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不兴富 (散文)
王华文
那年,我还在家乡的一所初中任教。
一天早上,学校上课铃声响后,我走进教室开始上早饭前的第一节课。“咚咚咚”突然有人在窗户上叩击,我没有理睬,还继续讲我的课,农村学校就这个德性,经常会有些人有事没事地到学校“登门造访”,真令人不胜其烦。不料“咚咚咚”敲得更响了,我心里很窝火,只好停下来,疾步走出教室,我要给他来两句厉害的。开门一看,原来是西坡队的羊工何云,已经立夏多少天了,他还穿着一件破棉袄,几处都开了花,露出黑乌乌的棉絮,这个老何个头不高,瘦骨伶仃地,象只猴子,猥猥琐琐地站在窗下。看见他那个样子,我的心一软,到了嘴边的话又噎了回去,就不耐烦地问:“你有什么事,不看我正上课吗。”他在头上摸了摸,很尴尬地笑了笑说:“王老师,我这不是急嘛,人家在屁股后面逼着要钱,他的孩子病了,要上县上医院看病。”我说你欠他钱?他说:“那年过年买衣服我借了他十二块钱,几年了人家也没向我要,这次孩子得了个急性肠炎,一直喊叫肚子痛,公社医院说看不了,必须上县医院去。一家人急得炸了锅,到处凑钱,你说,咱还欠着人家钱,能不还吗?”我说“那你就找我要了?”他说“不是,王老师,我不白要你的。我想我在队上羊群里还有一只绵羊,卖给你,贵贱就不说了,你只把我这饥荒给垫起来就行了。”这家伙倒给我出了个难题,我说:“你个老何,我是教学的哪里能顾得上养羊?”他说那不怕,我都给你想好了,羊还打在我的羊群里,我放,你啥都不用管。啥时要啥时牵,我保管给你照护好好的。我说那也不行,我咋能叫你白放?他说那有什么,十只羊也是放,一百只羊也是放。你要是心里真过不去,每年过年给我买盒好烟就行了。我知道他说的好烟,也不过就是那时候流行的“金钟”“黄金叶”之类牌子的香烟,时价不过就是二毛六分钱。我有些心动,就说那倒容易,就是太亏欠你了。他说,咱哥儿们不说那个,只要你同意,今天只给我十二块钱,那羊就是你的了。这羊以后不管繁殖多少都是你的。我听了吃了一惊,不禁啊了一声说还有这事?他说那当然了,你的羊生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天经地义呀!他接着又说,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卖给你的这只羊是只母羊,到年底就能产羔。那时候就变成两只了。说得我心里痒痒的,去它那里格隆,小穷教师豁出去了,送上门的好事为啥不干,不干白不干。正好刚发了工资,身上有钱,我就稀里糊涂给他数了12元,他接过钱二话没说,就急如星火地走了。
他没有骗我。到了那年腊月,他喜孜孜地来到学校告诉我:“王老师,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那只绵羊下了一个羊羔,也是只母的,白胖白胖的,可喜人了。你要不要去看看?”我一听高兴得快跳起来了,象添了个孩子似的,说:“好好好,正好我有空。”就乐颠颠地跟着他到了羊圈。他打开栅栏,我第一次看见他卖给我的那只绵羊,个头不是太大却很壮实,全身雪白,肚子下站着一只小羊羔,雪球似的,正仰着头吃奶。我高兴极了,觉得自己也创下了一点产业,平生第一次有一种成就感。我紧紧握住何云那双锉刀一样的手,说太谢谢你了,随手给了他一盒我已准备好的香烟,他拿着烟在手上反复看了看,咧着嘴说这可是好烟啊!我说啥好烟,就是二毛多钱嘛。他说这还不是好烟?要二毛多哩,我可舍不得吸。我说你尽管吸吧,你吸了我再给你买一盒。他说那可使不得,这是开始就说好了的,咋能随便加码。今年过年再吸,好应酬个人。
时光荏苒,转眼一年过去了。到了腊月,何云又来找我,脸色很不好看,乌云密布。我急问:“老何,有什么事,看你象跟人吵了架似的?”他悒悒地说:“没有,是这样的王老师,你的两只母羊,今年都下了羔,这不一下就变成了四只吗?队里规定私人羊不得超过三只,昨天队里派人查点羊数,说你多了一只,要叫你自行处理,不然就要充公。”我一听心里咯当了一下,说还有这事,那可咋办?他说,我来的时候也想了一下,多一只也好办,这不快过年了么,你就挑只个头大的杀了,你看呢?总比充公强吧。我点了点头说也行,只能这样了,咱又没有别的法子。
过了几天,趁星期日我邀了几个人,就把最大的那只母羊拉出来宰了。在杀羊的当儿,又去了几个人帮忙。说是帮忙也没有什么忙帮的,就是凑个热闹罢。人手多好干活,剥皮的剥皮,剔骨的剔骨,抢不到活儿的就站在一旁观望。一只小羊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杀完了。农村有一个老辈人留下来的规矩叫来者有份,就是说凡是这一类的事儿,在场的人都不能叫空手回去。临走的时候,每个人掂了一块肉,都乐滋滋得走了,最后剩下羊骨架和头蹄下水,没说的当然归我了。羊皮留给了羊工老何,还顺便给他捎了一块肉,在杀羊前,我叫他来他不来,他说他看了心疼,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巴巴的。
春去秋来,说话又过了一年。到了第三个年末又传佳音,我的三只母羊个个都是好样的,每个羊都给我生了一个小崽。三只一下就变成了六只,这不就是一小群吗?按说这应该是高兴的事儿,在那个时候,我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为此反而增添了很多烦恼,天天提心吊胆。街头巷尾经常可以见到“反对搞资本主义”“割掉资本主义尾巴”之类的红绿标语。资本主义尾巴是什么?都包括些什么内容?我这六只羊算不算资本主义尾巴,我心里很茫然,怕急了。怕也不行,怕处有狼,痒处有虱。该来的还要来,该发生的逃不过。果然有一天,何云耷拉着他那颗脏兮兮的脑袋来了,见了面就哭丧着脸说:“王老师,摊下事了,摊下大事了。”我知道他说得大事就是那几只羊的事,我早有思想准备。就给他宽心说:“不怕不怕,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那几只小羊吗?”他缓了缓气,嗫嚅着说:“你不知道,前几天村里来了工作队,开大会说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个人自留羊每户只能留一只。咱那六只羊你说咋办?”我沉思了一会儿问:“就只能留一只,还有活动余地吗?”他摇了摇头,说:“不行,你可不知道,人家说得可厉害了。说这是两条路线斗争,要不解决掉就是搞资本主义,就要上批斗会。”我问如何解决掉?他说要不杀掉,要不卖给收购站,反正一户只能留一只。十天内自行解决。过时不待,一律充公。这确实给我出了道大难题,心里乱糟糟的。要杀要卖都太可惜了,有三只羊还是小羊羔,杀肉没肉,卖了没分量。正是成长的时候,要是这样处理掉不是害命吗!纯粹胡来败家子作派,咋能不叫人心痛。
心痛也没法,既是上面政策如此,一个平头百姓又能如何?我只能遵命行事。经过一番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套最佳方案。首先解决三只小羊问题,一只送往大姐家,一只送往妹妹家,自己留一只。其余三只大的,忍痛卖给收购站。
你说这叫什么事,明明可以正常发展,不失是一条致富的途径,就是走不下去。不管怎样,一场割尾巴的风波总算过去了,一切趋于平静。
平静的日子总觉得快,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又是一年春暖花开,大姐家捎来口信,说他们那里也搞割尾巴,我送去的绵羊去年十月又下了一个羊羔,要我想法处理掉。我一听到这个信息,脑子当即乱了,一时竟莫名其妙地抱怨这种羊为什么繁殖这么快,怎么办?我实在想不出法子来。最后只好决定拉回来再说,一个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于是,请了一天假,去执行这项特殊任务。
我大姐家在东河槽谭家村,距我家二十华里,徒步需要两个小时。在谭家村村边有一条小河,要是平日小河不算太大,淌水即可过去。这次不巧,恰逢天刚下过一场小中雨,河水涨了很多。看起来很宽,其实并不深,大部分地方刚没过脚脖,深处也没有淹过膝盖。来的时候还不要紧,一个空人没费多大事就过去了。回去的时候就麻烦了,拉着小羊到了河边,小羊死活不愿过河,车到中途岂能放弃?有句老话怎么说的,宁叫挣死牛,也不能搁住车。我下了狠心非把它拉过去不行。我挽起袖子,象比赛场上拔河一样,两腿前蹬,腰向后躬,使出吃奶的劲儿,决心和这只小羊决一高下。可别小瞧了这只小畜生,虽然只有几个月大,却长得贼快,已长成了半大个儿。还他妈的真有劲,就是拉不动它,我们互相对峙了足足五分钟,难分雌雄相持不下。就在这当儿咯喳一声绳子断了,把我给重重摔了一个仰八叉。小羊解脱了,脱了缰的小羊象兔子一样扬长而去。我趴起来后,看着远去的小羊哭笑不得。由它去吧,我再不管它了,垂头丧气地空着两只手打道回府。
小羊跑就跑了吧,任其流亡到何处。要遇到一个好人家是它的运气,被狼吃掉也活该它倒霉。反正我是不管了,倒也了却一宗心事。怎么也没有想到,它又回到了原来的羊群里。过了几天,大姐又托人捎了信来,说小羊又回去了,叫我再去拉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白跑一趟,气人不?任务没完成,只好二赴谭家村,这次我再不拉羊过河了,没有金钢钻,就不揽那磁器活。就在村里找了一个人把那只大的杀了,回去的时候掂了几斤肉,悠哉游哉地回去了。
大姐家的羊就这样解决了,往妹妹家送的羊听说在她那里不适宜放牧,山坡赶不上去,就跟别人换了一只山羊。我听说后反而松了一口气。也好,这倒省事,它总不至于再繁殖,给人添烦恼了。
后来随着那场给全国人民带来巨大灾难的、长达十年之久的大革命得纵深发展,极左思潮愈演愈烈。农业上大喊“以粮为纲”经济作物杜绝种植;大片果木一律砍伐;生产队里种的西瓜,蔓子已拉了一丈多长,工作队强迫连根拔掉;生产队的羊群由于无处放牧,杀的杀卖的卖,慢慢也就消失了。我的那只小羊的后裔们的命运如何,我也懒得再去管它,记得好象是和其他人一样都充公了。
现在想起这些事来还觉得很可笑,你说那个年代怎么就不兴致富,不支持致富,还处处限制阻挠,就连养一只小羊也那么难呢?
2018-11-12
附:王华文 山西作家协会会员 垣曲作家协会副主席 退休前在垣曲县教育局供职。 著有长篇小说《梨花渡》短篇小说集《山乡风情》散文集《那些忘不掉的记忆》
联系地址:山西垣曲县新城舜王大街
电话 186348005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