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她会为自己温一壶茶,在落日的余温里慢慢喝完。
从前,她用的是最正宗的宜兴紫砂壶,茶叶一定要福建的冻顶乌龙。那时还年轻,凡事都追求极致,以为茶是慎而重之的情致,恨不得沐裕更衣、峨冠博带才能面对那一番心意,好似面对生命中必得承受之诺,一旦说出就要全心全意去做。而现在,她的茶壶是超市里买的青瓷白花,茶是袋装红茶。年龄大了,自然有些事放得开,心若到了,形式反而不那么重要。
如果那天是阴天,没有太阳,她便会为自己温一壶酒。苏东坡有诗: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她笑。这个温字她爱极。生命走到她这一段,少年时的杀伐气早消磨光了,剩下的都是委婉,不用人逼,自己走到角落里去。
她是喜欢角落的。黄昏时,她坐在落地窗的角落里,望着窗外。小区的花花草草一年四季按部就班,窗玻璃印出她模糊的影子,她就觉得,自己就是诗里的野老苍颜,天大的事也激不起什么情绪,凡事都留一点回转的余音。她又笑,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这一笑,果然便有些苍茫的意思,暮色便也随着她的笑藤萝一样爬满房间,窗外天色已擦黑,小区里早有灯火亮起来了。
这样的时日还是少的。她总没什么闲暇,常常要做事,外出,或者查资料,自己的事反而难得料理。她给自己的借口是没时间。她以为,只要她不去看,事情就没发生。有段时间她真的以为什么事都没发生,直到他忍不过,来催,直到,她自己都觉得这借口的可笑。她知道她总是要回头看一眼的,而身后必定是狼藉万分,她还知道她一定会痛,但不会哭。哭也是逼仄的事,自己逼自己,她不会。
不过,她还是觉得有必要见他一面,谈一谈,替他温一壶酒。一段姻缘走到尽头,就像一部电影演到结尾,总要交待两句对白,才算是过得去。她也预想过和他相会的场面,总觉得,是应当温一壶酒的。当时她不明白自己对酒的偏执。她只是固执地以为,那天不会有太阳。
而那天,却是个大好的晴天,阳光出奇地灿烂。午后她从外面赶回家,看看时间还早,便顺手拿了酒壶,斟了半壶酒坐在煤气炉上,又从碗柜里取了两个酒盅洗净放上桌。桌上有现成的小食,瓜子开心果,随便摆了两碟,看着天色已是黄昏将近,约的时间也快到了,她便走到窗前往楼下看,看他有没有来。她是真没觉出天气的异样,直到她无意中抬起头,被树梢里筛下的阳光灼了下眼睛,她才惊觉,原来,今天是该品茶的。
事后她想,还是自己修炼得不够吧。委婉是有了,却因为看得太透反而有些凉意,而这份凉意,也许他是感知到的吧,只是没想到自己会那样做。她有点可怜起他来,活了一把年纪,看人还是看不明白,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其实,没有什么是一定的,强和弱也不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那些表面上的强者,常会吃些不能说的亏,饶是如此还说不出口,因为他的强;而弱的那个,倒往往会占天大的便宜,面子上还有人同情,以为他是该的。
整点的时候,门铃响了。是他,很准时。她开了门把他让进来,问候,寒暄,让座。他还是过去的样子,略有点发福吧,样貌倒还入得了人眼,堂皇的一脸光明。他有些不耐烦,不等她坐下就掏协议,只等她签字似的,一点余地也没给她留。协议上写得清楚:房子原在他名下,而且是婚前买的,现在只等着收回;财产她也沾不上边,是早就转移了的。他急急地跟她解说,怕她不明白。她静静地听,一直让他说完。根据协议,除了衣服私物,她什么也不能拿,算是净身出户了。说着,他就有些急,催她这两天就去法院办手续。她知道他急,那边还在等着,据说,三个月的身子了,再拖下去,怕是连婚礼服都穿不上。
她不说话,拿起小酒壶,细细地替他斟满酒杯。酒是浙江乌青镇的米酒,淳白剔透,在杯里泛出清亮的光。她把杯子递到他面前,笑着说:“先喝杯酒吧,你喜欢的,米酒。”他下意识地接住。酒还暖,轻淳的酒香漾到他的鼻端。他有点不明白她的反应,迟疑地望着她,多少有些诧异她会这么心平气和。她没看他,转身去了隔壁房间。他听到抽屉开合的声音,稍倾,见她拿了黑色的签字笔出来,还是笑笑的,在协议上签了字,还给他时,还拍拍他的手,象以前亲昵时她常有的样子,说:“我都明白。”
他有点心软,一瞬间的事,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好时光。那时,他们都年轻,也是很叫人羡慕的一对,当然,那是在他没发迹前。现在他有钱了,出入的场所,朋友圈子,都不一样了。虽然她还好看,温婉和气,却是旧的,就象面前这把旧的小酒壶,再好也是用过了的。他的心又硬起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怨不得他心肠硬,只怪她没福,他们没缘份。他狠狠心,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每个动作,每个表情,不错漏一点。慢慢地,眼睛里便有了潮气,眼眶却一直是干的,脸上的笑还是那样,不浓不淡。
他始终没直视过她,视线没有着落地四处游移。终究是有些愧疚的吧。放下酒杯,他才发现她面前的杯子还是满的,他隐隐地觉出气氛的不对,却也没细想。其实,细想也是来不及的了。
后来,他便望着落地窗外渐沉的暮色发了会呆,眼角的余光稍稍睨了她一眼。仿佛,她有些不舍。只是,他却是舍得的。是他舍了她,他当然放得下。
窗外,太阳已经落到树后去了,他要走了,今天他还有事,否则,他倒是想和她再温存温存。这个女人,也不是没一分好处的。他甚至开始设想,以后的日子,或许,等他把那边忙妥了,还可以偶尔找找她,续续旧情。他是直到那时,也没把她放在眼里的。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只是待他安置的一项事务,随便他摆布。
阳光褪尽了色泽,酒尚有一点余温,她看着他,缓缓地倒在她面前,身子软得像一根才蒸出来的腊肠。这时,他才知道把目光转向她,看着她的他,很软弱很无助,也有些惊怒,更多的还是乞求,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他终于明白过来了,只是,太迟了。
她体贴地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怜惜地看着他,用洁白的纸巾擦他额上的细汗,还在他的头下垫上软靠。她还是委婉的吧,既要去了,就让他去得舒服些。
他先还是挣扎着,想说话的样子,渐渐的,气息便微了下来。暮色从四面八方漫上她的窗台,落地窗外,风轻轻地摇动树枝,一弯眉月,在树叶里留了个淡淡的影子,他在她手里的手,悄悄地冷了,她下意识地想暖他的手,就像多年前的冬天,他为她暖手一样。然后,她想,一切都结束了吧……
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也是个晴天。她特意买了午后的机票。毕竟,黄昏是她最喜欢的时刻,她希望在这个时刻和这座城市作别。那天的阳光还是很耀眼的,只是,再也灼不伤她了,走上侯机坪时,她眯起眼睛,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的,那一刻,她想起三国里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事来。当然,这样的杀伐气和现在温婉的她是绝不相称的,所以,她也只是想想就算了。
乘客们一个个开始上机,她走在最后,低了头,未始没有些心酸。她在心里默念起他的名字。她想,这是她最后一次念他的名字了,那名字仿佛写在纸上的烟灰,每说一个字,他在她心里的样子便削减了一份,直到,灰飞烟灭。她笑,对着冥冥中的他,轻轻地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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