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乾、嘉年间,江宁名士首推袁枚。因其风流任诞,不拘俗礼,时遭世人诟病。后更因官场倾轧,三十岁时便卸去五斗米职,归隐于“随园”。自是优游其中五十年,时出游佳山丽水,终不复仕。
这一日,好友郑板桥趁着晴日当空,爽风入怀,携酒而至。欲与袁枚推杯把盏,谈诗论文。
踏进园内,只见亭台楼榭格局旷朗,山石花木错落有致。曲径幽处,却是袁枚新收的十余女弟子,或于亭间抚琴,或于枰上落子,或于花前联对。见得板桥近前,一一裣衽为礼,落落大方,丝毫不见拘谨局促之状。郑板桥不禁暗暗称奇,这时早有一阵爽朗大笑传来,“不知板桥兄光临寒舍,迎迓来迟,恕罪恕罪。”
郑板桥拈须笑道:“近闻子才罔顾世间物议,谣言琢语,收男女弟子于一室攻读,克柔(郑板桥字)本不以为然,而今一见子才高弟,果与世俗闺秀迥异,吾兄襟怀确是卓荦。”袁枚连连逊谢不置。
席间二人举杯畅饮,意兴方酣。袁枚一时兴起,对郑板桥说道:“我向来主张作文写诗须有真情实感,切忌矫揉造作,或如长江大河奔放纵肆,或如潺潺溪流清新自然,故创性灵一说。而一旦坠为‘诗教’,则会沦入堆砌艳语,强赋新词的琐屑小道,不知尊兄以为然否?”说完不待郑板桥答言,便对随侍一侧的女弟子骆绮兰道:“秋亭(骆绮兰号),不妨将你的近作《绿萼梅》,诵与板桥兄听听。”
郑板桥移目看去,却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女子,柳叶为眉,秋水成目,秀逸之气逼人而至。不由暗赞,好一位闺中佳人。此时她敛眉低目,莺声嘀呖,吟出的却是一首五言:“梅格已孤高,绿萼更幽艳。古干盘瘦蛟,数朵点苍雪。尤爱未开时,碧意枝头结。宛似空谷姝,倚竹无言说。水边淡荡风,庭际黄昏月。谁无惜花心,春来莫轻折。”听得郑板桥击节不已。
“能够调教得出如此一位女中秀士,子才文坛盟主之名果非虚负。适才我在廊下看见一幅楹联,‘开卷古今千万事,杜门清浊两三杯。’可谓深得我心。一时技痒,便以眼前所见拟得一联,还望子才赐教。”说完随口吟道:“世事如棋,一局争来千秋业。”袁枚一听,此联气魄甚大,若要对得工整却也不易。蹙眉之下想出的几联,不是格局狭小,就是境界难敌,一时有些情急。骆绮兰为解乃师尴尬,替他深斟一杯。眼见一线下注,酒杯将满,袁枚抬头一看,正迎着骆绮兰的盈盈秋水,一种旖旎情怀顿时涌上心来,口中不由自主对道:“怀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郑板桥一听,抚掌大笑,“子才杯酒之间得此佳联,才思固然敏捷,只是脂粉气味有些浓腻。”袁枚举酒入喉,一笑解嘲。一旁的骆绮兰却是双霞飞颊,更见灵秀。
袁枚被郑板桥小小讥嘲了一下,心中有些不服,便想出一妙联难倒郑板桥,以纾胸中之气。忽然想起前年游安庆时,因久慕大观亭胜景,登楼俯览,但见长江浩荡,一泻千里,风帆短楫,瞬息过目。赞赏不置之余,曾于亭柱上观得一联,何不以此为题考考他呢?
想到这里,袁枚举杯近唇,醉眼迷离地吟道:“秋色满东南自赤壁以来与客泛舟无此乐,”话音未落便双目紧觑郑板桥,等着看他的好戏。郑板桥听了不由在心中窃笑,尚幸自己少年时也曾游过安庆,要不此联还真有些难对。眼瞅着袁枚那请君入瓮的得意劲儿,郑板桥为了戏戏他,故意做出一副蹙眉深思、长吁短叹的窘迫状,口里还不时地喁喁低语:“难哪,难哪!”
袁枚见计已售出,自在心中暗喜。便是骆绮兰见了郑板桥那苦思难解的窘相,也在掩口偷笑,心想谁让你刚才出言刻薄,这下总算被我老师难住了吧。
袁枚等了半晌也不见郑板桥开口,挤兑他道:“板桥兄,看你的样子似乎早有佳句成竹于胸,何不吐出让我等开开眼界,要知道兄弟已是洗耳多时了。哈哈哈哈……。”
未等他笑完,郑板桥已然接口说道:“克柔正有一联献丑。”说完一字一顿吟出十七个字来,袁枚一听顿时哑口无言。原来那正是大观亭的下联:大江流日夜问青莲而后举杯邀月更何人。字字妥帖,浑然天成。听得原本对郑板桥颇有微词的骆绮兰也颔首不已。
抬头看天,已是月兔东升,蟾光清洒。郑板桥拍拍袁枚的肩:“子才,天色已晚,再不归去,只怕家中拙妻又要唠叨了。你我二人诗酒唱和之日尚多,此次未尽之兴留诸他日吧。”
袁枚与郑板桥并肩走到园囗,却依依不能放手。眼见一天清光,胸际灵光一闪,笑语郑板桥道:“今日兴虽未尽,尚余三分,但胸中之乐已有九分。临别之际,小弟有一联赠兄,还望赐我下联。”郑板桥哈哈一笑,“但请道来”。“百尺高梧,撑得起一轮月色。”郑板桥一听,此联中暗暗寓有对自己的颂仰之意,足可见出老友的一片情怀,怎样贴切地回赠他呢?抚须略一思忖,便对出下句:“数椽矮屋,锁不住五夜书声。”两联对仗工整,上联意境旷朗,下联志趣高洁,正是彼此间相交以心的写照。
二人一阵大笑,拱手作别。
作者签名:
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