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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风尘仆仆踏上了陇南大地，是偶然机遇，也是蛰伏已久的期待。车行进在盘山的路上。无数的盘山路，无数善意的、粗砺的、被遗忘的迂回沟壑，像舞蹈家赵青《红绸舞》舞出的形状。
一路上，我的目光追逐路边为数不多的老树。老树，弯环扭结，伸权展桠，蓬勃地喷吐着绿色。在嶙峋瘦骨的山脊映衬下，在几乎被榨干的土地上，抗击挟带着脏土的风。仿佛是一个暗语，是热烈活着的灵魂，等待某一个日子，被时间打开一扇门，指示着生命的选择。当地人说，老树不受看，材质可好哩！哦，表面粗糙，内质凛然，像一路上我们结识的无数陇南人。无数沉默的陇南人。
历史无法用双眼“观看”，历史却可以借助山歌民歌长久传唱。在陇南，我们走走停停，恳请到了很多老人为我们唱山歌民歌——
“场里大麻东倒西/受了苦的毛主席/爬雪山来过草地/您为人民办好事……”
“朱总司令是个明月亮/毛泽东是太阳/蒋匪帮他是草尖上的霜/他不是太阳的对方……”
“前川的高梁后川的米/中川要种棉花哩/红军好比及时雨/来到了咱这坝里……”
“红布条胸前挂/一把马刀腰间挎/跟上红军闹革命/抗日救国打天下……”
“红军上了秦山村/我送新郎去参军/不扯肠子不扯心/革命成功我来迎……”
……
我是守着唱机、听着歌带、带着耳机成长的，唱片的密纹、磁带的转动组成了我少年和青春的记忆。（至今，母亲还珍藏着一台老式唱机。）我对原滋原味的陇南民歌异常陌生，我分不清陇南的高山戏、影子腔、花灯戏唱腔的区别，但我依然为如此丰富的民歌、山歌陶醉倾倒。那些歌,长长的调子,悠远、朴素、高亢，时不时，会发出裂帛般的声音，渴望接近某种高度。时间裹挟着这些歌，漫漫穿过几十年岁月。为了听清老人们的歌，我常常打断他们，一遍遍询问歌词。我是从老人们闪着泪花的眼里，读到了音乐表达的心声；读到了老年人最感性的记忆；读到了一份愿与人分享的奢侈；也读到了陇南母亲般的厚道和长久的喑哑、孤独。
有的歌声永远不会消失，也不应该消失，因为，那是历史前进的路碑。
唱歌的老人，时不时会叮嘱我们这些远道的客人——“可不能浪费馍，浪费了馍，非把你饿成红军！”老人的话，引领着我们追溯一段历史。一段血与火、光荣与壮阔的历史。
甘肃省陇南地区，作为四川省近邻，是甘肃省唯一的长江流域地区，自古也是西北的战略要地。1935年8月至1936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一、二、四方面军及红二十五军，长征先后途径陇南，足迹遍及全区100多个村镇。老人们说：“那些红军饿得快没有气儿了，给个生洋芋也啃吃得香。路上哟，饿死得红军可不少，刚解放，那大拉山一带，还寻得见红军骨骸哩。”
离开江西瑞金，行程两万多里，打破了国民党军队无数次围、追、堵、截，过了金沙江、大渡河，过了雪山、草地，过了腊子口，历经牺牲、饥饿、疾病……红军终于坐在了哈达铺关帝庙前。红军有幸，陇南宕昌县的哈达铺，当时繁荣富庶，物价便宜，一头百十斤重的肥猪，五块大洋就能买到。正是在哈达铺，党中央从国民党的《晋阳日报》上获得了刘志丹、徐海东领导的陕北红军和根据地还存在的消息，极为振奋，遂放弃了建立川陕根据地的计划，做出了会师陕北，建立革命根据地的重大决策。为此，陇南人民筹集了数十万斤军粮和大量军需资财支援红军，使经过雪山草地的数万名红军将士得到休整。8000多陇南人参加了当地抗日游击武装，5000多陇南儿女应征入伍。据说，到达陕北的28000多红军中，十分之一是陇南人。陇南，为红军队伍输入了新鲜活力。在红军长征史上，哈达铺是“加油站”，是新起点。从此，红军结束了万里长征最艰难的阶段。
1978年，肖华同志重返陇南，写下了“红军越岷山，哈达大整编。万里云和月，精兵存六千。导师指陕北，军行道花妍。革命靠路线，红星飞满天”的诗句，追述当年的情怀。
历史已经走远。几千名参加了红军的陇南儿女，他们的姓名早已被岁月的风沙埋没，只有极少数人的名字，才会被历史深深镌刻。那些生命书写的故事，已变成太阳缓缓落山；变成土腥气味的悠长午后；变成冰冷坚硬的浩荡吹拂的风；变成万籁俱寂的黑暗深处；变成对命运几无怨言的大地尘土……悄然触摸着世界。
只有在那些山歌民歌里，怒卷的山河、昂扬的生命、激情的牺牲、鲜血的襟袍，才有了被照亮的孤傲。所有的山歌民歌，都汇成清亮俊逸的长河，流向辽远幽深的时光尽头。注目那“河”，我会心定神凝。怀念有所怀念的。
陇南陇南，你超过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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