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花葬（征文） 　　　　文 / 尤始尤终

发表时间:2006.08.25 18:37:51  

　　一尾戒 耳洞 旋花
　　
　　 轩城有种奇特的花，只在深沉的夜里绽放。夜色沧浓的时候，它可以盛开出无比绚烂的花朵，乘着鬼魅的夜风摇曳。模糊的霓虹下，暗蓝色的枝叶蘸满了凄凄迷人的妩媚，绛紫色的花苞犹如旋梯般盘旋着覆盖在纤细的花茎，密密麻麻。春寒料峭的风微扬，轻浅的花瓣漫天飞舞，像一场绛紫色的雨。
　　
　　 这是株寂寞的植物，习惯在夜里放纵，开出颓蘼的花。年年岁岁，轩城的人们早已遗忘了它的名字，唯一留有的只是一股无人问津的苔藓味，潮湿伤感。
　　
　　 我喜欢叫它旋花，盘旋黑暗的精灵。
　　
　　 我是个心理医生，在轩城最北端的一个寂寥的小镇上开了一爿简陋的诊所，这里的生意颇为萧条，很多闲暇，我总是百无聊赖地喝一杯咖啡，悠闲地想一些面目模糊的人和事。我喜欢在苦涩里穿梭的回忆味道。安静地坐着看早已冷却的咖啡杯，任凭时光在罅隙里沉沦，我的生活在惨淡经营里继续。
　　
　　 旋花是我难得的病人，我很高兴。这个叫旋花的女人有严重的抑郁症，面容清癯苍白，像焦茶色的帷幄，色淡如菊。精心打理的头发散发着无法虚掩的枯涩，黯淡的眼神涌动着力不从心的疲惫。她太憔悴了，真的。
　　
　　 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有些颤抖地端倪着病例卡上写得龙飞凤舞的签名——“旋花”，思维瞬间沉重地崩裂，有些不知所措。很意外，她跟只在夜里开得凄厉荼糜的花有同样美妙的名字，旋花。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好。
　　
　　 旋花告诉我，她有抑郁症，惊惶，噩梦，失眠，苦不堪言。旋花无力地轻抚着她失去光泽的额头，无奈地叹气。那一刻，我讶异地看到旋花修长的食指上那枚银色的尾戒，精致地雕琢出三叶草的形状，像旋花瓣一样。
　　
　　 他们说，寂寞的人喜欢把戒指配戴在食指，直到可以不再冷漠的夏至再把它嫁接到左手无名指，幸福的滋味像夏至曝烈的阳光，温暖动人。
　　
　　 或许，旋花真的寂寞。
　　
　　 旋花在左耳打了三个孤立的耳洞，芙蓉色的耳环是周遭最繁芜最华丽的点缀。她太累了，无力的眼神像失去焦距的灯光四下弥散，嘴唇皴裂，隐约可见淡淡的牙印，刻骨铭心。旋花颓然地摇晃着混沌的脑袋，痛苦地呻吟，“我习惯在凌晨二点醒来，然后无可救药地头痛，失眠。满眼黑色浑浊的空气剧烈地压迫着视网膜，恍惚里我看到死亡逼近的脚步，我惶恐不安，却无处可逃。”
　　
　　 我的心在隐隐作痛，呼吸急促。我苦笑着安慰，“相信我，你会没事的。”
　　
　　二咖啡 茗汀 泽累
　　
　　 他叫泽累，是轩城最北端小镇上一个心理医生，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我要保持快乐，而我每次都会乏力地辩驳，“可是我连快乐的滋味都淡忘了啊。”然后泽累就彻底无言以对了，缄默不语。我喜欢看泽累绽放的微笑，曼妙的弧度很美。
　　
　　 我想，快乐应该是泽累微笑的眉，还有他蜿蜒的嘴角。
　　
　　 我住在轩城最南端的一个小城里，独自一人。母亲是在去年寒冷的冬天离开的，抑郁致死。我绝望地抱着母亲冰冷的尸体哭泣，撕心裂肺的痛，像是要抽空我的身体，天昏地暗。铅灰色的天空飘着淡淡的雪，洋洋洒洒，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到母亲身上，轻舞飞扬，尘埃落定，像是一场惨烈的白色樱花祭。
　　
　　 每个礼拜我都会乘轻轨来回穿梭在轩城的南北，因为我知道，那个叫泽累的男人在等我。漆黑的夜晚星辰寥落，寂寞的风梦呓般漂移，花香弥漫，春末夏初的味道。泽累倚靠着斑驳的铁窗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旋花，相爱吧！”这时铁窗外开得如火如荼的旋花在初夏的风里翩然起舞，迷离的霓虹下，又下了一场绛紫色的雨。泽累的眼神笃定，没有踟躇，于是我就真的相信了，毫无条件地。
　　
　　 泽累偏执地喜爱咖啡，他曾经告诉我他迷恋研磨咖啡浅吟低唱的味道，那种香烟迷茫的感觉很好。然而咖啡茵对于一个神经衰弱的失眠女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于是泽累义无返顾地戒掉了咖啡，开始逼迫自己喝很淡的茗汀，他微笑着解释说他突然厌恶了咖啡浓郁的色彩，喜欢茗汀纯粹的清冽。傻瓜都知道泽累在撒谎。泽累爱我，为了我，他放弃了他的咖啡。
　　
　　 凌晨二点，我再度失眠。黑暗里，我清晰地听到泽累有条不紊的呼吸声，轻微的打鼾像个孩子。有他在身旁，我感觉温暖。泽累喜欢握着我的手浅眠，他说他喜欢这种相互依偎的滋味。即便是我一个很小的辗转，泽累都会敏感地醒来，轻声地问我，“怎么了，宝贝？”泪水转眼决堤，我冲动地抱紧泽累宽厚的肩膀哭泣，瑟瑟发抖。抑郁的困扰使我痛苦不堪，而泽累无微不至的爱让我更痛，痛到窒息，痛到崩溃。
　　
　　 泽累，跟我在一起你太累了，不是么？
　　
　　三暮春 初夏 我们的爱
　　
　　 和旋花在暮春相识，在初夏相恋。暮春和初夏暧昧的交接，是我们平淡无奇的爱情，犹如普罗旺斯的熏衣草，暗香隐动。
　　
　　 转身七月，风华绝代。
　　
　　 恋爱的日子在低眉顺眼间游离，不瘟不火，波澜无惊。旋花永远带着凝重的表情，像淡褪了色彩的晦涩的油画，索然无味。我明白，失眠是旋花心头经久不灭的痛，萦绕不散，只是我们都心照不宣。我每天都会耐心地看旋花痛苦地吞咽下五颜六色的药丸，然后微笑着摩挲着她干燥的头发，指给她看窗外锋芒的阳光，重复地给旋花简单的心理暗示，鼓励她主动去触摸感知自然朴实的事物，阳光，雨露，星辰，灯火……有鸣蝉寒暄的时候，旋花会露出难得的笑脸，宁静忧郁。
　　
　　 我似乎很久没喝咖啡了，嘴角一直流淌着意犹未尽的想念。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去触碰咖啡了，为了我的旋花。我把我珍藏在橱窗里所有的咖啡包裹起来残忍地扔进垃圾箱，决定尘封这份难舍难分的情愫。我独伫在锈迹斑斑的铁窗前，目送载着我的咖啡的垃圾车渐行渐远，我的心顿时剧烈地抽搐，有想哭的冲动。
　　
　　 今年的夏至有些姗姗来迟，似乎一切都在后知后觉中匍匐。夏至的傍晚有更灼热的阳光，倦归的鸟儿在夕阳下侧翼，按图索骥地归飞。我醺然沉醉在夏至迷人的黄昏，细碎的阳光平铺的时刻，我祈盼可以窥见永恒，我们的爱。
　　
　　 很久没有开启的邮箱表面覆盖了一层柔软的尘埃，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擦拭着灰尘，然后打开它，意外地发现从加州寄过来的明信片，上面辛格很丑陋的中文清晰可见，“手续已妥，随时飞加州，共续心理学之梦。”加州，梦萦魂牵的地方，我一直向往加州无懈可击的好天气，还有加州慷慨直率的阳光。可是旋花的存在让我陷进了矛盾的泥潭，手足无措。最后的最后，对加州的所有希冀和憧憬被我断然埋藏到心底，直至溃烂，消散。我徉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我想就这样好好地爱旋花，一直。
　　
　　 这几天我敏感的鼻子一直喷嚏不断清涕直流，我的鼻炎很麻烦。我讨厌呼吸空气里浑浊不堪的花粉，像劣质的香水味。旋花有些局促不安，无限自责地说，“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对不起……”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冰冷的温度。我看着旋花憔然失色的脸，心里沉甸甸地疼，我一个劲地摇头，说不出话来。
　　
　　 谁说只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才完美？
　　
　　四花葬惨烈的前奏
　　
　　 跟泽累在一起的每一个琐碎的细节，我想我都会铭记，直到沧海桑田。
　　
　　 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依偎着泽累坐在广场有些肮脏的台阶上看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泽累说多接触自然平凡的事物可以帮助治疗抑郁症，所以我在看每一个行人时都带着一丝不苟的严肃。广场上有沸腾的喧嚣，红男女绿，耳鬓厮磨，空气里弥漫了混杂的汗水味道。调皮的孩子跑过，尘土飞扬。忽明忽灭的萤火虫飞过的时候，我把目光再度聚焦到广场上漫山遍野的绛紫色的花，我开始亲近这种迷乱缤纷的色彩，因为泽累告诉我，我和它都是旋花，躲到黑暗里就会散发出难以自持的绝望的美。
　　
　　 我喜欢用命令的口吻叫泽累摊开掌心看他左手细密繁复的纹路，然后痴痴地笑。泽累的手掌很大，似乎可以包容我的所有。泽累左手的感情线有平滑的弧度，只是到了中间某个位置突然孤决地断开，很惨烈的样子。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抬头仰望湛蓝的天，悲伤急剧沉淀，我站立成忧郁的姿势，若有所思。
　　
　　 泽累每天都会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吞下所有的药丸，接着他会冲我甜甜地微笑。我总是孩子气地将大把的彩色的药丸摆出各种花的形状，很美的样子，然后勇敢地一口咽下去，不喝水。苦涩的药味刺激着我麻木的神经，而我却感觉到甜蜜。泽累，其实那些花都是为你摆而的，我一直没勇气说，现在我说出口了，你感受到了么？
　　
　　 穿越黄昏冗长的尽头，夜幕降临，半壁苍穹被黑暗蚕食，没有月光，星空渺茫。粗茶淡饭后，我一个人坐到卧室的地板上发呆。没有泽累的房间隐藏着空荡荡的寂寞，我感觉阵阵汹涌的不安。无意间，我发现了泽累藏到床底的那张来自加州的明信片，灰蒙蒙，沉甸甸的。我哭了，泪水滂沱。我泣不成声，“泽累，你真是个傻瓜。”这次，泽累为我放弃了他的梦。
　　
　　 这些日子，我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我开始彻夜地失眠，恐怖的黑暗似乎在一点一点吞噬我的灵魂，而我却在劫难逃。我不敢告诉泽累，我怕看到泽累黯然失色的脸会更痛。我偷偷地吃安眠药，然后再把安眠药藏到泽累找不到的地方，这或许是我唯一的慰藉，我想是的。夜阑人静的时候，我有些绝望地倾听泽累用困顿的语气重复他的催眠曲，无济于事。
　　
　　 终于，我不再做无谓的挣扎，我想找一个孤绝的出口，我真的太累了。于是，我在等待一个契机，结束我落莫的痛苦。
　　
　　五秋天的永别
　　
　　 当轩城有落叶飘零的时候，影影幢幢的街道上已经透出丝丝萧瑟的凉意。不紧不慢，秋天的舞步踩得刚刚好。
　　
　　 旋花就是在这个悲伤的秋天离开我的，当第一片叶子陨落的时候。旋花用黑色的丝袜把自己绞死在铁窗上，面目狰狞。那天夜里，我异常冷静地靠着旋花的身体，握紧旋花冰凉的手，坐了好久好久，没有哭泣，只是安静地回忆我和旋花蜚短流长的曾经，想念旋花的银色的尾戒和孤立的耳洞，心痛难忍，无法自拔。铁窗外的旋花在秋风里颓败，像渐渐消散的生命一样，物是人非的伤逝。
　　
　　泽累：
　　 或许，你该为我庆幸，我算是真的要解脱了。我离开后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喝咖啡了，还有请不要放弃你的加州梦，好么？为了我，你放弃了太多，而我注定只能是一生命里惊鸿一瞥的过客，不可能留下永远。
　　 请别为我哭泣，这样我可以走得更了无牵挂。
　　 这是旋花留给我最后的只言片语，我将它埋葬在曾经开满旋花的泥土里，悄然落泪。
　　 曾经，窗外的旋花在夜里绚烂，如今，我的旋花在夜里枯萎。
　　 旋花葬，一切为了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