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水并非天生而是人为,三岁或者五岁多的时候父亲教我游泳时使用了极奇怪的方式:将我一把向运河的中心抛去。结果自然是我被水草缠住,喝了一肚子运河水,此后二十年再不肯靠近大水半步。
当时太年幼,依稀记得青绿的深水里水草飘摇的娇柔美态,一点也不狰狞,我怕的其实是水中的那种压抑,要将胸腔压碎的那种巨大的力量,使我胆寒。
极少去游泳池,也极抗拒去海边,就算有飞机坐有钱赚也不去,怕水怕到这个份儿上,也是服了自己了。
追根究底,我怕的应该还是死亡。
我生命中最先逝去的是我爷爷,其时我大概也就是五岁左右,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形。只是家中老屋的厅堂里一直挂着他的遗像,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乐呵呵的,完全不像亲友口中的那个坏家长。
据说他曾经特地去我的出生地看望我,还带我玩了一段日子,留下一桢照片作为证据。但是这些其实都是多余的,我不记得他,看着照片还是陌生,他的来去都与我毫无关系。反倒是他死后,每年过年我们都会在老屋的老槐树下用粉笔画一个大圈,留着东西南北四个缺口做门,跟了父母跪在圈子前一面烧纸一面哀哀地叫:“爷爷来拿钱。”大人们烧完起身拍拍衣裤,说笑着进屋吃年夜饭去了,我立在原地看未烬的纸灰被风吹熄、吹散、吹得打转。这个仪式是具有某种魔幻力量的,持续了十几年,直到老屋拆迁才终止,爷爷的遗像也被收到箱子的最底部,不见天日。
小时侯其实真的好讨厌那个仪式,因为要当街下跪,使人怪害羞的;再说还会弄脏新穿的衣服。可是现在真的终止了,又总是牵挂他在那边的世界会不会缺少银子使而挨饿受冻呢?
年前回老屋旧址,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公园,残留着当年回忆的也只剩下那株老槐。树下有人叫卖茶叶蛋,公园里有许多人围了圈子跳交谊舞,于是我发现,他是真的死了。
小学时,外公去世了。
还很清楚地记得当天的盛况:他生前是地区建设银行的行长,余威尚在,所以前来吊唁的人很多,还特意设置了灵堂。前来的人除了送上花圈之外还有被面,丝绸的,花花绿绿地挂得满墙都是鲜艳,戏台一样热闹。可能当时风俗是送被面来作为覆盖遗体用的吧!这些被面的去向不明,不晓得是一起被火化了呢还是外婆留下来使用了?
我也不记得外公的长相,连照片都没有,恍惚是个很瘦的中年人,不很老,生病死的。生前一笔娟秀的小楷,保存下来的几幅外婆都交给舅舅收藏了;前年看见过一幅,确实好字。奇怪这个外公在亲友们口中也不是个好家长,所以他故去后什么仪式都没有,简直就像从来不曾有他这么个人。偶尔间说起,也就是叹息两三句便轻轻转了话题。
但是我还记得他火化之后谁的手在他的骨灰里面翻找着是否有遗忘的金牙金戒指。
人死如灯灭,他的真实写照,也只有那一墙的美丽被面子还鲜活地飘扬在我记忆的某个角落。
再大一点,乡下的老祖奶奶去世,享年九十九岁,我们地方上习惯称呼他们老爹爹老奶奶。
他们夫妻两个到是真的白头到老,虽然一生争吵不断,脾气暴躁远近闻名,却出人意料地长寿。回乡下扫墓时我看着他们夫妻两并排坐在门口晒太阳就纳闷:他们到底哪个是男哪个是女呢?简直长的一模一样嘛;连个子都差不多高,都已经不认得人,只知道吃饭睡觉与傻笑了。老爹爹去世时也是九十几岁,老奶奶又撑了几年,也跟着去了。夫妻两人都是一生健康无病无灾,连死亡都是安静从容。棺木是早已预备好的,叫寿材。老奶奶发丧那天,我们小孩子被命令在凌晨抓了许多黄豆跟在她的寿材后面抛洒。因为是长寿,是喜丧,所以不但不必假装哭泣,更可以笑闹。远近的关系错综复杂的亲戚都来送葬,然后吃席面,吃完就将饭菜碗拿走——叫讨寿碗,意思是讨些长寿福气的意思。
那一天他们家好象送了五百多个碗出去,在乡间沦为美谈。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发寿碗的资格的!
我们家至今还在使用当年的那几只小碗,我没事也会去研究碗上的花纹究竟是手拉坯呢还是机器的;顺便也会想起那个冬日的凌晨,十岁的自己曾经在一大队黑衣的影子前面笑作撒豆仙女;树林中黑樾樾的,内中穿梭着一具覆盖着大红被面的棺材。
下一个,是我。
不明白?我是说之后死的是我。
总是疑惑自己是否早在被父亲抛入河中时就已经死了?活着的不过是一具不甘心的小小躯壳。
十年的岁月,我的童年与青春,除了灰黑就只剩下无尽的灰白。夜夜噩梦里胸口的沉重压力不正是水中的感觉么?周围无声的世界不也正是河底的静谧么?甚至、甚至风中的垂柳,你看它那娇媚的姿态!!
原来当人不再有勇气生存的时候,结束生命就一点都不困难,甚而是欣喜的。
泪眼含糊,回顾过去只有满目创痍,不堪回首。不明白自己的生命怎么会弄得这样糟糕?失败,挫折,疲惫,绝望。死亡已经是理所当然。
殷红的鲜血是我看见的最后的一抹色彩,鲜亮地衬托在洁白的瓷砖上;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最先看见的也正是这抹可爱的色彩。
原来磐涅也不过是这一眨眼的事,就是这么简单。
从死里复生,踏火而归,我遥遥高歌而来——谁在等我?不重要了。
还是怕水的,还是不肯去游泳,自然也不肯下海。但是一半是因为怕,另一半是因为美。游泳要穿游泳衣不是?我自知身材不好,实在不好意思站出去丢人现眼。再说水中那股压力还在,我即使在浴缸里也只能坚持半个小时。
但是已经学会亲近水,欣赏它,喜爱它,向往它。下不下去都不重要,只要可以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海风翻覆着长发,太阳晒在皮肤上,礁石粗糙又润滑。裹一条大披肩,凭海临歌,也够了。
作者签名:
当妖精的羽翼缓缓扇动,周围的人,全都开始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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