接送。老爹骑着一辆三八大杠的自行车，我就斜坐在大杠上。老爹送我上学途中，即兴创作了一首《上学之歌》：我的女儿去上学，上的学校是九小。九小是个好学校，学习语文和算数，还有美术拼音……老爹唱得令人毛骨悚然。我只觉得丢人。后来我要求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永远忘不了，老爹曾经有一记潇洒的抬腿，然后……我就倒栽葱摔倒在了柏油马路上。
　　
　　七、老爹酷爱灯谜，曾是市灯谜协会的会长，亦是“海内外灯谜艺术家”之一。老爹每年元宵节都要组织谜会会员办灯谜展猜。我跟着耳濡目染，也会了几招。有一年，老爹设置的重奖灯谜是“大小果拼（打一餐厅用语）”，被我用拆字法猜出了“买单”的答案。老爹坚决不许我领奖，气得我哭着跑回家。老爹回家后，老妈责怪他。他却说：“无论她是靠自己本事猜出来，还是她偷看了我的答案，我都不能给她发奖。她作为我女儿，必须避嫌。”然而，他将我随意创作的几条灯谜投稿到了灯谜刊物《春灯》上， 然后逢人炫耀。嗯……老爹就爱炫耀。
　　
　　八、老爹除了炫耀我的厨艺，炫耀我制的灯谜，还爱炫耀我的作文。我从小写作文就爱大开脑洞。记得曾有个语文老师专门喊了我一次家长，就因为我在作文里写了武松怎么用“天马流星拳”打蒋门神，又怎么用“降龙十八掌”劈死张都监，以及怎么用“飞天遁地”之能灭掉“飞天蜈蚣”。老爹从来不去见老师——他干校长的，知道被老师传唤准没好事。我妈将我的作文拿给他看，他居然朗读了起来，还去他单位给这个看，给那个看。后来，我在BBS上写武侠长篇小说，老爹发现了，次日就买了一台台式电脑送给我。我写的第一部小说长达十数万字，老爹又是给这个看，给那个看的。他一个朋友拿了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写的小说，发到老爹QQ上，示意对比。老爹自信满满：“这女孩写得不错，但是错‘小龙女’远了……”老爹在灯谜界的笔名是“龙斐”，他就给我起了“小龙女”的笔名。我每每听到这三个字都很羞赧，因为那年月我的身高是一米六二，体重已经破了一百二……
　　
　　九、大学刚毕业那两年，老爹让我先去社会上找个活干干，权当社会体验。背后他操心给我安排工作。我起初在房地产公司当企业报记者，写软文写通讯写新闻写得头皮发麻手抽筋。老爹心疼，就半夜替我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通讯。我拿着他的“捉刀”成果去见经理。经理不通过。老爹大骂：“什么狗屁经理，简直是个文盲。"然后，他把文章某些段落换换顺序，让我再去交作业。这次，过了。老爹说：“什么破公司、烂领导，有眼不识泰山。老子曾经给大学老师代写过论文的！”
　　
　　十、老爹青年时代有个初恋，俩人在军营认识。女孩喜欢给老爹洗衣服。老爹参军几年，女孩给他洗了几年衣服。老爹转业之前，女孩给老爹表白。老爹慎重思考后，说：“ 咱俩不是一个地儿的。你得先给你家里人说好，如果你家里人同意，你就来南阳。我娶你。”女孩答应了。老爹回到南阳后，翘首以待等了女孩小半年。可是，女孩一封信都没来过。老爹就决定——相亲。后来，他遇到了我妈。再后来，他们有了我。十几年后，那个清纯的女孩已经成了艳丽的妇人。她来我家探望老爹。我父母盛情款待了她。我为我妈抱不平，指责老爹。老爹说你不懂。将来你就懂了。谈恋爱跟结婚不是一回事。我问有啥区别？老爹说结婚是为了传宗接代！我气极反笑：“你跟我妈结婚就为了传宗接代？”老爹说：“还有她做饭好吃。”老爹去世后，老妈却说她很幸福，老爹这辈子就她一个女人。
　　
　　十一、表哥曾经形容我老爹很像金庸小说里的乔峰。老爹以此为豪。老爹很爱跟我讲他的军旅生涯。他说他曾在青海当铁道兵，半路运煤的车翻了。他在大冬夜里步行回军营。一路上能听到狼嚎与藏獒的叫声。老爹说他又冷又累又困，硬是咬着牙走到了军营——那是他此生最恐惧的回忆。SO，老爹有生之年，热爱奋斗，讲究务实，待人诚厚，处事公允，重视责任和伦理。然而，老爹又是孤独的。他的灵魂高处不胜寒。虽然有很多朋友成为他的挚交，虽然很多人都喜欢他。他心灵深处的一些关卡始终不予敞开。老爹曾经想让我理解他。他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有关他个人的生命感悟。可惜……我到了中年才能逐渐理解他。
　　
　　十二、老爹在去世那年说：“也许有一天 ，你会在深夜里惊醒，想到你老爹……可是，你老爹已经不在人间。”
　　
　　每忆此言，均是我午夜失眠，怅对窗前明月光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