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荷尔德林的预感
只要良善、纯真尚与人心同在,
人便会欣喜地
用神性度测自身。
神莫测而不可知?
神如苍天彰明较著?
我宁可信奉后者。
神本是人之尺规。
劬劳功烈,然而人诗意地
栖居在大地上。
荷尔德林
高古的哲学诗人荷尔德林,是浪漫派的先驱。但为什么我要把它放在最后来叙述?这首先当然是由于他早年忧郁成病,没有更多地参予浪漫派运动。在当时和直到本世纪初,都不被人重视。但更重要的是,他更深刻地预感到现代人的处境和现代人应该趋往的未来,他刚步入中年,就患了精神病,这只能理解为他那颗高古的心灵绝对无法在一个失去了神性的世界中栖居的缘故。病魔反而保护他不受沉浊世态的浸渍,⑴而潜心于自己的神灵之乡。
本世纪初,狄尔泰以及新浪漫派诗群(盖奥尔格、里尔克、特拉克尔)重新发现了他。于是,他与陀斯妥耶夫斯基、克尔凯戈尔、尼采同被视为四颗耀眼的明星。狄尔泰说,荷尔德林有如人的尊严、人性的纯粹与和谐的理想的化身。他对宇宙的美与和谐极富充满诗意的激情,他那纯洁的心灵奉献给了万物的神性根基。“他从不间断热情地倾听自己内心里和自然中那使他与神性的幽秘同在的声音,神性的幽秘在万物中沉睡,所以,他预先得知许多未来的可能性:人类更高的形象、德国民族未来的英雄事业、生活的崭新的美,即那在我们身上实现神的本性的意志的美,表达那难以言说地围绕着我们的生命本身的永恒节律的诗。”⑵盖奥尔格称他为德国民族的“伟大预言家”,是未来一代诗人之父,是“语言的青春再生之力,因而也是心灵的青春再生之力”。诗人哲学家海德格尔更是一片倾心:“荷尔德林的诗作受诗的天命的召唤身不由己地表达出诗的本质。对我们来说,荷尔德林是真资格意义上的诗人之诗人”。⑶“我的思想和荷尔德林的诗处于一种非此不可的关系”。⑷
哲学诗人荷尔德林究竟唱出了什么?如此令人神往?
首先,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唱出的是,人离弃了神灵,离弃了那给人类行为以力量和高尚,给痛苦带来欢乐,以默默柔情沉醉城市和家庭,以友谊温暖同胞的神灵,离弃了充满神性的自然。从此,人畏惧死亡,为维持牡蛎般的生活而甘受一切耻辱。在《莱茵颂》中,他唱出忧悒之歌:
……阿尔卑斯山峦鬼斧神工,
那是远古传说中天使的城寨,
但何处是人类
莫测高深的归宿?
人离开了神灵,就像离开了自己的家乡,陷入无家可归的状态;有如孩儿失去了母亲,一个人失去了自己的家人、情人,失去了自己的恋人,那是一种何等令人若有所失的痛苦!“我像无家可归的盲目的俄底甫斯,……而我的遭遇却是多么不同啊!这些人从古以来就是蛮子,在从事辛勤的劳动,科学,甚至有了宗教后变得格外野蛮,他们不可能感到神性的感情,由于腐入骨髓也享受不到优美女神的礼物……”⑸他深深感到,在德国,只看得见手艺人、思想家、教士,却看不见人。每一个个体被困窘在一种专业范围内,而在这个范围内根本不能叫灵魂生存。“在这个民族里,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是不被亵渎的,不被贬为可怜的随随便便使用的东西的”。⑹现代人的无家可归感,就是由于技术把人从大地分离开,把神性感逐出了人的心房,冷冰冰的金属环境取代了天地人神的四重结构的天地。“要是有谁看到你们的诗人,看到你们的艺术家以及所有那些还在尊重神灵、喜爱和保育美好事物的人,就会伤心。这些好人们!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异乡人在自己的家里一样,……。⑺
无家可归感正是本世纪西方社会中那些追求价值生活的人们的普遍感觉,并成为普遍吟唱的主题。在一百年前,荷尔德林就预感到了这一灾难会出现。所以,在《徐培里昂》中,他几乎是在吁请:从摇篮时代起就不要去干扰人吧!不要把人从他的本质的紧密的蓓蕾中驱赶出来吧!不要把他从童年的小屋里驱赶出来吧!让人知道得晚一些,在他之外还存在一些其他的东西,其他的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成为人。人一旦成其为人,也就是神。而他一旦成了神,他就是美的。然而,人灵已在人世的匆忙中岌岌可危了!
实际上,荷尔德林所敏感地觉察到的,正是随着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不断扩展而带来的人的灵性的丧失。技术、功利、实用把人引离故土,上天入地,冥思被遗弃了。内在灵性的丧失使人不再能感受到给人以慈爱的神灵。在荷尔德林那里,以古希腊的神性精神的语言所表达出来的,是一种新的历史的普遍分裂的出现,即人与自己的创造物的分裂,入的价值生存与技术文明的分裂。人通过百般努力所创构出来的东西,却是与人自身的神性本质相异的东西。
固然,早在席勒就已经提出在今天被称为异化的现象了。他的《美育书简》中对人变成机器零件的分析,是很有预见性的。荷尔德林的预感更深一层的意义在于,他预感到,技术功利的扩展,将会抽掉整个人的生存的根基,人赖以安身生命的精神根据,人不但会成为无家可归的浪子,流落异乡,而且会因为精神上的虚无而结束自己。本世纪许多著名作家和诗人的自杀,就是一个绝对的证明。各种政治、经济危机的频繁出现,还只是一种外部现象;失落自我,没有归属,空虚孤独,才是更为根本的。到本世纪,经验与超验、现实与理想、自由与必然、存在与思维的两重对立的矛盾,都集中到人的价值生存与技术文明的两重对立这一矛盾上来了,它成了现代浪漫美学思考同一性问题的新的历史出发点。
由于荷尔德林过早地对这种因新的普遍分裂带来的人的无家可归的苦境有所感悟,因此,作为一位诗人,他极其孤独。他多么盼望能早日重返与神灵同在的故乡。在《致流浪者》中,他唱道:
我寂然一身,但祖国之父,
你就在我头上,超然于云雾之端!
呵,万能的苍穹!
还有你们,大地与光明!
你们三位一体,永恒无极,
宰割万物,施与慈爱。
那把我紧系于你们的丝带永不断裂。
我自你们溢出,
追随你们而浪迹他乡,
现在,我已饱阅人生,
又与你们,与欢乐的神明同返故国。
荷尔德林早年醉心于康德哲学和古希腊哲学(柏拉图主义)。他在致黑格尔的信中说:“康德和希腊是我唯一的功课。我的目的主要在于弄通批判哲学中的美学部分。”⑻他企求着一种带有诗意色彩的千年太平的社会理想,认为人必须是自由的,这应是一条准则,为了达到这一点,就要重建上帝和人的原始统一。与席勒一样,他充分认识到,不仅是专制权力的外部压迫,而且主要是人自己的精神和心灵的不自由使自我意识的和能动的革命热望不可能实现。⑼因此,重要的在于确立人类本性中的神,上帝的儿子与人类的儿子的同一,确立美的爱,没有这美的爱,国家和个人都只是没有精神的骨架。他在《徐培里昂》一书中所推崇的希腊人性,就是这种尊重神灵的美的爱。
在早年,他还提出,理性不是最高的原则,高于知性和理性的,是“生命”的认识完成过程,是主体和客体的统一,是“存在”。这一存在不是被思维或从概念上被认识到,而是被确信。在《徐培里昂》中,他讲,理性是人性的藩篱,只有美学、美的经验和爱的宗教,方能使人达到无对待的统一。即使自然界和诸神也被迫屈从于命运,屈从于历史,美的东西也面对它的命运,神性的东西也不得不屈从,但他认为,这只表明人必须离开理想的自然状,否则就不可能有文化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人只有被迫离家流浪,漂泊异乡,饱尝浪子的艰辛和
离家的苦涩,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故乡。正如海德格尔后来所体会到的:“惟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倍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因为他在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⑽
因此,荷尔德林在预感到人的不可逃避的无家可归之境的同时,也预感到人类必将重返故里,重返童贞。他在《帕特莫斯》中吟唱道:
神近在咫尺,又难以企及。
当使者过于雄浑,
危机反倒潜伏。
……
既然时间之峰厌倦了相隔天涯的山峦,
密集聚居,相偎相依,
那么,圣洁浩瀚的水波,
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衷情,
返回故里。
“还乡”成为荷尔德林晚年思考的一个重要命题。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返回与神灵亲近的近旁,享受那由于偎伴神灵而激起的无尽的欢乐。这就是诗化,就是诗意的人生。
根据这一理论,真正的诗人,应该是在神性离去之时,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在众人冥冥于追名逐利、贪娱求乐之时,踏遍异国的大地,去追寻神灵隐去的路径,追寻人失掉的灵性。这正是贫乏时代(丧失人灵,神灵隐遁的时代)中诗人的天命。他必然在神圣的名字无处可觅时,担当莫大的忧心,给人间引入一线诗意的青光。在《盲歌手》一诗中,他唱道:
追随他,我的竖琴!
宛如溪涧眷恋江河,
我的歌与他生死相依,
紧随他沉思的足迹,
在这漂泊的路途,
……
这里的竖琴,就是指诗。诗不是一种工具,不是神的传声筒,也不是枯乏的理论加以技术分析的对象,诗应是人的本性。诗人才是人类的榜样,做人的楷模。他必须无畏地伫立在神的面前,孤独一身,不管他愿意与否,他的灵魂都必须时时承受沉重的愁绪,但他的纯真,他的挚爱,他的温情,使他无需武器,无需巧智,却能向尘世中的他人发出充满隐秘的召唤,要他们倾听诗的倾诉,使他们开天辟地第一次洞悉故乡的真谛。诗人唤醒人们去沉思,沉思那若即若离的接近中的奥秘。诗人激发人们去温爱,温爱那矜持温柔的人灵。诗人最亲近的亲人“只是那些虽然远离故土,却一直凝视、眷恋、光耀自己的故乡的游子,是那些为了寻求那自我隐匿的发现而献身,乃至无私地牺牲、奉献自己生命的故乡的儿子。他们执着的牺牲向故乡的亲人们发出了诗意的呼唤。”⑾只有那为人类的苦难主动担当痛苦的人,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些隐忍着不能言说痛苦、不能表白情思而又坚持把默默温情奉献出去的少女(《海的女儿》、《天国花园》),才能成为真正加诗人。
哲学诗人荷尔德杯预感到:
你梦寐以求的已经临近,
它正前来将你迎候。
⑴ 据当代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的说法,精神病(这当然是指文化型精神病,而不是器质性精神病)往往表明一个人坚持自己的生活态度,不与腐俗现实合流,因而这种人才是真正的正常的人.参阅马斯洛:《走向存在的心理学》,1968年英文版序言。
⑵ 狄尔泰:《体验与诗》,1926年德文版,第350页。
⑶ 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诗的解释》,1951年德文版,第31页。
⑷ 海德格尔:《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度我们》,见《外国哲学资料》,第五辑,第183页。
⑸⑹⑺ 《荷尔德林读本》,1954年德文版,第283、284、285页。
⑻ 见《黑格尔通信百封》,中文版,第2页。
⑼ 参阅雅默:《黑格尔与荷尔德林》,见《哲学研究》,1983年第六期,第40页.
⑽ 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诗的解释》,第89页。
⑾ 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诗的解释》,第109页。
第七节 诗与时间
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
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
陶渊明:《闲情赋》
德国浪漫派美学的反思的出发点,是要想拯救生活的诗,要把整个世界浪漫化,为人的在世界中的有限生存提供一个富有意义的环境。从而,在面临一系列理论上的普遍分裂时,他们所着眼的重点,就不是黑格尔所突出的思维和存在的矛盾,而是有限与无限的矛盾了。感性个体的有限生命如何才能把握住永恒的生命意义的问题上升到首要地位,并成为一条明线贯穿现代浪漫美学、浪漫哲学的始终。
随着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随着现代物理学的突飞猛进,以及科学哲学的兴起,自然的存在论问题及实在论问题,基本上已经得到了妥善的解决。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诞生,则彻底解决了社会存在论的问题。可以说,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在本世纪虽然不能说已经完全解决,至少已有了很好的解决基础。在这方面,分析哲学对形而上学的语言的清洗,也起了相当的作用。
但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的解决,还不能代替有限与无限的关系问题。相反,随着工业、技术文明的发展,有限与无限的关系问题反而更为突出。个体投入到工艺革命的进程之中去,对象化世界不断纷呈,的确充分确证了人的认识、把握、改造自然的能力和主体能动性,但这是否就证明了人的完满性,或者说,人们是否就可以为此乐而忘忧了呢?
西方现代作家首先证明了,现代人在把握和改造自然的能力增强的同时,把握自我的能力却急遽衰弱。西方现代作家面临一个普遍技术化的世界,深深感到人的自我失去了实在性。他们为人的意识的分裂日益加深而感到极大的苦恼。感性个体如今生活在一个与他自己认为格格不久的宇宙之中。他退缩到自我的堡垒中去,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自己,然而,自古以来,人之为人的意义就在于要了解自己。没有这种自我领会的启发,人就无法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
西方现代作家沉缅于我的内心独白之中,但是,这个“我”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语法虚构,一种语义上的幻影。真实的“我”却被绑在时间的转轮上,驰向死亡之乡。他把握不到肯定的东西,把握不到那种直接出于自我来设定的生存的信念。于是,时间中的自我拚命挣扎,企图通过瞬息的生存价值的创造,通过一种刹那的对真谛的领悟,来否弃时间。德国浪漫派美学所关心的中心问题重又变得急迫起来。
有限与无限的关系问题,其核心点就是时间。人作为感性个体,正是由于感到时间的驱迫,生命的短暂,才拚命地追求价值生成。但这里的时间问题显然并不是一个实在论上的问题或存在论上的问题,而是一个价值论或生存论上的问题。因而就自然生命来说,人是绝对无法否弃时间的。正如席勒所讲的,时间就是人的生存的状态性,时间一但否弃,人自身的存在也就被否弃了。死是实在性的。而来世的概念在过去往往从实在论的角度来解释(各种宗教),显然是极为虚妄的。
因此,关键问题在于如何理解时间,如何把握时间,如何诗化时间。时间既然是人的生存的状态性,诗化时间,也就是诗化人生。乔依斯、普鲁斯特、蒲宁打破外在时间,创造出一种内在时间,在一种迷离、恍惚、模糊的瞬间感受中去把握人生的价值和永恒的意义。他们与本世纪那些从哲学上去思考时间问题的哲人们在气质上是相通的。
在本世纪初,时间问题在哲学上已经异常突出。狄尔泰对时间的看法,胡塞尔的《内在时间意识的现象学》以及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等,引出了一系列探讨时间的哲学和美学的思考。明考斯基的《体验过的时间》(1933年)、斯太格的《时间是诗人的想象力》(1939年),宾斯万格尔的《人的存在的基本形式和认识》(1942年),普莱的《关于人的时间的研究》(1949年)等大部头著作,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浪漫哲学对时间的思考当然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也就是说,不是研究客观时间与主体的关系。康德极为重视时间,并把它设定为内感觉。但康德是把时间放在第一批判中来考察的。时间作为内感觉在感性直观和知性范畴的构架中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它是主体感知、把握经验实在的先验方式,是要解决经验为何具有普遍必然的客观有效性的问题。因此,他把时间与运动和变化联系起来,尽管它的特质是感知主体自身内部状态的形式,但最终归属于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问题。在康德那里,时间始终是一个科学问题,只有在时间中才能设定事物的延续、相继与并存,主体也只有在时间中才能认识客体,时间出于主观的形式,但总得要有感性质料为内容。
在席勒那里,时间的概念就已经超出了认识论的范围,进入了价值论的论域,在《论崇高》中,他把时间看作是一种无声无息而又无情地在起作用的生存的根本设定。诺瓦利斯、施勒格尔、谢林不但顺着这条思路走下去,更重要的在于,他们把有限生命的超时间问题与诗结合起来了。诺瓦利斯说,诗就是要打破过去、现在、未来的客观性划分,创造出一个梦幻般的诗意世界。在诗的世界之中,过去和未来就作为回忆和预感而进入了当下的生存之中。现在、过去、未来之间是不存在差别的。施勒格尔认为:“从严格的哲学意义上说,永恒不是空无所有,不是时间的徒然否定,而是时间的全部的、未分割的整体,在整体中,所有时间的因素并不是被撕得粉碎,而是被亲密地揉合起来,于是就有这么一种情况: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的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而现在的生命也就挟有未来希望和踵事增华的幼芽了。”⑴诗就是它的保障。谢林讲,艺术就是要在一刹那之中来表现本质,就是要勾销时间,使纯存在显现出来。
但真正在哲学上充分而有力地从价值论上把时间问题确立下来的,却是上面提到的几位现代德国哲人。狄尔泰认为,他的哲学的中心目标是要获得人的世界和社会——历史现实的知识,是要解决价值论的问题,而不是要获得关于实在的知识(详见第三章),因此,他探讨的时间概念,就不是与自然实在相关的时间,而是与人的生命及其价值相关的时间,是主体对时间的体验。时间不是一个可以分割测定的钟表式的时间,而只是一个不停的流。现在不是延展着的一瞬,而是恒长之流的小小的结构化的部分,在其中,人的瞬间体验总是由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期待所充实。所以,生活的每一瞬间都依其在短瞬的连续中的地位而具有特殊的意义。短暂结构与生活范畴的这一关联使人成为历史的存在。人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历史,这使人能领会一般的历史,并为之作出贡献。
胡塞尔在《内在时间意识的现象学》中讲,从价值论角度来看,时间是没有具体的现实性的。只有当主体在意向着、直观着的时候,时间才成为现实性的。所以,重要的不是时间的现实性刻度,而是被主体体验着的时间,是意向活动中的时间体验。离开了人的体验,单纯谈物的世界的时间,谈实在之物的时间结构是毫无意义的。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把时间提升到一个非同小可的地位。时间性是人的生存、人的在世界之中先验结构,是人的生存的种种状态的地平线。“时间性使存在、实际状态与沉沦之统一成为可能,并即如此原始地建立烦的结构之全局,烦之诸环节不是靠任何积累拼凑起来的,正如时间性自己本身不是由将来、曾在与现在‘随着时间之流’才组成的一样……时间性的这些可能方式使亲在的方式之形形色色成为可能,尤其是使本真的与非本真的存在之基本可能性成为可能。”⑵
海德格尔的见解有两个突出的地方,其一是强调时间的有限性,也即是强调个人生命的有限性,个人时间体验的有限性。感性个体是有终地存在着的,感性个体的终止也就是时间的终止,没有外在于人的永恒的客观时间。(这种说法在认识论来看是极为荒谬的,但从生存论来看,则是可以成立的。)其二,时间的有限性(有终止)就把感性个体的将来提早暴露出来。人不是到了将来才意识到将来,而是在很早的过去就意识到将来,因为将来即意味着生命的有终,所以,应该说,人最先是在将来中存在的。于是,海德格尔与狄尔泰强调现在不同,他十分强调将来的意义以及在整个有限时间中的统摄作用。人必须事先从将来来设定自己,人对过去的体验,只能被看作是从将来投射出来的现象。人是被将来领着走的。但实际上,海德格尔与狄尔泰的见解在用意上还是一致的,这就是要促使感性的有限生命努力把握住有限时间,去创造、充实有限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要确定时间在人的价值生存上的意义应该是不那么困难的,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更为重要、也更为困难的在于,有限个体如何才能超越时间的规定,使自己获得一种永恒性的价值。既然人的生存性就是时间性,那么,要超时间就必然要求人的生存有一种独特的体认自己生存性的认识能力。在德国浪漫派美学看来,这种体认能力就是理智的直观。
康德在第一批判中从认识论立场大量讨论了感性直观的问题。他认为,感性直观以及知性构架只适用于经验的构造,要通过它们去把握本体是不可能的,那需要一种理智的直观。但从认识论上讲,这种直观又是非人所能具有的。它只有从“灵知世界”、“超感性的机体”等意义上才是可以设想的。但这显然已超出了认识论的范围。从认识论的立场来讨论理智直观,当然是不可思议的。康德的意图是要限制并阻止用科学认识的方法,用认识经验实在的官能去把握超验的理念。在他看来,人只进行过感性直观,却没有进行过理智直观,当感性直观仅仅达到现象时,理智直观就向物自体推移。感性直观作为经验认识的实现,与范畴同格,只能产生关于实在对象的知识,而超验的理念则要求理智直观来完成。但人总是要把理智直观与知性拉在一起,所以,人不能认识超验的东西,不然就会导致二律背反。实际上,康德的做法已经暗含着要把理智的直观从认识论中解救出来的意图。
在康德以后,黑格尔把作为理性的理智直观设定为独立的认识论和本体论意义的活动,把它上升为一种具有存在论意义的辩证运动,使它成为解决思维与存在的对立的绝对中介。这实际上已经取消了理智直观,因为它不再具有一种认识官能的性质。在黑格尔之前,费希特还仍然把理智直观与自我联系在一起,把它设定为把握自我意识或保证自我本身的一种手段。与此相关,费希特所强调的是人的创造性的构想力;在谢林那里,就进一步发展了与黑格尔式的湮没理智直观完全不同的作法,这就是始终把理智直观作为解决有限与无限的对立的中介,从一开始,谢林的理智直观就是直接指向无限的绝对。他与费希特一样,都认为人是有直接把握本体的能力的。谢林讲,在理智直观中,时间和绵延对个体来说都消失了。不是个体在时间之中,而是时间或者说纯粹的绝对的永恒在个体之中。因为在一切人中都有一种内在的奥秘神奇的功能,能使个体超逾出心底瞬息万变的境界.进入那排除了一切偶然外来的东西的自我之中,从而开始考察在个体之中那不变形式下的永恒。理智的直观就是要把握住绝对的同一体,把握住无限。而最高的理智直观就是审美直观,审美直观是客观化了的理智直观,是通过艺术品再现出来了的理智直观。
在这里,问题的关键在于,理智直观不是解决思维与存在的关系的中介,否则,要么就会像康德讲的那样必然要陷入虚妄,要么就会像黑格尔那样被变相地取消。理智直观只是解决有限与无限的关系的中介,是个体把握永恒价值的中介。它不属于认识论范围。但这种区分在谢林那里是不甚明晰的,甚至在叔本华那里也不是十分明晰的(详见第二章)。因为谢林的前提有自然哲学的问题,有主体和客体的关系问题。尽管谢林强调了审美直观为最高的直观,诗才是最高的感觉能力,但他的意识与无意识的综合,就使他最终陷入了认识论的范围。他所否定的仅仅是逻辑方式而已。
在这一问题上,施勒格尔要高明得多。他把把握无限(上帝)的能力——审美直观解释为从情感上把握到永恒的意义的能力。在他看来,审美意识作为一种直观,就是一种拯救的魔化体验。所谓美不过就是客观化了的精神意义,美只能出自观照者的内心,它只能是由情感所激起的直观的内容。这样一来,所谓理智的直观(在浪漫美学那里,它往往就是审美直观)才真正摆脱了认识论,确保了自己价值论的纯洁性。
在德国古典哲学那里,由于认识论、存在论、价值论经常是混淆在一起的,理智的直观就很难从认识论、存在论中摆脱出来,因此,直到叔本华在从认识论到价值论的转变,从存在论到生存论的转变上大大推进了一步之后,理智的直观(审美直观)的意义才开始比较明晰起来。但最终的确立还要等待狄尔泰的世界观的概念的提出。
理智的直观实际上不过是有限生命把握自己生命的价值的体认方式,它要获得的不是关于外部实在的知识,而是关于自己的创造生命的生存意义的知识,是确立对一种人生意义的必然信念的体认能力。理智的直观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是比较突出的。这主要因为中国哲学更多地是从价值论、伦理学出发来讨论问题的。如儒家所说的“圆照”、“圆神”,通过发明本心仁体而常润常照,遍润一切而无遗,圆照一切而无外。这种圆照的体认不是要在一种主客体的对立模式中去认识、分析一个对象,而是朗现无对待的心体的圆照和遍润。张载所谓,“见闻之知,为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⑶通过这种发明道德之心的直观,使有限个体(人)与无限绝对(大)合而为一,因为天德良知即是未分割的统一。那种内启本心位体的诚明、明觉、良知的功夫,虚明照鉴的功夫,就是理智的直观。如今人牟宗三所言,中国古代儒家的理智的直观就是本心仁体的创造。
在道家那里,则更是要否弃那种获得经验知识的认识,因为那样一来只会引起生存的悖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⑷因此,应该杜绝名器和贤智之知,转向内归的理智的直观,这就是无知、无为。依靠无知无为否弃外取追逐而返归于内心,启明道心的寂照,从而达到不恋于奔命而洒然自适自在的自由之境,超越一切对待,升入无我之境。佛学的路数也大致如此,首先要破除起执的认知,引发现空而不起执的般若立智(理智的直观),《般若经》所谓“孑无所住而生其心”,从而在缘起法中直观实相,把握绝对本体。
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理智的直观仍然有陷入存在论的潜在危险。在儒家,就是企图通过理智的直观把仁心上升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把仁心客观实在论的确立为万物之体,甚至要引发宇宙秩序。在道家,则是要通过体无来使感性个体归于自然实在。无知而无不知,仍然是一种知。要想在自然实在、宇宙秩序那里去获得永恒的、超时间的价值,实际上都是不牢靠的。况且,把体性仁心设定为本体论的实在之源,涵盖乾坤,一草一木,一切实在都由它所创生,又必然会陷入认识论上的谬误。在这两种情形下,客观时间都是无法排除的。
理智的直观的对象只应是同一心境,它的客观化的显现只是诗的世界。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最高的理智直观即是审美直观。审美直观超功利,它首先排除的是一切经验的、世俗的考虑,不为经验现实所左右;审美直观超逻辑,它不是要通过工具理性的分析测度去认识客观实在,而是要返回内心,追寻诗意化的心境;审美直观超时空,它阻断、中止了以客观时空的尺量去体认社会——历史现实,而是根据自我内心所体验过的内在时间重组重构出一个新的时空(心境);审美直观超生死,因为,通过审美直观所把握到的同一心境才真正把感性个体引出了有限性的规定。屈原作为感性血肉的存在并不是永恒的,但他的诗所显现出来的他所把握到的心境是永恒的,是绝对的价值和意义。苏格拉底作为个体的存在不是永恒的,但他的诗一般的对话所显现出来的他所追求到的心境,是永恒的,是绝对的价值和意义。我们现代人怀念和追思的,与其说是其本人,不如说是他们所直观把握到的心境。心境才具有永恒的超时间(代)的价值。感性个体只有通过理智的直观把握到同一心境,才算获得了超越有限性的中介。
所谓同一心境,指的就是主体在追求生命的价值超越的过程中,以理智的直观(审美直观)的方式去把握其观照对象(或抽象的理念、或人际关系、或自然天地)时,在主体的心意状态中所呈现出来的直观主体与直观对象的交溶统一的境界。克尔凯戈尔对战栗、绝望、献身的思考,是同一心境;相爱的两颗心灵在同一种情绪状态中颤动,是同一心境;“悠然见南山”、”清泉石上流”的韵味是同一心境。同一心境很近似于马斯洛所说的高峰体验。绝不能把它转化为一种实体性的东西。
同一心境又并不是纯粹心急性的,非现实性的。相反,它是纯粹的给予性,给出了一个全新的超验世界。它也有自己的实在性,这就是诗的语言。真正的诗就是同一心境的客观显现。这是一个绝对超时间的永恒世界,人生价值的寄托之所。只有在那里,时间才被取消了,刹那凝化为永恒。所以,可以说,审美直观也就是诗化的思。
既然理智直观不关涉实在,只关涉绝对的价值,这一人的体认功能的根据就不是逻辑,不是工具理性,而是像施勒格尔所讲的,是由爱的感情所激发的直观。理智直观的活动不是一件思维的事,而是以充满爱的热情介入的事。理智直观必然浸透在感性个体的遭遇、命运和思慕之中,在有限人生的孤苦、忧心、思虑、绝望的沉沦中,自持温柔,赋志高云,追思那诗意的同一心境。一旦把握着了这同一心境,那操持百业的人生,那同一尽千五年的有限,那欢寡而愁殷的悲哀,就都统统被超越了。“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道”只是同一心境,而不是存在论上的实在。
⑴ 施勒格尔:《文学史讲演》,见《西方文论选》下卷,第327页。
⑵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65节,《时间性即烦之本体论的意义》。
⑶ 《张载集》,《大心篇》,1978年中华书局版,第25页。
⑷ 《庄子·养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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