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索中走向静默 文 / 冉冉雨蓝
——关于解构安妮作品的四个重要词汇
我在自己的很多文字里提到了安妮以及她的作品。它们以非主流的边缘姿态给予我深刻的慰藉和引导,我从高中时代开始阅读她的文字,不可否认安妮对我的思想造成了决定性的影响,并且我始终坚信这种影响的正面意义。
看的第一篇文字是她的《爱尔兰音乐》,正如我在自己的文章中写到的,那些华美的黯然的文字就像她热爱的爱尔兰旋律一样,是丛林中蓝紫色的寂静水洼,漂浮着粉白的细碎花瓣。我爱上安妮的文字是在那个瞬间。那个瞬间我迷恋上那些波光潋滟的幻觉所释放出的透彻心扉的清凉。
这些都是初次阅读时非常表面和感性的体会,但是却无比重要,因为它们是深入阅读的阶梯,能够引起阅读的兴趣和理性思考,是与作者进行灵魂对话的唯一前提。
而我以为,判断一部作品成功的标准尺度除了能够接受历史的检验就是它深入抵达了读者的灵魂并给予安慰或启示。
至今许多文学爱好者们提到资深的网络作家就不能不提到安妮。她用简洁空灵甚至有些颓败冷酷的语言为我们打造了一个属于她与她的读者群的特有的幻觉丛林。在这个丛林里我们可以看到安,林,蓝,乔,城,良生等等都市边缘人的生活轨迹以及他们在追寻所谓的幻觉式幸福的路途上所遭遇的孤独,爱,流浪,告别,乃至最终的沉寂与静默。
一、出发点——“但是为什么要了解呢。她笑。我们始终孤独,只需要陪伴,不需要相爱。”
孤独是安妮笔下的主人公们出行或放逐的最本质原因,安妮的所有作品永远在不断表达和探讨的一个主题就是灵魂的孤独。因为孤独而流浪(《七月与安生》里的安生),因为孤独而放纵(《告别薇安》里的林),因为孤独而抑郁病态最后放弃生命(《七年》里的蓝)。孤独是困绕在那些人物心灵上的永远的枷锁,亘古的魔咒,孤独造成了颓废阴郁的情感模式和人生态度。孤独无处不在,甚至在深切的热爱里,我们也是孤独的。
对孤独的强烈体验让安妮的文字里始终充满撕裂般的绝望,她仿佛在不断地提醒我们,无限的希望背后等待的是更多的失望,人的寂寞永远得不到救赎,我们在大风呼啸的天空中仰望的是更加庞大的空虚。
在《七年》里,安妮就借蓝的口说出了很多边缘人的心声,我是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我对它没有任何留恋。
于是不少看过安妮作品的人说那些文字是毒药,是强迫人们面对自己灵魂里以及现实生活中“不应该”正视的东西,因为它们不会激发人的斗志和勇气,反而只会让人看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
其实,文学语言作为一种具有丰富涵义系统的符号,它不是为创造涵义而存在,创造只是手段,它的根本目的在于对现实生活包括人自身的存在意义做一种敞开性的显现,在五彩斑斓的外在形式下给人以诗意的思考。我觉得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不在于它告诉人们应该“怎么做”,而在于它向大众展示了人“做了什么”。它不应该以一种语言霸权的形式把作者自己的生存价值观强加给读者。作者要做的是启迪,是引导,是促使读者读了自己的作品以后能够形成个性化的对人生有指导意义的价值观。所以安妮的创作原则就是她说的,我希望我的小说里只有展示而没有判断。
通过安妮勾勒的灵魂的孤独丛林,我们可以思考为什么这个时代,孤独成为都市人的通病。古人似乎很少体会到孤独,即使仕途坎坷,他们也能在自然山水中寻到生活的乐趣。比如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比如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比如苏轼的“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与大自然进行对话,并从中感受到哲学的趣味,铸造人生的另一种境界。可是在这个工业化占主导力量的后现代社会,人们面对的是无限丰硕的物质文明,人不仅要享受自己创造出的这些成果,还要为怎样保持和更新创造速度而马不停蹄地奔波。所谓的快餐文化,速食主义正是越来越发达的工业社会的必然产物。从古至今,时间都只有这么多,可是人类要解决的问题却仿佛有增无减,发达的科技不仅帮助人类完成了某些真理的确立,更重要的是发现了一个又一个无底洞似的人类未知的境地。人们把时间都花在了解决这些问题上,当然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亲近自然,享受自然。
发展速度日新月异的社会逐渐形成一种实用主义的工业秩序,它成为判断人的个体价值的重要指标。世界变成一个大银幕,它要的是速度,为了避免被时代淘汰,人人都按照既定的秩序行走,好象王菲歌唱的单行道上的跳蚤。人因此失去了自我心灵的独特发展空间,社会正在把人异化,这个异化的过程就是人成为单向度的人的过程,人的情感在过于理性化的社会中变得单调而缺乏活力。人在大自然面前丧失了诗意和品位,沦落为工业社会里麻木的物质生产机器,人在自己为自己创造的物质成果面前迷失了方向,甚至被逼得病态而畸形。人在这种异化环境里的心理失落最典型地表现为孤独感的强烈体验。所以孤独其实是人类在这个时代所面临的非常实际的精神困境,安妮只是正视了这一困境并且做了系统而真实的显现,而那些贬低她描写的人却是在逃避问题,是真正意义上的懦夫。所以女作家吴苏媚说,深刻的绝望好过肤浅的满足。这话真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安妮在文字里并没有为我们提供解决孤独的办法,反而说我们会始终孤独。针对这一点,传统文学就会为之贴上缺乏思想深度,悲观消极之类的标签。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来看,是否传统文学就真正解决了人类的生存困境呢?事实是,像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那种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能够完全读懂的人并不多,严肃文学主张通过用一种崇高的情感方式和写作手法达到对人的教化作用,它们鄙视网络文学的游戏态度,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文字的粗糙和滥俗,但是它们却因此而远离了大众的文化心理和情感心理,它们使文学成为少数文人的精英文学,成为孤标傲世的独语式叹息,使阅读成为一种瞻仰式的熏陶而非处于平等地位的感受。
从文学诞生之日到当代,它已经历了无数发展阶段,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它的发展将永无止息。如今,文学想要全面地反映现实生活就必须以独特的视角和突破口去洞察,去穿透。我们应该鼓励所有尝试着创新的大作家小写手,在对待新生的文学式样(比如网络文学)时,应该给以更多的关怀和引导,而不该贸然地加以批判和扼杀。
二、生存态度——“不自恋的人不可爱”
安妮的文字里弥漫着浓厚的小资情调。在《八月未央》里她写自己在上海的孤独而精致的生活,写钟情的香水和服饰,写喜爱的电影和书籍。KENZO,棉布衣服,Gucci,宜家,Espresso咖啡,酒吧,杜拉斯,村上春树,爱尔兰CD……这些充满时尚品位的物质散发着诱人的芬芳,陪伴主人公度过孤独而流离的时光。主人公用它们装饰自己的身体,点缀自己的生活,它们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并不显得矫情而媚俗,反而洋溢着物质生活的健康的乐趣。
在这里,物质以符号的形式表达了主人公的潜在精神追求。他们是生活在都市海洋里的一群被急促驱使着的鱼,为了生存而劳作,为了生存而复制着马不停蹄的忧伤和孤独,为了生存而丧失了爱别人的能力。
既然不能改变别人,那就坚持自己。既然不能爱上别人,那就更好的爱惜自己。
所以,她笔下的孤独的小资们努力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寻求平衡,在工厂似的社会空间里追求一丝一毫的安全感,可是“房间里的物品开始越来越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安全感已经被证实有太多的缺陷。物质是冰凉的。堆积的时候,感觉拥挤,却依然无法填补”。这种似乎永远难以获得的安全感就是小资们追求物质的根源。
但是安妮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始终保持着适度的取舍,她让林二十九年如一日地穿棉布衬衣,用蓝色的手绢,穿系带的皮鞋,用青草味道的香水,把咖啡当水一样地喝;她让蓝在纤瘦的身体上套一条旧旧的白棉布裙子,光着脚穿一双球鞋,皮肤粗糙,头发漆黑浓密如舞动的海藻,眼睛的轮廓如一片清新的花瓣,流淌着波光潋滟的忧伤。
这些固执而重复的打扮背后,是主人公包括作者本人的自恋形生活方式,是对外部世界保持一定距离的自我坚守,是避免被世俗同化的重要手段。它们暗示着那些都市边缘人企图在物质丰盈得几乎吞并人性的时代,竭力保留灵魂里洁净的精神空间。
酒吧是主人公们常常出入的地方。安妮为她的酒吧取名叫BULE,蓝调的忧郁。
作为工业社会的又一必然产物,酒吧体现了现代都市人的新兴美学追求。摆满各种颜色不同品类的酒的吧台,神情阴骘深不可测的调酒师,嘈杂而华丽的电子音乐,一群在黑暗中沸腾的身体和灵魂。不同于先锋文学中的酒吧,安妮笔下的酒吧一般不是以绝对反叛或者颓败的姿态出现,尤其在她的散文里,更多体现出一种后现代主义独特的审美视角,体现小资们个性化的物质追求和物质品位,弥漫的是他们喜爱的物质气息,是他们情感的寄托地和释放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越来越多的都市人习惯到酒吧与朋友聚会,尽管其中也有一些盲目地模仿和物质崇拜。酒吧作为边缘人的生活立场,正是这个时代主流人格变迁的最好证明。人们开始习惯在生活中运用“边缘”这个词语,边缘电影,边缘小说,边缘性格……世界的中心虽然并没有边缘化,但是边缘化生活似乎成为一种时尚,一种信仰,一种新颖的生命宣言,这就是不断变化丰富的现实生活对人类的引导。它使一些生活方式从不自觉的追逐变为自觉的开发,最终确立新的美学价值乃至人生价值。
曾经风靡一时的卫慧的文字里也充满酒吧的气息,但是她放任欲望直至被疯狂的激情吞没,而安妮则坚持在了理性的尺度之内,她在写作中不断地进行合理的反省,所以她获得了非同一般的成功。
安妮的文字里充满对生活细节的不俗品位。在那些精致的字里行间,自恋是保护手段,小资是生活情调,最终指向的,还是对高洁灵魂的坚持。
三、生存方式——“有些人的灵魂得不到他想要的依靠,因为注定是一场流离失所的漂泊。”
爱和流浪也是安妮文字的两大主题。
Vivian把自己包裹得火树银花地穿行在上海这个最最繁华的物质森林里。当她遇到同样孤独的林时,产生的不是惺惺相惜的爱情,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式的同情。她的情感充满暧昧而危险的气息,冷酷又不加自制。林问她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他以为这多少出自她对他的一点点爱情,可是她却清晰地说,因为你在那天过来对我打招呼,我从不拒绝生活给我的遭遇。
她和他玩了一个游戏,筹码是他们各自的青春,这个游戏的规则是需要彼此有冷漠的耐心,谁动了真情谁就输得一塌糊涂。
Vivian早已丧失了梦想,她就安于那样活着,流浪在物质与酒精的工业丛林里,靠一个中年大款的供给,打扮得与那个城市里任何一个物质女孩没有区别,不想贫穷也不想死。
《空城》里的“我”从某种意义上说算一个幸运的女子。因为遇到了一个愿意把“我”一辈子都宠在手心里的塌实可靠的男人,他有自己的事业,有独特的生活品位,有一颗安于平淡的心,但是“我”仍然感到不满足不安全。“我”爱的是那些有自恋气息的危险的男人,他们异常英俊,有狂野不羁的性格,衣着时尚,眼神无比忧郁。可是“我”知道这样的男人永远只适合远观而不适合相守。于是“我”既无法低价拍卖自己的梦想,又无法得到灵魂中渴求的爱情,只能进行一场又一场的自我放逐。
“我”对叶说,如果真的有能够相爱的人,只能在疼痛中相互逃避。
这样看来爱与不爱,人都是一样的孤独,两个人的灵魂永远站在对立面疏离而冷漠地对望。
“我”从上海到了叶的城市,在他身边停留了短短的几天,终究是离开他独自去南京,开始了另一场寂寞的旅途。
小说结尾,安妮写下了几句让人惊心动魄的话:经过的每一个城市,对她来说,都是空的。她把脸埋藏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哭了。
不是城空,而是人的心空,不是泪腺制造出液体,而是灵魂无可奈何的痛苦而潮湿地哀鸣。
因为灵魂的孤独,所以放逐自我。这其中有身体上的放逐,《彼岸花》里的乔,南生,和平,一座又一座的城市见证了他们一场又一场的漂泊,有的人漂泊到最后找到了归宿,比如和平,可是他找到的时候心已经死了,那是一种完全悲剧意义的停息。有的人却要永远漂泊下去,比如乔,她离开了试图照顾她的森,携带着对他无法得到同等回报的爱踏上另一条出发的路途。然而更多的是灵魂上的放逐,这一点集中地表现在对爱情的态度上。《乔和我的情人节》里,乔用无比悲哀地口吻说,我从一个怀抱流浪到另一个怀抱,想知道谁的怀抱更温暖,但是每一个怀抱都不是我的家。
为了寻找而流浪,不断流浪却找不到寻找的东西,就这样日复一日,恶性循环。
因为生存的不易,城市里充满虚伪的爱情。它们只是披着“爱情”羊皮的“欲望”的狼。所以有越来越多的人不相信爱情,也不屑于承诺爱情。
爱情堕落为只是一种安慰,而不能带来解脱,堕落为当一个人谁都不爱的时候,就可以爱上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堕落为是我们观望的一场烟花,烟花绽放的瞬间充满激情,当它熄灭了我们也就回家了。
爱情已经不是对精神的神圣而理性把握,也不是对身体对灵魂的反省式思考,而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气息,无关真诚抑或长久。天荒地老是一个伤痕,一则神话,谁相信谁就是傻瓜。
身体与灵魂是分开的。一个人或许可以轻易地交出他的身体,但是对方却永远得不到他的灵魂。
《疼》描述的就是这样一个身体与灵魂分开的女子。她叫Dew,在西区的一家酒吧里做小姐。那个男人曾经拥有体面繁杂的工作和相爱多年的女友,后来他的工作依然体面而繁杂,但是女友却抛弃他去了国外,他在极度的失落和孤独中用酒精和性麻醉自己。对象就是这个名叫Dew的女子。他们每次见面就是做爱,只有做爱,在身体的零距离接触里才能感受到飞灰烟灭的温暖和安全。没有语言,没有问候,有的只是无尽的动物似的纠缠,空洞的姿势。尽管每次醒来,男人的心里都有惘然的无助。后来,他爱上了她,她是无比聪明的人,她盯着他,似笑非笑,她说,你是不是爱上我了。要知道,我是不属于你的,你也不属于我。
男人用剃须刀划破自己的手臂,他需要在疼痛中寻求再次失落的快感,他在她快要离开这个城市也就是意味着他会永远失去她的那天对她乞求,他说爱她,要她留下来,但是她却坚持要走。于是他“突然扑上去,把刀扎向她的胸口,一下。一下。一下……”他说,我只是不想让我一个人疼痛,这种感觉太寂寞。
如此畸形而恐怖的爱情背后是机械化的现实生活对人格的蚕食和扭曲。人在病态的生活触感里只有放逐自己的灵魂,放任酒精,放任性。
在聊天室里我曾经遇到一个已经工作的网友,他说安妮的作品就是低级的情色小说。且不管他的这番评论对作者本人的劳动成果是否做到应有的尊重,他的观点根本就是从传统的严肃文学角度看待网络文学,并且充满对网络文学的蔑视和不屑。这也是许多精英文学爱好者对待新起的网络文学的偏颇态度。
网络文学的大众化就如当年的海派文学一样,不可避免地遭受严肃文学的嘲讽和抵制,文学评论应该针对网络文学书写主体的群体特点和题材特点对它进行客观的评价。
我们提倡一种物质精神双向度发展的健康生活,网络文学由于尚在发展和探索的初级阶段,有很多不完善不成熟的地方,并且在网络这个极度自由的空间,更是人人都可以说,人人都可以写,我们不可能期待网络写手的素质和才能在非常短暂的时期里就达到我们期待的水准,但是我们可以抱这个期望,在经历过长久的酝酿时期以后,如果为网络文学提供充分的发展空间,它一定能够给大众展现最丰硕的成果。
每一个热爱安妮的人都知道,安妮自己也是一个热爱旅行的人。从江南故乡到演绎着脆弱繁华的上海,再到仿佛像一段往事而存在着的北方,到荒芜至神秘的西北戈壁,以及逐渐摆脱蔽塞的西南边陲,最后是没有春天的河内,破碎而炎热的西贡……她一个人独自背着巨大的登山包,穿着棉布衣服和洗得泛白的牛仔裤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吃小餐馆里或清淡或辛辣的食物,睡不着的夜晚喝大杯大杯的冰水,用相机凝固下在瞬间就感动生命的零星美景。
出行获得的是危险的美感,是与自然进行都市生活里稀有而深刻的对话,惟有这样才可以更加理性而准确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不至于在过于狭隘的生存空间里养成同样狭隘的眼光和认知态度。
一个不断出发的人,一个始终行走在路上的人,也许才是一个有活力的人。这并不等同于Vivian式的自我放逐。
因为对这一主题的反复探索,有人说安妮的作品只看一两部就可以知道她所有的文字要表达的内容,她是用相似的道具表演类似的情节。他们反对类型化,反对作者对类型的不断完善。这种盲目提倡的创新其实是对文学不负责的浅尝即止,试想没有经过对类型的反复锤炼,没有对类型充满耐心地精致打磨,文学精品就失去了基础性的文化氛围,一棵树没有硕壮的根何来繁茂的叶?假如历史上没有雨果,没有普希金,没有莫泊桑,没有托尔斯泰,没有马克吐温这些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大师们坚持不懈的众多文学创作,真正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会挤进文学史的行列吗?网络文学处于发展的初期阶段,一定数量的模仿与跟风创作不该被泯灭,反而值得适度提倡。只有当我们的量积累到一定程度时,才有资格谈论质的飞跃。
四、生命的回归——“所有的完满到了最后,亦只是平淡甘愿,波澜不惊,看起来非常庸碌……只是代表生命的时间,不断行进,并终究走向静默。”
安妮的作品有非常明显的蜕变过程,从《告别薇安》到《彼岸花》再到《二三事》,这是她写作历程上三个重要的转折点。
如她自己说的,《告别薇安》是一个刚出发的姿势,有很多单薄的疼痛,容易被打碎,而《彼岸花》则是夜色下一片深不可测充满寓意的大海。
的确,在她的初期小说中,主人公都是性格异常边缘和极端的人物,他们孤僻,偏执,脆弱,冷漠,渴望温暖却沉沦于丧失了梦想的生活。一切都以告别为最终的解决途径。《无处告别》里安与林仍然相爱却无奈离别;《下坠》里乔和安先后被谋杀;《呼吸》里安终于决定追寻她梦想中的幸福生活,但是残酷的现实却不允许,甚至以毁灭她的生命为手段去阻止她的追寻;《生命是幻觉》更是把那个男人理想中的女孩描述为他神经衰弱时目睹的幻觉;即使像暖暖那样最终平淡的生活,在静止的表象下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一波一波无法遏止的潮水般的痛苦。
但是在《彼岸花》里,和平在承受了一系列生命中沉重的打击之后,在对命运的不公进行了一连串的反抗之后,在终于亲手埋葬了对南生的爱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生活逻辑与生命哲学。他对心尤不甘的南生说,任何人都无法穷其一生在一起,除了特别幸运或不幸运的人。你一直是个孤独的孩子。南生。但你要看看这个世界,不要与它为敌。地球在永恒里面,也只是一颗孤独的蓝色星球而已。没有什么是我们可以依靠的。你不需要任何人。你足够强大,你只需要给自己一个希望。这与其说是安妮给我们大家的安慰,不如说是曾经无助着绝望但经历了生活磨练的安妮逐渐探索到的新的人生态度。
《二三事》是安妮的新作,她开始尝试用越来越简洁的文字表达某种类似宗教信仰般的虔诚人生观。书中多次提到良生阅读《圣经》,并且反复强调爱是恩慈,爱是永无止息。这与《告别薇安》里那种不相信爱情只接受它带来的安慰显然是两个极端背离的观点。对基督教的信奉应该是形成这种认知反差的途径,安妮剥去神学冠冕堂皇的外衣,赋予文字和作品主题一种悲悯的人文情怀,使人性在这个人情稀薄的世间得到终极的回归。
莲安是安生式的性格凛冽的人物,她的爱从来都那样盛大而磅礴,仿佛从她总是生气勃勃的生命里喷薄而出,带着巨大的烧灼力和感染力。每一个接触过她的人都为之深深沉迷和叹服。包括一辰,她生命中爱过的第一个男人;包括良生,她生命中唯一的挚友;包括沿见,她离开这个世界前爱上的最后一个男人。但是她的生存方式太过激烈,她不甘于平淡和庸碌,她的美丽依赖于她的放纵,她的灵魂必须以在路上的姿态行进,否则她的生命价值就无法充分展现。
太激烈的东西从来都容易崩溃,比如情感,比如生命。莲安终是没有能够在平淡的衰老中结束她丰富惊险的一生。她在大雪纷飞的旅途中用一把水果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了结了她所有轰轰烈烈的回忆和爱恨。
能够活下来并且相守到老的都是对生活抱着平静心态的人。沿见这个遵循工业社会既定秩序的男人像所有成功的白领人士一样在美国定居,良生成为建筑工程师宋盈年实质上的妻子(她觉得时间越久,一纸婚书就越不重要,那份契约是与相信无关的见证),她没有一般家庭主妇的自我沉溺,依然保持着自己的生活品位,在周末和丈夫,孩子一起享受美满的野餐时光。在她看来,凡俗的快乐就是幸福的终极。“即使心存眷恋,亦静默无言。仿佛走尽无数坎坷颠簸之后,终于抵达某处,却发现那只是一个安静清朗的小镇,花好月圆。”
一朵花不论开得多么繁盛,终有枯萎的一天,但是它的后代却能够生生不息,再次开放时虽然已不是以前那一朵,但是生命的美好得以延续。人的生命也一样,火树银花只是表象,只有平淡才是生活的根本。他不一定要永远活在众生喧哗之中,但是他要有对待一切都能够宠辱不惊的心态。他要让他的后代在他的前进路途上更加前进,就像良生之于恩和。
从《告别薇安》到《二三事》,短短五个年头里,安妮从一个青涩激烈的都市边缘人蜕变为睿智豁达的成熟女人,她的人生价值观也由孤独决绝的告别式转变为追求彼此照顾平淡守候的恬淡生活。这是安妮为自己曾经的痛苦和绝望所找到的具有现实力量的出口与治疗方式。而伴随着安妮一道成长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忠实读者。
有个女孩子说,安妮,我想我长大以后会记得你。安妮看到这话时一定很安慰,因为一个作者最大的荣耀莫过于被他的读者始终铭记在心,并且沿着他所启发引导的路途更加深入地探寻下去。
很久以前写的一首诗,献给我最最热爱并且始终信仰的安妮宝贝:
不等昨天苍老在瞬间/转动流年亦无法纪念/她的背影走远有雾弥漫双眼/人在旅途无法倾诉遥远/谁在明天擦亮了时间/回望之前情已随事迁/梦里风花漫天却忆不起容颜/难以重逢不再重逢消散/遗忘那没有答案的和弦/天涯一线纸鸢云烟/不过是一场水月表演/苍茫寂寞已在沉默之前/她说彼岸花也依然笑也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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