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回了一趟老家。
　　我妈见我回来，眉开眼笑，高兴的嘴一直咧着。虽然耳朵聋得有点厉害了，她还是不停地跟我问东问西的，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跟我唠嗑儿——因为家里一天到晚就是老两口在家，我爸又经常出去干活，我妈一个人在家没人陪她说话。她耳朵又不太好，去跟街坊邻居说话，怕自己听不清人家说什么惹人嫌，所以很少出门。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很是无味。唠了一会儿，我问她早晨吃饭没？她说吃了，大米粥。我拿出从城里给她买的玉米小麦混合面的菜饽饽，大声问她吃不吃？她高兴地点头 。问我，“多钱一个？一块钱？”我点点头。她气愤地说，“这贵！这一个饽饽得挣多少钱！？”我说人家本钱贵——现在蔬菜涨价，还有手工费，还有油钱，电钱，米面也涨价了。她笑着点头。其实，这菜饽饽是一块五一个，我怕她更嫌贵，不告诉她，省得她心疼钱。问她吃啥馅的，因为买的有三种馅。她说要韭菜馅。我挑出韭菜馅饽饽给她，她笑着咬一口，满足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然后，一口一口慢慢咀嚼着吃起来。老太太今年快80岁了，身体没有大毛病，就是经常这儿疼那儿疼的，血糖高一点，但是精神状态、气色看起来都不错，眼里有光，还非常有神，身上衣服干净整洁，而且思维敏捷，神态慈祥。看着眼前的妈妈，感觉真好！愿上天保佑老太太永远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想到这我的心情就格外舒畅。
　　上午十点，我爸下班回来了。对的，我的老爸爸，七十大几的人了，天天在村里葡萄园上班干农活。他老当益壮，精神矍铄，身强体健，精力充沛，头发乌黑，说话膛音很足。现在，我发现他是一个酷老头儿——我爸年轻时又高又帅，肩宽背阔，肌肉发达。而且聪明，爱说笑话，风趣幽默，村里人都喜欢听他讲笑话，以至于，他这个人，在我们村里，在我们家里，都很傲娇的！一般人可不放在眼里！可惜，他可能因为爷爷的缘故（爷爷从不喜欢自己的几个孩子们，包括长得最像他的爸爸），不会跟小孩子相处，不会表现自己心中对孩子的爱意。那时候他在家里总是板着脸，不怎么跟我们三姐弟说话，偶尔说话也都是教训的口气，我们都很怕他。我尤其怕他，几乎没跟他说过几句话。现在他岁数大了，我们姐妹住在城里，有时候挺多天不回老家。偶尔回去，一般会给他买他特别喜欢吃的一些果品点心什么的。参加工作后，我会小心翼翼的跟他说几句话。一开始，他一副傲娇的表情，似乎总是很不屑跟我说句话的样子，常常我问他些话，他用眼睛斜瞟我一眼，回答我几个字，就不理我了。但是，渐渐地，他对我们的态度好像变得越来越柔软了一些，我感觉，他现在越来越希望我们回家了。哪怕我们跟他依然没有什么话说。我深深感觉到，他见到我们时，那悄悄埋在心底的，绝不会浮现在脸上的，喜悦。
　　吃完午饭，我妈说，家里的苞米该收了。别人家的都收完了，咱们家的再不收，可能会被别人顺手牵羊。（我爸）下午葡萄园没活，不用上班，趁孩子有空，一起把玉米收了吧。（平时班上有活儿干，爸爸舍不得歇班的。）
　　我爸正躺炕上要午睡，瞪我妈一眼，故意大声说，“不去！”
　　我妈急了，开始唠叨我爸，“你平时上班没空，收不了。现在有空了，不赶紧收，还等啥时候？……”“给xx（我弟）打电话，让他叫xx（我弟媳）把三马车开回来拉苞米！”……吧啦吧啦。
　　我爸不理她，闭上眼睡觉。
　　我妈气得开始跟我叨咕我爸。
　　我一开始听她叨咕，看着手机，时不时回她一两句，说不用着急，苞米肯定能收回来。我爸心里有数。后来，我听见我妈渐渐不吱声了，她睡着了。我也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睡得很香。
　　忽然，我醒了。原来是我爸午觉睡醒了，他穿戴好衣服，收拾好工具，正在起动电动车，要去地里掰玉米。
　　我爸就是这样酷！我妈要他去干什么事情，他常常说不去，甚至两个人因此吵起来。但是，最后，他还是会去。他走的时候高兴的眉开眼笑！原来他知道应该去干那件事，但是他就是故意说不去气我妈。我妈真的表现的很生气！他达到目的了，非常开心！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妈她是不是真的生气？因为看我爸还是按她吩咐的去做事了，她喜笑颜开的。
　　他打开大门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隔着窗户喊他，“爸！等我一会儿，我也去！”然后，听到他似乎是斥责我的声音，“你干啥去！？我自个儿去！”
　　我妈也醒了，她没听清我们在说啥，不知道发生了啥事，问我。我告诉他我爸要下地掰苞米去，我也要去。我要先找件我妈下地干农活穿的衣服。然后我打开柜子急急忙忙地找，没找着，我不知道在哪儿。我妈指挥我找，她说别穿短袖，掰苞米喇胳膊，得穿长袖。然后找了一件棉绸料子的上衣，深绿颜色的，穿上，还行。我爸已经把车启动开走了，我瞄着他的影子，赶紧启动我的电动车，调头，喊他，“等我一会儿，我不知道地头儿在哪儿！”然后，我爸就风驰电掣的没影儿了！
　　我知道那块地的大致方位，具体的不记得了，已经好多年没去过了。最主要的，近几年村里公路旁的耕地里盖了不少房子，路也改了不少，我想快点骑追上我爸，跟上他就行了。没成想，上了公路，直奔我家那块地的方位，我一路狂奔，就是看不到我爸的影子！我骑着电动车在公路边上往地里眺望，根本望不到我的老爸！地里干活的人见我站那儿东张西望，欲言又止，大概是不认识我，我也想问问他们，又不知道怎么问。算了，给老爸手机打电话吧！电话那边铃声响了半天，没人接！是不是我爸下地没带电话呀？！我无可奈何的回家了。跟我妈说，我没追上我爸，我不认识下地的路，不会去。我妈笑得眉眼弯弯，“别去了！就三分地！让你爸自个儿掰吧！一会儿就掰完了。你给xx（我弟媳）打电话，让她把三马车开回来，上地里拉苞米去。”
　　我说，“我给xx（我弟）打电话，让他给他媳妇打电话把三马车送回来。她媳妇正上班，现在没空，有空送回来就行。然后让xx（我弟）早点下班回来，让他开三马车去地里拉苞米。”
　　“啥？！……嗯！……啥？！……嗯！嗯！那也中！”我妈没听清全部，我费了好大劲，跟我妈说明白了这件事，我妈也终于采纳了我的建议，坐在炕上，暂时放下心来，笑了，招呼我上炕，再睡会儿！
　　我真上了炕，躺下，真又睡着了。在老家睡觉，真香！
　　然后听见三马车响，是弟媳开三马车上班，接到我弟电话，抽空把三马车开回家来了。我告诉她给车充电，她充上电又马上回班上去。
　　我再睡醒就三点了。我妈正坐在那儿着急上火。“xx咋还不来？”“你爸苞米都掰完了，他还不来？！”“你赶紧给他打电话，叫他赶紧回来！”“咋还不来？！你赶紧打电话叫他回来！”
　　我说，我爸现在肯定还没掰完，不用着急。我弟肯定班上有事，现在回不来。再等等。
　　我妈还是着急，不停的跟我说，要我打电话。安抚了几次，安抚不了。
　　最后，我说，我爸带着手机没？我妈说带了。我说不用非得我弟开车拉苞米去。我给我爸打电话，告诉他掰完苞米后自己回来取车去拉苞米，然后我跟他一起去装车。我又打我爸电话，还是没人接，有些不知咋办。然后我妈拿出她的老人机，说，她刚才给我爸打电话了，也接通了，但是她听不清我爸说啥了。我拿他手机给我打电话，果然！我爸接电话了！我告诉他掰完苞米回来取车，然后我跟一起去装车。他说“中！”把电话挂了。我问我妈，我爸为啥不接我电话？我妈说是我爸不知道是我打的电话！我都无语了！那以前我打他电话，他咋接的？！
　　我爸终于回来取车了。在此期间，我老妈已经问过我好几回我爸咋还不回来？我说，妈，刚过去两个钟头。他还没掰完。我妈不信，她说三个钟头了！我说一点半去的，现在三点半了。她还是不信。我把钟表指给她看，我说你看现在几点？她看一眼，说四点了。我说现在三点四十，没四点。我爸走的时候是一点半多。所以是俩钟头！我妈就笑，笑得很慈祥。然后，等到快四点的时候，我爸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我又穿上衣裳，骑上电动车。你猜怎么着？我爸让我在他前面骑！我说爸我不认识路，要不刚才我就跟你掰苞米去了，你刚才咋跑恁快？我没追上你！
　　我爸先表现个很不耐烦，又“呵呵呵”的笑了几声！“我说不让你去么！”
　　然后，我把电动车推到他三马车后面，他开车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令我惊讶的一幕来了！我眼睁睁看见他把三马车往我家南面的村路上开，而我正想往我家北面的公路上骑！我说刚才一转眼我爸就不见了，原来我跟我爸走的路不对！我从来不知道路改了，可以从村里穿过去去我家地里了！
　　好吧！这几年家乡变化是挺大！我跟我爸一前一后开着车从最西头到最东头横穿我们村去地里拉苞米。村路是近几年村村通工程给修的水泥路，平整顺畅，干净整洁。路宽正好过一辆机动车，路的两边距村民房后和院墙有一段空地，像是特意为村民家里留出来院前屋后种树种草，栽菜养花的。
　　路边有聚堆闲聊的人们，看见我们父女，和我爸打招呼，可惜我去城里上班好多年，现在村里这些人我都不认识。他们也都不认识我。
　　到了地里，感觉很亲切，毕竟我是小时候常常跟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的农村孩子。虽然好多年不干这些了，但我常常想起小时候下地干活的情景。有时候真的很怀念。
　　我爸把三马车直接开进地里，我犹豫一下，也把电动车开进去。我爸说我，“别把电动车开进来，一会儿挡我道。”我有点讪讪，“那不早说。”
　　开始干活了。我爸把一些编织袋扔给我，我知道他要我拿这些编织袋装苞米，然后把编织袋直接装车上拉回家。他叮嘱我，“装半袋，别装满。”我知道，装满了太沉，背着困难，毕竟我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能背动半袋就不错了。我们开始装袋。装到半袋时，我看太少了，接着装满，提了提，能提得动，就是有些艰难。无所谓了，我吭哧吭哧地把一袋苞米提溜到车边。我爸看见了，赶紧阻止，“你别整那个了，我背！你装就中了！”我不听，又提溜了一袋过去，我爸又冲我喊，明显不高兴的语气，“别整了呢！我背！你就装就中了！”他原本离车有点远，现在几步跨过来，拿几个编织袋扔给我，“你装，我背！”
　　我爸，他怕累着我，不让我背苞米袋，但是，他已经七十大几岁了，虽然，他体魄健壮得像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我们来的时候，我家养的一条白底黑花的中华田园犬，名字叫贝贝，也跟过来，惹得路边几户人家的狗冲它狂吠，它却得意洋洋的一律不以理会，只一心一意跟着我们往前跑。我一路上呵斥它，想赶它回家去，它充耳不闻，跳脱的跟在我们车边，摇头摆尾欢乐得像个二傻子。看着它一派天真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想这个世界上会有多少人愿意用自己的人生交换它的狗生？
　　此时的贝贝，显然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它一会儿跑到我爸身边，一会儿又跑到我身边，又蹦又跳，欢快得不行。后来，我爸给我挣着口袋，我往里面捡苞米棒子，贝贝跑过来，竟然拿它的头，身子，尾巴，轻轻往我身上贴，都打扰我干活了，每当我轻轻推开它，它就又立刻调皮的转个身，换个姿势又贴上来。它的皮毛，又厚又软，摸上去手感不错。就是影响我干活了，我对它又爱又气，无可奈何，只好随它去。
　　区区三分地的苞米，活很少，而且只有因为贝贝的调皮导致的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不顺利，所以，我们的苞米很快就装完了。我站起身，看了看。老天爷！我再次感受到，大自然的美从来都是再伟大的画家也描绘不出的，无与伦比。
　　头顶纯如水晶的蓝天，悠悠漂浮的白云，身后黛色的群岚，眼前碧绿的树林，远离城市的世界，宁静祥和。初秋的田野，微风习习，一地庄稼，静静沐浴在夕阳下，一根根坚强的挺立，把阳光遮挡，一缕缕耀眼的光芒，穿过条条缝隙，投射在地上，依然油油亮亮的，与影子构成一幅和谐的画卷，温暖，甜蜜。无数的秋虫躲在树洞里，草丛中，叶片下，振翅展喉，共同演奏一曲秋日的私语……
　　原路折返，回家，贝贝跑在我前面，它跑得太自我，我的电动车几次差点轧到它，幸亏我开得慢，幸亏它躲得快。
　　路旁聊天的人们还没散去，我又看到一些来时不曾看到的风景。
　　想起季羡林大师晚年曾写过《赋得永远的悔》，文中表达少年离家而到老终不能归的悔恨。彼时不解，此刻，似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