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大,喜爱戏剧的人也众多,感觉仿佛是每一个地方都有其代表剧目。我不敢妄议集秦调、徽调之精华而形成的国粹艺术,因为它太高深,不练功之人根本无法开口随意唱,不然非被众国人,众票友骂个半死不可。在百花齐放的戏剧当中,我只是喜爱听听,喜欢哼哼,虽不成曲调,但也独乐其中。为什么要独乐,实话告知是实在不敢惊吓各位。陶醉之中,粗粗领略到的是秦腔的高亢激昂,豫剧的大气磅礴,昆曲的如诗如画,黄梅的轻灵秀气。
但若问最喜爱的自然当属我江南水乡上空飘扬的,那清新秀丽如田野山乡之风,柔软妩媚缠绵细腻又有着刚劲之气的越剧了。你看到没有,她从乡间走来,含几分村姑少女的淳朴善良;她向城市行去,添一段大家闺秀的兰心慧质。她可以在村头的老妪小童之口传唱留存,也可以在剧场大厅名家之唇间辉煌,她的生命源自于生活,她的灿烂提升在创新。
还记得小时候头一回看到这美妙绝伦的越剧时,首先是被台上演员的古色古香的装扮吸引。看那珠花凤钗在云鬓间颤动,云肩罗裙在舞台上飞扬,听那委婉缠绵的唱腔在空气中萦绕回荡,幼小的心充满着好奇和向往。其次是惊诧于那长袖挥舞的潇洒飘逸,道尽了佳人的哀怨柔肠,演尽了才子的风流倜傥。再看那一把小小的折扇或收或开,开则翩若流云彩蝶,抒写多少心怀故事;合则敛内秀于动静之间,举手投足中藏许多想象空间。
及至年长几岁,刚学到一些音乐皮毛,就拿首歌曲乐谱假清高起来,装模作样打着节拍,哼唱得十分起劲,其实五音不全,贻笑大方。却是自我感觉良好,自欺欺人如井底之蛙。这时分又有著名剧团来巡演,遗憾时机不对,学业正忙,父母严厉,无缘于戏台之下,无奈之极。夜来只能坐于窗台之畔书桌之前台灯之下,置身书山学海之中,恨然齿间。忽清风传来委婉甜润的歌喉唱腔,不由听之入迷,为之倾倒。且暗自窃喜再无人能阻我于其外也。
后来书看得多时,又揣摩起那唱词,结合那唱腔,又长一番见识,多一点所得。比如红楼一剧,版本几个,但以王派唱腔最佳,那曲调是纯朴中透着几分凄凉,恰如其分表现出林妹妹的性情。“不可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的小心翼翼表现的是初入候府的大家小姐怕人取笑的担忧,读西厢时“那张生,一封书敢于退贼寇;那莺莺,八行笺人约黄昏后;那红娘,三寸舌降服老夫人;那惠明,五千兵馅作肉馒头。我以为你也胆如斗,呸!…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俏皮中呈现黛玉的才华,玩笑里流露颦儿的志向。然封建势力岂一弱女子能撼?因此她只能葬花以求洁骨不陷于污泥,感叹着“花落花飞飞满天,红销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唱词之凄美倾出黛玉无比的才华,唱腔之哀怨吐尽黛玉的万般柔情。最后到了临终焚稿则叹不完这世外仙殊的哀愤,“如今是知音已绝诗稿怎存,把断肠文章付火焚-----万般恩情从此绝,只落得一弯冷月葬诗魂。”唉,泪尽红楼梦已断,香魂一缕恨悠悠,才未尽而人已逝,情未了而心已死。如果说唱腔之美是形,唱词之美则是神,这样形神兼备,怎不叫人听得潸然泪下,心中感慨万端。
如果说王派是以自然流畅、平易质朴、情意真切的风格为特色,那吕派就是以清丽甜美、绚丽多彩见长。我也就以吕派的代表剧目《梁祝》来谈谈我的一点所得吧。这同样也是神形兼备的一出好剧,“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钦佩------我此番杭城求名师,九妹一心想同来,我以为男儿固须经书读,女孩儿读书也应该,只怪我爹爹太固执,终于留下小九妹。”祝英台差点被识破行藏的急中生智,在那唱腔的轻重缓急中尽现尽展。“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隐中欲诉,点而不透是小九妹的聪慧与无奈在话里字间透露出来。“十八里相送到长亭,你我鸿雁两分开-----梁兄你花轿早来抬。”可惜呀,忠厚朴实的梁山伯又怎么识得她临别亲口许九妹,盼你梁兄早来迎的一点芳心,那拖长的尾音悠悠似乎仍在耳边萦绕,但最终只能是“但见他喜气冲冲来访九妹,我只得强颜欢笑上楼台”的生离死别和“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诵深深爱,”的人间难容,化一对再不离散的蝴蝶去也的无奈。一段悲剧好象是以喜剧的形式结束,但留下的却是太多的惆怅和凄凉,在甜润的唱腔对比中诉说诉说-------
越剧最不同于其他戏剧的特点,我以为就在于她独有的女小生,以女子的嗓音身姿演绎男子的阳刚自然是不能和京剧的雄浑高亢相比,所以她只能另辟蹊径,以刚柔相济之道显其与众不同的魅力。最欣赏的就是女小生应该还是我们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团长茅威涛女士。你们可能听说过她的名字,也看到过她在央视版《笑傲江湖》中扮演的东方不败,不知大家对她的评价如何,说实话我不是特别欣赏。因为此前有林青霞版的妖媚多情的东方不败,那一个早已深入人心,自然不好突破。而我最看好的,是茅女士的作品《陆游与唐婉》,那才真得叫风流倜傥。每当听到那一唱段《浪迹天涯三长载》就有千言万语在心中翻腾徘徊。
“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输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花易落,人易醉,山河残缺难忘怀。”唱词在缓缓道来间,字字如珠玑,再配上茅女士创新改良后的尹派唱腔,有尹派原有的深沉隽永、缠绵柔和、清新舒展,又有现代弦管乐队伴奏的动感跌宕,别是一股荡气回肠。
“当日应邀福州去,问婉妹,可愿展翅远飞开。东风沉醉黄滕酒,往事如烟不可追。”又让我想起陆务观那著名的代表作《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十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唉,人生最伤痛的不是与爱情的擦肩而过,而是已结秦罗带,却分东南飞。所以焦仲卿与刘兰芝要做一对孔雀共双栖,所以放翁先生要感慨万端,酒入愁肠皆是相思泪,悲愤长叹书尽满腹怨,多少情深覆水难收,满腔恩怨唯作泪水纵横,对面难再携卿手,香肩并立是梦影。十年了,有千言万语却再无法诉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我们伤心的呢?人生啊,还有多少个十年可期待我们再重逢,可重逢又有何用,还不一样地流泪眼对流泪眼,伤心人安慰伤心人么?
“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为什么,情天难补鸾镜碎。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四个为什么,声声道尽生离之苦,爱之无奈,在那朴实无华的唱腔中娓娓吐出了大才子的大志未展,浓情难酬。是啊,任凭那磐石无转移,蒲苇韧如钢,又怎么敌得那堂上的严亲,那千年的礼教。就是再聚首又怎能回到从前的恩爱无间,又怎么能破镜重圆无缝隙?放手吧,我已不是那当初的婉妹妹,你也不再是那年轻气盛的表哥了,我们既然已经错过,这世界就没有那后悔的仙方灵药了,只有我们心灵的创伤在旧创口下还隐隐约约地在撕扯着。但这一切都没有办法再挽回了,只好期待那虚无缥缈的来世吧。
最后几句“山盟海誓犹在耳,生离死别空悲哀。沈园偏多无情柳,看满地,落絮沾泥总伤怀。”一腔情爱无处寄,空留满园柳缠绵,多情总被无情恼,繁华散尽满目是凄凉。沈园呀,你永远在陆才子的梦里头,你永远在伤心人的诗赋中,失去的永远是最珍贵的,得不到的永远是最怀念的。
多少年后,当七十高龄的陆游又来到这里,再一次地回忆起她,“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字里行间仍是对爱情的至死不渝,情深如此,若天地有情,则天荒地老;若山水有心,则山崩地裂。在陆先生年老之际,那对伊人的思念,那老眼里混浊的泪花,那仰天长叹的心酸,那心灵的呼唤你可曾听到,你的香魂在哪里漂泊?那份悲凉那腔哀伤久久在苍穹下回荡,在碧波边流连,在柳枝上缠绵,我想唐婉啊,你在九泉之下有知则可以瞑目矣。那动人的场景让我这后来之人,局外之客在观后,也深深不能自拔。
越剧之美,当在扮相之俊美,舞蹈之动美,唱腔之柔美,唱词之意美。还必得有唱做演貌俱佳者发挥,才能将其美展现得淋漓尽致,神形兼备。舞台的灯光还是那么的灿烂,音乐的演奏还是那么的动听,我心中的那份爱就沉醉在这美好的戏剧人生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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