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的日子启迪人的思索功能,譬如,我忽然发觉,自己是一个凡事过于认真的人,我已经无法精确地回溯,我从何时起变得如此认真。于是,在习惯里毫无察觉地自苦了这么久,想要突破一些定势,做一些改变。我不希望自己是一个认真的人,这样既容易伤害他人,也容易伤害自己。我需要一些缓和与清凉的要素,润滑自己的生活。认真让人丧失一些趣味,一些可以体验其他生活的可能,这对于一个学文学的人来说,不是一项有利因素。
我和一个朋友说,在形而上的世界里,我如鱼得水,那是我的世界,我怎样都舒适万分。而一旦出了这个圈子,我就无所适从,觉得不自由。我说我可以适应形而下的世界,但是我摆脱不了痛苦。于是我开始剖析,我为什么不自由?因为我太认真,太认真地思索,被良知和道德拦着,为各种污秽的现象痛心着,被种种规则束缚着,为人情和生计头大着,在这种种壁垒面前,如何奢谈自由?于是我嘱咐自己放下,放下种种心中的界限和框架,真正洒脱起来,随顺起来,不用那些理念来束缚自己,看看自己最低能下降到哪里,能不能做一个饿来即食困来眠的乡野小民,说不定这就是佛陀的境界。
对认真的洞彻让我发觉自己再不是山颠的那朵雪莲,那样固执地把自己冰冻在冰雪世界里,孤芳自赏,寻找春天。雪莲不美,没有绝代而夺目的姿容,但是就是喜欢生长在无人涉足的地方,不肯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雪莲是一种纯洁的药,疗救欲壑苦海中的创伤。此刻的我,却素淡如野菊,不再固执的寻找春天,而是以有限的生命享受无限的秋色,萧萧牧野的散淡,随着自然的征候开落,在喧嚣的人间,也摇曳出一片风姿,一片清凉。
对认真的洞彻让我发觉人同时爱上几个人是可能的,只要放下忠贞的理念。没有一个具体的人能满足人对爱情的全部需要,所以可以让不同的人满足不同的需要。我们都是青蛇白蛇许仙法海,都渴望一种全盘的占有,区别仅仅在于敢不敢向自己和他人承认而已。也许我也会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一些用来灵魂,一些用来肉体,一些用来永远怀念,一些用来瞬间遗忘,一些用来践梦,一些用来解构,一些用来背叛,一些用来受伤,一些用来仰望,一些用来游戏,一些用来风情万种的私奔,一些用来万般幽怨的相守,一些用来自我陶醉,一些用来自我毁灭,一些用来让灵魂永生,一些用来让肉体死亡……做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比做一个贞妇烈女幸福,爱情这个东西,只要是真实的,只要还没把人折磨死,那么多多益善。何苦两个人互相勒得窒息,到最后依然残缺不全?是要自由的完整,还是要窒息的残缺?我想所有人的答案是一样的,那些选择后者的人不是中了邪毒就是心甘情愿的自欺,何苦成为人?
忽然想到佛教的两个词汇:破执、随缘。每个人都有一身的铠甲,做任何事都困在其中无法突围,有文化的根,有环境的负累,有个人心中的锁,有各种欲望的羁绊,我们何时做过真正的自己?何时在宇宙的脉动中深呼吸过?凡尘中的人,最高的境界,不过借着风之力翱翔九万里的大鹏。人在洞悉自己的界限之后,应该随缘,自然。不去无谓的悲壮和知其不可而为之,我们不是基督和佛陀,不是老子一样的圣人,所以我们留一些永恒的仰望给他们,用来给自己一个自尊和活着的理由,剩下的就好好的善待自己,决不头破血流。所有的主义、理想、未来、拯救,都应该统统去见鬼,当人洞悉了自己的有限之后。万能的神啊,不要责怪人类只顾自己,因为你创造他们的时候,就给了他们永远无法超越的有限性,所以他们必须额外眷顾自己,这是人类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可能。
更深地洞悉了人性恶,人性的利益至上。然而并不失落和愤世嫉俗。心里反而有一种深深的悲悯。红尘中的芸芸众生都被障眼法所蒙蔽,为各种名利打破头,在情欲的苦海里浮沉,眼中心中只有自己,活得劳骨伤筋。有时候觉得造物造众生出来真是一种罪孽,每一个人都孤独的面对生命,孤独地步向死亡。重要的是,所有自以为是的一切本质上都毫无意义。于是,善恶也成了一种相对存在,是非泯然在一种刻骨的大悲里,伦理和道德都是人自设的枷锁和尺度,然而悖论出来了,没有它们,自由也是一种虚妄。
数年前,我就有人生如梦、人生如戏之慨,如今这种感触历久弥深。客居法国的日子,常常梦里不知身是客,常常时空倒错,真幻难辨。所有的一切以一种无法挽留、逝者如斯的态势流走,似乎每天都在面对万事万物的死亡。我曾经梦见两个花旦,一青一红,美丽妖娆,只是没半点做得真。人生也是如此吧,种种华丽都是自造的梦境,种种梦境都是幻想的真实,谁分得清真实的自我,谁看得清这悲欢离合的人生?至少,我迷茫而眩惑,我与造物面对面,他对自己造就的迷幻的烟雾得意非凡,冷冷的看着卑微的我笑,我的自尊瞬间被击溃,因此而沮丧万分。
又想起夏菁的诗----在双重圆顶之下,做单筒的眺望。一端是有限的生命,一端是无限的苍穹。 也许,造物虽然残酷,也愿意看到人向着无限的徒劳挣扎,那样才显得出它的伟大和优胜。然而我宁愿它有这种满足感,至少,在我们向着无限流动的时候,也在做一些解构,如同西西弗斯一样,无益的劳动中,到底瓦解了些许人生如梦的悲凉。
作者签名:
星落疑接汉,
月似倚楼悬。
亭幽闻嗅鹤,
主客共卧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