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一瞬可以抵挡多少个一生
黑夜真冷,天庭更是。而我的身体仍有着足够的温度,它暖暖的,暖着我自己和对面云雾中,我爱的那个人。刚才,我又感觉到了刀子,时常这样——巨大的,扁长的,它在不停动作,切割,在我心脏之上,来来回回,乐此不疲。后来我想到:刀子——活着就是切割,就是要不断见到皮肉和鲜血,它不在乎身下的疼痛。在它看来,那些多么虚幻啊,它醉心于自己身体在他人身体中的感觉——簇拥、连贯的幸福感。它喜欢听到呻吟,来自身下物体和生灵的口腔,内心或皮肤,静止的,扭曲的,彻底的,绝望的,乃至不可救药的——对它来说,似乎是一种必须的优美音乐。
它是贪婪的——没有尽头。我醒来,大都是午夜时分,对面的星星仍旧高高悬挂,闪烁的光芒从我的头顶,从河的对面传扬开来。它们表情愉悦,姿势优雅,没有根基和附着却稳若山脉。而我是忧伤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在银河的对岸,在天庭和织女的对面,在岩石上端坐,在青草和藤蔓当中睡眠。我早已没有了俗世的欲望——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在尘世上,又那么多的东西需要身体去翻检和吞咽。没有一件东西可以主动而来,活着是多么沉重的一件事情啊,在虚妄的尽头,翻看过往的事情,烟岚蒸腾的人世,藏满了冠冕堂皇的悲哀。
没有人可以在黑夜看见头顶之上的人和物事,而我看到了——离开地面的那一时刻,我突然觉得:一个人终于走完了众人轮换和重复的道路。跟在声声呼唤的织女后面,我的这一种追索的意义已经超出了爱情的范畴。织女频频回头,她悲痛凄苦的容颜被散开的长发遮去大半。她巨大的泪珠,在下落的过程中分解,成为细密的雨珠。在那个时候,尘世所有仰头望天的人都尝到了织女眼泪的味道——它一定是酸的,是绵长而有时常清洁的,可以将所有女人的心浸泡成一团柔软的棉花。孩子喊母亲的声音越来越悲伤和尖锐,在厚厚的云层之中,稚嫩的声音似乎一枚枚柔软而刺疼的箭矢,呼啸着,雷电一样穿过。
高高的天庭上有什么呢?空无一物的空中道路到处都是沉滞而雄厚的空气,有一些面目呆滞的神灵木讷行走或者闭目打坐。我们那么浩大而凄切的声音竟然没有一个回头或者睁眼看看。我没有想谁来怜悯,他们内心根本就没有怜悯。他们充耳不闻,高贵得根本就是一群衣装华丽的泥胎和木雕。
向上的道路到哪儿为止?织女的消失和我们的追索似乎没有尽头。从尘世到天庭,要用人间的多少绳索可以连缀起来?山峰一样连绵高耸的云层颜色黧黑,没有光泽,普照大地的太阳在山间蜷缩。我看见它身上的黑狗,抑或黑色的斑点,像人脸上的一块黑痣。青色的道路似乎铺着青石的街巷。偶尔迎面而来的神灵也都低眉垂首,面对织女和我们的悲惨容颜无动于衷。
我应当知道的——在所谓的高空,在人世间虔诚仰望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并不都如想象般美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在空中,在天庭,没有世间所谓的是非善恶,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公理正义,有的只是人情和权利——太过绝对的人情和权利,甚至不如尘世变换王朝的私家律令合理与人性。
好像到尽头了,织女的母亲,孩子的外婆站出来了,她衣饰华贵,气度雍容,鸾驾绵长,旌旗飞扬,众多的美颜女子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在云团砌起的宽阔道路上。我早就听织女说过,在这里,她的母亲是独一无二的绝对的王。没有人可以反抗。绝对的权利造就绝对残酷的领导者——比如这个女人,我的岳母或者俗称的丈母娘,她看起来如此安详,永远年轻而又光泽的脸上始终有着仁爱、雍和的色彩和光亮。
怒斥的声音雷霆一样响亮,我耳膜刺疼。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那声音出自哪个方向,第二声传来,我才看见,那声音出自织女母亲的嘴巴——那么好看的嘴巴,红艳艳的嘴唇,尊贵的嘴唇,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呢?我惊呆了,怔怔看着,两个孩子也吓得停止了哭泣。就在这时,织女被身穿明亮盔甲的人拖到了那个女人面前。我惊呼出声,喊妻子的名字,拼命喊。我知道,织女这一去,就再也不可能回来的。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我往后的时光将是一副怎样的荒凉模样——最爱的人走了,一个人的活着将是一种巨大的悲哀,在这悲哀当中,连心脏和鲜血都是惨白色的,有再多的药品,再多的荣华,也不可以止住内心的创伤。
匍匐在地的织女像是一团轻轻的云彩,她自己在尘世剪裁的粗布衣服在众多的华贵服饰当中显得格外醒目。对于久居天庭的人来说,粗布衣服,用棉花织就的布匹,他们的前生今世也不可能见到。尽管如此,我没有办法阻止他们的不屑一顾,在他们眼里,这些都是贫苦人世的体现和象征。那个不老的老太婆仍在训斥织女,说她触犯了天庭的律条——所谓的律条是什么呢?就是她一个人说了算么?就是无情无欲,行尸走肉么?对此,我报以有生以来第一次鄙夷的笑。她一边训斥织女,一边抬眼看我,我知道她有处死我的理由和权利——这不算什么,死,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恐惧,而是一种勇气和再生。我大声叫出了织女的名字,我的声音在老太婆训斥的缝隙里石头一样穿梭,到达织女的耳朵。她猛然站起来,旋风一样回身向我跑来。
后来是闪电的模样——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速度。她的奔跑让我内心瞬间升起了隆重的幸福感。她猎猎的粗布衣装划开大风,清晰的纹路像刀切一样。我急忙放下担子,没有顾得上看一眼两个孩子,就朝织女扑去——距离在飞速缩短,我甚至听到了织女急促的鼻息和她身上特有的兰花的香味。就在这时,那个老太婆大喝一声,手指在我们之间凌空虚指一下,峡谷诞生了,我听见巨大的分裂声,地震一样,轰隆隆地拉开了我们脚下岩石一般的云层。尔后慢慢分开,一丈一丈地,将我和织女强行分开。滔滔大水犹如万千猛兽,沉重而迅猛的蹄子沓沓而止。奔涌的大浪雪崩一样,从峡谷一端倾倒而来,又倾倒而去。
这么大的峡谷和江河,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当时没有惊惶,我想完全可以用绳索或者泅水而过。而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女人划出的竟然是一条无岸之河。峡谷的岩石和形状都是虚幻的,根本就不存在。后来我想到,整个天庭,包括人的自由和生命都是那个老太婆的,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越是高高在上的越是残酷,一个世界或者一个社会,一旦被某个具体人所掌控,再繁华和伟大都是一种假像。我已经听不到织女的哭声和叫声了,仪仗威严的鸾驾也在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先壮丽华贵的场景转瞬成空。
我的织女也不见了,我亲爱的人,她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呢?我站在原地,在大河的一边,在绝望的边缘,在人世和天庭的中段,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空了,虚无的空,彻底的空,钻石的空和火焰的空。我的仰望空空荡荡,我的内心有着刀子的锋芒。太阳像懒狗一样爬起,逐渐脱离山谷时,我才唤回了自己的意识。身边的两个孩子已经哭了许久,他们的眼睛红肿,嘴唇干裂,肥胖的小手不停挥舞。可我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他们,甚至连一粒聊以充饥的熟米都没有。他们需要的是母亲的奶汁,是织女的柔绵胸脯和来自天庭和母性的儿歌。我什么也没有,偌大的空中,到处都是虚幻,看起来美奂美仑,事实上,他们都是那么地坚硬和冷漠。
我想起了来时驾乘的角状飞船——那个跟我多年的牛,我心存感激。它居然以性命,让我飞越九天,一直跟在织女后面。虽然短暂,尽头是永久的别离,是绝望和命定的彻骨悲凉,但那一时刻。对于我和织女乃至两个孩子来说,无疑是不幸中最大的幸福和安慰。现在,我又可以乘上它的飞角,返回人世了。不是贪恋那里的生活,我必须取来一些种粒和熟食,喂养两个孩子——他们就是织女,就是我心爱的人,他们的血液和身体里有着织女的骨血。对于我们的悲剧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样一种方式的慰藉更可以隆重而永恒地温暖和鼓励人心了。
瞬间的别离之后,我回到的人间已是面目全非,旧居被荒草代替,往事散落时光深处。村庄和城市仍在,人还是原来的面孔。我在麦地里摘了一些成熟的麦穗,又摘了豆角、玉米和一些蔬菜的籽粒。跑到一个果园摘了苹果、荔枝、李子之类的水果,给两个孩子吃了。又买了火石和锅碗瓢盆。晚上有月,浑圆的月亮把整个大地衬托得灰暗一片。它缓慢上升,我也缓慢上升。在银河的一边,我停下来。看看对面,仍旧空旷得无边寂静。
我想就在这里吧,哪儿都不如这个地方,虽然遥远,可是我可以近距离地仰望和企盼织女,虽然孤独,我有两个和织女生养的孩子。这么浩淼的天庭和人世,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守望,绝对是一件令人幸福的事情,尽管里面包含了剧疼、孤独、惆怅和痛苦,但在不可及之时,也唯有这样的方式,可以减缓内心的疼痛。我把孩子放下来,在青草之上,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们垫在身下,盖在身上。世间的水果虽然不能够完全解除饥饿,但给了我一定的时间。我拔下青草,把籽粒种下,一点点的看着她们破土发芽,节节成长,直至成熟。学织女生火做饭,给孩子喂食,看着他们一天天地长高长大。
时间消失了,它虚无并且遥远,逐渐退出了我的脑海。每天,我都站在峡谷一边看,期待有一天织女会突然出现——没有希望就是最大的希望。白天的太阳从云层下面投射上来,万道金光灿烂辉煌。照在我们的身上,虽然没有人间热烈,但毕竟是一种光亮。我没有镜子,也不需要镜子,我想我一定很老了,皱纹满面,白发如霜。我问孩子们说,爸爸老了没有,他们说没有,爸爸和我们一样。我不相信,不由得用手一次次触摸自己的脸庞——它竟然没有遭到皱纹的阻隔;我把自己的长发拉到眼前,它们还是黑色。这使我信心坚定——织女出现的时候,我一定不会因为衰老而令她失望,也不会因为丑陋而使爱情成为过往。晚上了,没有月亮,银河的众多水珠——星群也是一种照耀,我站着,看那边翻腾的云层,我一直坚信——我爱的织女一定就在那里,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时常有她的眼睛在朝我观望。
不知什么时候,许多的鸟儿飞来,它们的叫声带着尘世的浓重气息,它们的翅膀上有着人间的泥土和烟火。他们成群结队,一片一片,一种一种,从我来时的方向,翩翩而来。它们在银河聚集,在我们的周围,一只接一只,一群连一群,很快搭起一座长桥。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但我意识到自己就要见到织女了,我心情激越而亢奋,无际的仰望终于要在这时结束。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长久的分离有一个短暂的相聚,再长的路程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抬头的瞬间,对面隐约有一个人影——那就是我的织女,她的身影我多么熟悉呀,我冲上鸟儿的桥梁,飞快的步伐踩得鸟儿唧唧喳喳。对面的织女也跑得飞快,衣袂飘飘——巨大的蝴蝶,风中的旗帜,向我席卷而来。
再长久的分离也只是身体和容颜。相拥的那一刻,我没有看清织女的容颜,她也没有。两个人像是两块磁铁,瞬间粘合。我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温度,透过天庭的丝绸,从她曾经人间的肉体传来。她的体香依旧是兰花的,她的身体还像从前一样弹性。我好久没有接触异性的肉体了,再次的织女唤醒了我意识和身体深处的某种东西,被深深的热烈的长吻猛然引爆,那时候,我们浑然忘了两个人之外的一切,在鸟儿的羽毛暖背上,激越而浑然的我们缠绵而激烈。人类说,春宵苦短。我们也觉得了,织女告诉我,不知因为什么(或者根本就没有理由),她母亲突发善心,允许我们一年中有一天可以相聚。这使我兴奋而茫然,幸福而绝望。
好像一瞬,或者真的就是一瞬。鸟儿们要返回了,各自扑闪着翅膀,一只一只,从我们身边。沿着各自来时的路,织女走得缓慢。她回头的频率多过众鸟的羽毛。我站在那里,看着她走,她一点点地,走动和模糊。等完全消失了,我长叹一声,眼泪哗然流下。转过身子,看见两个已然长大的孩子,站在我经年站立和仰望的地方看我。我想他们不应当和我一起了,他们无罪,回到人间,去过俗世的生活。我找了两只体形庞大的鸟儿,请求它们将我们的孩子带回人间,善良的鸟儿没有迟疑就答应了我的请求。孩子们跨在鸟背上,很快就淹没在清晨安静而清亮的云层之中。
宽阔的银河岸边,除了我,再没有可以言语的生灵了。偶尔又经过的神灵,还是一脸的麻木和高傲。我从不对他们说话,他们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后来我才知道,这天庭也和人间一样,神灵是分等级的。等级——我觉得可笑,总有一些人自命天生龙种,凌驾众生。这些神灵也不例外,我不知道他们捍卫或者坚持的到底是些什么。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他们的规矩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爱着和等待的人,一个来自凡世而又高于凡世,尘土洗净而内里依旧的人。
而我也不可避免地孤独,巨大的,长着牙齿的孤独,刀子一样的孤独,深入灵魂的杀戮和切割。在这里,我一天天的仰望和等待无奈而又热切。我曾经对织女说过,你可以在天庭重新生活,把我忘掉。她也给我说过同样的话,所不同的是,我们的着陆点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尘世。我说我再也找不回尘世生活的感觉了,她说不要你这样痛苦等待的。我说这等待就像行路一样,其他人看不到亮光,还在不停走着,我们看到了,又为什么要放弃呢?再长也有一个尽头——牛郎和织女共同的尽头,这里有天上和人世不复有的绝世的幸福、疼痛和忧伤。
世间的人都说天庭时光迅即,一天就是人世一年,可是我总觉得它不像传说那样,还没有我心跳的速度快。日生日落,云聚云散,人间世事更换,物是人非,一切过去,一切又来。来来往往之间,我似乎看到了,又似乎没看见。我只看见自己,在寂静的银河岸边,不懈活着,在仰望中,在绝望的想念中,感觉秋水一样的刀刃,在内心,在肉体、灵魂中凌厉切割,我的痛楚是单一的,也是活动的,是具体的,又是散漫的,没有边际而又面目清晰,没有方向但却痛快淋漓。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尊活动的雕塑,所有的欲望和行动,都为了一年之中的短暂一天——除了我和织女之外,没有人可以真的可以体验和领略。我知道,那一天之后,又将是一堆漫漫的时光——在漫漫时光背面,我得告诉你们和我自己:悲剧,原本就不需要太多的情景,它不曲折,拒绝琐碎的细枝末节,它不复杂,也不拒绝传说。很多时候,一个短暂的瞬间,足可抵挡众多生命的绵长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