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母亲 　　　　文 / 美石

发表时间:2005.07.19 13:30:05  

　　正月十六那天清晨，天气依旧很寒冷。我被母亲唤醒时已经六点半了。窗子灰蒙蒙的，房子里寂静又黑暗。我知道母亲一定是五点多起来，然后引火烧饭，然后就盯着挂钟一分一秒计算时间，直到不会导致赶火车慌乱的那一刻才唤醒我的。被窝里温暧又舒坦，我又捱了几分钟，这时间亦是母亲给留下的，然后起床穿戴洗漱，最后把洗漱用具塞进旅行箱，拉好锁链。
　　母亲按照惯例给我煮了碗面，里面放了四只荷包蛋。在我坐到沙发上时，母亲赶紧用那木托盘将热气袅袅的面、一双筷子、一碟咸菜送进屋，放到我面前的矮茶几上，然后扭亮上方的灯泡，橙黄橙黄的灯光弥漫着寂静的小屋。这时母亲“吱”地一声开门出去了，她一定是到大街上叫人力车了。她总是宁愿自己受冻，也不愿让儿子提着旅行箱多走半步。
　　家里其他人都起了床，父亲打着呵欠从里间屋走出来。这时我已迅速消灭了那碗面条和荷包蛋。
　　我先对了下手表，又摸摸身上的证件和零钱，这是经常远行养成的习惯。这回又特意摸了摸在家拍的照片。然后穿上外衣，带好手套围脖，对父亲说：“爸，我走了。”爸爸“嗯”了一声，我提起箱子走出房门，见到母亲跟在一辆人力车后面到了院门口，她脸冻得红红的，夹紧肩膀。我感到寒风凛凛，象冰凉的刀割着我的脖子，我脸上的皮肤骤然绷得象人造皮革，我坐上人力车，把旅行箱靠在脚边，用围巾束住高高的衣领，我说：妈，回去吧。
　　妈妈“嗳”了一声，没动，我知道，我的身影出不了巷子，妈妈不会回去。
　　巷子很长，堆着脏兮兮的积雪，灰暗的天光里，我感到这个充满温情的家园正用不尽的柔丝扯着我的心，我的心好痛，我坚持着没回头去看伫望着的母亲，我是个坚强的儿子，至少现在是。
　　车轮碾着积雪，吱吱嘎嘎响着，我感觉巷子好长，我催着车夫快些，再快些，在就要弯出巷子时，我忍不住偷偷回头看去——
　　母亲依旧伫立在寒风里，她暗蓝色的外衣被天光染成青黑，灰色的发梢在风中飘动，她默默的伫望犹一尊慈祥而又充满忧郁的塑像，在青砖、瓦砾和堆满积雪的巷子深处凝固，这时，我的泪不禁簌簌流满脸颊……
　　（一）
　　照片上的母亲比去年瘦多了，弯曲的头发上有了些银丝，圆而白皙的高颧骨脸庞也有些陷，在那双美丽而明亮的大眼睛周围布满了鱼尾纹，黯淡的眉比以往更淡。只有那真挚的微笑依旧。她微张的嘴里露出一颗镶金的牙，显得与年龄不太相称，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就分列在左右，她瘦弱的身上穿件深蓝色的毛衣，罩着淡紫色的毛背心，显得更瘦弱。
　　相比之下，父亲又胖了许多，但岁月不饶人，多年粉笔灰的生涯已将他两鬓染得雪白，他平静的微笑和隆起的腹部昭示着岁月的平凡。
　　我的眼前浮现出母亲青年时代的样子，那时她还在包头铁路医院当护士：照片里的她穿着帆布青蓝的制服，圆润的脸庞镶着两颗黑亮的水晶石，瞳神间流溢着无忧无虑的憧憬。一条粗黑的长辫子甩在胸前。她微笑的嘴唇圆润丰满。从那有些褪色的黑白照片上，我看到了那个年代青年女性的纯情和热烈。
　　还有一张令我记忆犹新的黑白照片，是母亲和父亲结婚那年照的。父亲梳着高挺的头发，英俊白净的脸上架一副圆圆的近视镜。一条灰色围巾搭在肩头，一头平整地搭在黑色中山装上。母亲烫起了头发，同父亲一样的装束，他（她）们并肩靠在一起，透着拘谨的天真，又诉说着那个年代的极端与教条。他们都是听从党的号召来到农村的。父亲在中学教化学，母亲在医院当赤脚医生。母亲说，她没觉着苦，去时她觉着自己挺光荣。
　　接下来值得一说的是一张母亲和我们姐妹三个的照片。母亲斜抱着约一岁的妹妹，妹妹胖胖的，光秃着头；我蹲在母亲前面，双手抚在两个圆圆的膝盖上；姐姐站在右侧，梳着两小辫儿。照片的背景很渺远，唯一的证人是旁边一棵枝叶茂密的树。母亲穿着花格的的确凉衬衫，脸上呈现健康的黑色光泽，笑容里包含着几分疲惫。那年我约五岁。
　　后来母亲说自己忙得不亦乐乎，照看孩子，忙家务，又要上班给病人打针。父亲先是扣着保皇派的帽子，人又清高固执，终日阴郁着脸，动辄大发脾气。村里的小孩都怕他，父亲一回到家，玩闹的孩子就四散逃命。
　　虽然如此，但母亲是乐观的。她爱说爱唱，时常比划着打拍子。记得一次同姥姥坐在外面纳凉，妈妈下班回来，蹑手蹑脚躲在山墙边，然后倏地将一串钥匙丢进姥姥的怀里，哗楞一声，吓了姥姥一大跳，随后，院前院后就传来母亲此伏彼起的无拘无束的动人的大笑，那笑声里透着几分顽皮和得意忘形，她时常因此笑得直不起腰，红着脸颊，不停喘息甚至溅出泪花。我继承了同姥姥搞恶作剧的传统，七八岁时就在姥姥睡着后用布绳将姥姥的脚系在凳上，然后去搔她的脚心，或者在洗红柿子时谎称将柿子掉进了水缸，害得姥姥用漏勺捞了两小时，但得意时的笑竟不能如母亲那样无拘无束，淋漓动人，现在，那悠远的深情的笑声就在耳畔回荡，它让我想到春天、阳光和少年时代。
　　（二）
　　第一张彩色全家福照片是87年夏天照的。这之前，由我开始，五口人陆续回到城里，同爷爷住一个大院。
　　照全家福是由我考上大学引起的。母亲说儿子又要远走了，照一张全家福吧，互相都能看到。五口人就去了照像馆，由于意义重大，大家格外严肃。照像师傅说笑一笑，结果只有母亲笑了，而这是所有母亲照片里唯一牵强的笑。收到这张照片的地点是吉林省柳河县一个山沟，当时我们正参加艰苦的军训。我在一场大雨后患了重感冒，咽喉肿得咽不下一口水。晚饭前，小班长金莹说来信啦，我就跑过去看，急急撕开信口，看见从信封口滚出无数粒小丸，那是以前我常吃的喉痛消炎丸，这时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我打开信，抽出这张全家福，看见久违的亲人的脸庞，我的视线模糊了。照片上母亲有些瘦弱，眼神流露着忧郁，这使她微翘的嘴唇看起来很不自然，她当时不应该笑，因为这证明了母亲开始牵强了对儿子的爱。
　　信上说姥姥很想我，还因此流泪，说我走后房间空荡荡的，好象一下子走了很多人似的，说时间变得难熬，说一看见我用过的闹表、书架、台灯就感动不已。说生活缺少了欢笑……
　　我在那只昏暗的灯泡下读了六遍信，然后躺下，痴痴盯着照片，泪顺着眼角漫过耳际，濡湿了枕……
　　那年十一节，学校放假的当天，我乘夜坐火车探亲。凌晨三点，到了好似阔别已久的故乡。我没找人力车，街上行人稀少，我在夜色中独行，我想看看熟悉的街道、树木、房屋，此刻人们还沉浸在梦乡里。我一直从车站走到熟悉又陌生的家，直到喊声将全家人惊醒。
　　然后，疲惫不堪的我就一头扎进被窝，呼呼大睡起来。后来在妈妈的信里，我了解到，在我进入梦乡的同时，全家人睡意全无，一直聊到天亮，阳光照进家园，别人都去上班了，只有妈妈闷好了饭，守候在我身旁，她一会儿捏捏我的手，一会儿摸摸我的脸，她说就象在梦里，她说那守候的时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在我上大学的生涯中，也遭遇过诸多恶运。八九年，我渡尽劫波，从遥远的天涯海角返家，在那个炎炎的夏日，我在街头遇见了接我的母亲，算这次，她已经是第七次盼望着她的儿子出现，她憔悴的样子叫我灵魂颤抖。我们相视无言，等到家以后，我才在母亲的抽泣中打开情感的闸门。我可怜的母亲，是不孝儿子让您如此忧伤、如此憔悴，我辜负了您的深情。
　　（三）
　　岁月悠悠，往事悠悠，犹如一场梦。
　　我端祥着母亲脸庞上的皱纹，就如历数自己的种种罪恶。在我走上工作岗位以后，妈妈有一段恢复了失去的欢笑，脸庞又渐圆而白皙，她盼望着爱神能降临到独生子身上，给儿子带来幸福和欢笑，只有这样，她才能满足。
　　我却在社会的每一次变动中改变着航向，我先由政工部门活动到经济部门，后来就选择了停薪留职的时尚，来到了南方，还在苦苦追求真挚的爱情。我也没能在遇到挫折后安份守已，依然满怀梦想去追求人生价值的实现。
　　八年了，好象多少个世纪了！现在，我端祥着母亲和父亲的合影，我突然觉得不认识自己了。我在问，向着内在的灵魂发问：你曾经怎样在心底向母亲做出过承诺？你希望她的快乐与健康呢？怎么让憔悴和眼泪占据了？从那个物质贫脊但精神富裕的年代走过来的女人对生活已经承受得够多，那么在眼前这个物欲横流但人情淡漠的时代，难道还要让她继续承担情感的失落吗。
　　母亲，这个人类中最伟大的字眼，请回到我的灵魂里。在面临命运的挑战时，儿子也听到了情感与道德的召唤，愿上苍给我正直的灵魂注入力量之泉，让所有母亲的儿子不仅能成为生活的强者，还是母亲内心的微笑……
　　1995·3·23作于富春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