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跟母亲的关系是很淡的，常常粘着祖母，跟上跟下看不见就会哭。母亲从来不打我，可是祖母会，祖母常常在喊我回家吃饭得不到回应后就会抓起樤绳，看见祖母的棍子我就绕着远远地跑回家。
我出生的时候不叫九九，祖母给我取过名字，叫廷转。我五行缺水，廷字辈，祖母希望我围着水井运转我的时运和人生。这以后常常让姊妹们取笑，说祖母是希望用的我名字带出一个男孙继承家族的香火。
虽然祖母很渴望有男孙，但是她很疼我，以前生活比较贫苦，没有水果吃，祖母去务农的时候，看见别人家的番荔枝就偷摘下来用树枝树叶包了拿回家给我吃，她自己却从来不肯吃，因为她不舍得。偶尔伯父寄回什么，她都留着给我和孙子，每次让她吃她就生气吼：“我都这么老了吃这个干吗？给孩子吃长得快。”小的时候上学，学校要交自己做的扫把，我就跑回家哭，祖母就拿着刀到山坡上给我砍大枝大根的草，回家用红色的绳子扎着扫把。一直到六年级结束，每一个学期祖母都要给我做两回扫把带去学校，别人家的孩子扫把都是自己做的，不到一个月就散了，只有我的扫把最结实，每次都让他们抢去用，到学期结束还没有散，只是下摆扫得没有枝叶了。
家里向来严厉，从来不给零花钱，上小学的时候祖母每一天唤醒我去上学，都会偷偷塞给我一毛钱。那个时候，五分钱可以买一颗玻璃糖果，一毛钱够我解馋的了。这件事，一直到现在父母都不知道，似乎成了我跟祖母的秘密。上幼儿园的那会，有一些小朋友力气比我大就老是欺负我，我就哭着回家告诉祖母，祖母很生气，拄着拐杖带着我上幼儿园找老师，然后还跑去吼那些小孩子说：“你知道她爸爸是干什么的？她爸爸是公安。”似乎小孩子特别害怕警察公安，所以从那以后，别的小朋友没有再欺负过我。
四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个祖母的朋友，谈到很晚，走了之后我上床睡觉。家里的大床横睡着我、母亲、祖母和弟弟。半夜，我张开眼睛，看见一个人站在蚊帐边上，我摇着祖母问：“阿婆，那个人为什么要站在那里？”祖母撑开蚊帐，并没有看见谁，可是我依然看着说：“就是在那里站着啊！”祖母担心地念叨：“这个老婆子带脏东西到家里来吓我孩子……”
第二天，祖母摸出家里用了二十多年的老镰刀，走了一天到市集为我打了一个镯子，颜色很黑纹路却很漂亮，她往我手上一套说：“保我孩子平安，无病无灾。”这个镯子一直戴到我初中结束，后来嫌碍事讨厌变型了也没原来的好看，于是就摘下不知道放在了哪里，搬家以后才知道弄丢了。
姐姐们经常羡慕我，每次看见祖母带着我，就跟在祖母的后面撒娇，说祖母不爱她们。祖母笑呵呵地说：“哪一个我都爱。”姐姐们说：“那为什么九九有镯子我们都没有？”祖母莞儿，笑着说：“你们没病没灾的戴这个干吗？”
其实有镯子未必是快乐的事，小的时候玩捉迷藏我总是很容易被猜出来，因为人家一摸我的手腕就知道了。写字的时候镯子老是碍着手，人家总是以为我带着银家里富有，其实我带着只是一块铁……但是镯子就像名字一样，溶在了我的生命里。
我记事的时候，村里的人就喊我九九了。大人孩子都叫着这个我并不喜欢的小名，我觉得他们叫我“狗狗”让我很不高兴。（海南话的“九”和“狗”读音一样）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外婆赠与的名字。
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是难产，村里绝大多数孕妇生孩子都是请接生婆，只有我出生是在医院。母亲大量失血，差一点过去。后来，我一直生病，没有一点让人省心的余地。今天才出院明天又得跑医院去，不是发高烧就是身上长毒瘤，很不平安。母亲怕带不住我，听从老人们的吉言，将我名义过继给了我外祖母。
听说孩子越多的母亲福气越大，我的外祖母一生养育了九个孩子，其中女孩就有7个，我母亲是七仙女中的老六。外祖母好福气，生养的九个孩子各个健康平安。于是收养了我大姨妈的长女做第八个女儿，收了我做第九个女儿，赐名：九九。其含义很丰富，九九就是九九归一，积福气于一身，也可以是长长久久。听说，多病的孩子小的时候经常被叫贱名才能健康成长。九和狗似乎相差很多，但是在我们的方言里，读音一样，而狗常常被放血来驱鬼恶。
外祖母是一个很辛苦的人，早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唯一的两个儿子不到五年相继去世。我的那两个舅母，为人就不太善良，没有伺奉父母的责任感，也没孝顺父母的传统美德。外祖母是个小脚女人，从来没有跟女儿过的想法，怕人家笑话，于情于理都让她接受不了。两个悲伤和孤独的两人晚年失去了儿子，却还要自己单过，在几间住了四十多年的破旧屋子里，早早起炊烟晚晚看见生火，相依相伴，仿佛无依无靠。
前些年外祖父走了，外祖母就剩下了一个人。几次去看她，她都落寞地坐在院子里看着几棵杨桃树和芒果树。女儿们劝说让她跟着任何一个女儿过，她都拒绝了。也许是人老了，总是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家园和故土，一辈子了，在这个熟悉的地方住得连一年回来一次的燕子都熟悉了，叫她怎么离开呢？舅母就住在隔壁，隔壁的房子是平方，地板是水泥铺的，可惜舅母自从舅舅过世以后就回了娘家住，丢下外祖母和外祖父，因为房子不是祖母的，她没有过去住，依然在这几间暗暗的矮矮的破旧的老宅里，守着外祖父的灵魂和这片土地上的几棵树。
每次我去看她，都尽量带很多吃的，想让这个老人得到一些温暖。想起小的时候，外祖母弯着腰走了半个小时的路给我送两个鸡蛋。我特别难受，我不知道能给她一点什么，每次我离开的时候都要塞给她一些钱，不多却让她欣慰。她每次逢人就说：“我们家九九很好。”我父母也会给，每一次她也都推来推去，给她的钱她都存着，生活很省。也就是这样，每一次都要给她买一些东西再给钱，因为我知道给了钱她不舍得花。
子女里读书最多的是母亲，因为子女多祖母家碰上饥荒年没有吃的，外祖父看见猫叼着老鼠，就赶走猫抓了老鼠烧烤着给母亲。其他孩子只有羡慕的份，却也很和气，从来不打闹。母亲常常说我们姐弟“我们家生九个也没你们两个这样吵架的。”外祖父似乎更疼母亲一些，大概是母亲吃不得乡下最朴素的东西，乡下的孩子有虾酱（很细小的虾捣碎以后用盐淹起来，可以配饭，可以做调料）就是最幸福的事了，母亲却吃不得，一闻到味道就吐。祖父只好去别人家讨一些小鱼，晒干烤给她吃。外祖父常常说母亲以后是当老师的命（以前当老师是很棒的职业，仿佛是国家干部一样。）
母亲没有成为老师，但是拿的是政府给的工资。母亲是一个温和慈爱的人，很少打骂自己的孩子，在我印象里母亲没有打过我。母亲也很少骂我，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凶起来。母亲是个传统的中国女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只要她能做的她就不会交给我爸爸。她从不让我父亲碰一件家务，有时候她看见别人家妻子坐着丈夫收碗，她就会鄙夷，她是属于小女人的传统人。
相夫教子和孝顺父母是母亲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她跟祖母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见她亏待过祖母哪一点，偶尔出去吃饭，看见人家上柔软的点心、八宝饭，她就会笑着对人家说：“我给我们家老人打包一点，她爱吃这个。”祖母过世以后，她抱着祖母的尸体坐在车上，一刻也不曾松开过，直到护送祖母回老家。葬礼上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亲历亲为，她怕委屈了祖母怕亏待了来给祖母奔丧的人。
母亲，抢抱着祖母的尸体不给入葬，哭着撕心裂肺地让周围的人都痛苦不已，她不吃不喝两天两夜，跪在祖母的灵位前二十一天守灵。一个女儿都不可能做到她这样，但是她做为媳妇做全了一个女儿应该做的事，因为祖母的唯一一个女儿在几岁的时候夭折了，再也没有女儿。
母亲是一个很辛苦的人，因为是我拖累了她。我一出生就让她难产，七岁得了肾炎，母亲让我休学，带着我去找中医看，天天煎药烫着手，还要给我另外准备没有任何调味的食物，因为肾炎不能吃盐、糖、味精、酸等等。凡是有味道的东西都让她挡下了，母亲怕我乱吃东西还天天带着我去工作。我10岁那年，被诊为风湿热。母亲怕我发烧影响心脏，天天留心着天气变化，给我添衣加被。我每一个星期都打一次针，打完很疼，三四天里走不了路，母亲背着我回家背着我去上学。
14岁那年，我得了另一种病，母亲一次次带我去医院，每次看见我抽血母亲都很疼，每次都念着：“抽这么多血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补上。”医生笑她，说：“这点血还不到人体血液的十分之一，喝喝牛奶吃一个鸡蛋就补回来了。”母亲笑笑，可是母亲仍然觉得心疼，拉着我去吃早餐塞给我牛奶和鸡蛋嘱咐我一定得吃完，才送我去学校。这么多年里，母亲重复着这样的心疼，和她一起睡的时候看见她睡不到三分钟就心悸，身体受惊地跳起来，我就会特别难受，一定是她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和长期忧心，才会睡得这么不安。
母亲最高兴的是我获奖，每一次拿着荣誉证书都会抚摸很久，然后会找一个地方小心地放好。我说：“丢在抽屉里就行了。”母亲说：“那怎么行，要好好放置。”但是她不高兴我写东西，因为她担心我的身体，她怕我吃不消。母亲最可爱的是，每一次劝我吃东西就像哄一个小孩子，有时会说：“你吃完这个饭我就奖励你好吃的。”奇怪的是我每次都能很兴奋，忙问奖励什么？母亲嘴紧得很，除非你做完她规定的事不然她不会说。我吃东西向来很挑，吃不多但是很喜欢偏食，母亲就变着花样给我做，她给我做吃的是最头疼的了，因为我特别不爱吃饭。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特别爱睡懒觉，母亲叫过很多遍都没把我叫醒，她偷偷拿了冰箱里的冰鸡蛋，在大冷的冬天往我脸上冰，我一下就醒了，含糊地说：“我一定不是你生的，肯定是让你拣来养的。”母亲笑嘻嘻地说：“你要是迟到了可就不赖我了。”有时候，母亲在叫了很多遍以后突然就喊：“九九，七点半了，快起来。”我腾一下就起来了，赶紧洗完脸一看才七点不到，我哀叹地说：“你是从什么地方把我捡回来的？”我的母亲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垃圾堆里，当时你挺脏的。”
我没少跟我母亲生气，她怒的时候会说：“你妈妈怎么能年轻？让你气都不知道长了多少皱纹。”我好笑地说：“明明是你笑太多长皱纹。”我母亲立刻说：“胡说，人家都说笑一笑十年少，明明是被你气的。”不过母亲真是一个很喜欢笑的人，跟谁都那么热乎，笑容可掬的，她这个人热心看见谁有困难人家还没提，她就主动帮人家了。要是跟她走出去，一路上都能碰上她的熟人，连打扫马路的阿姨都认识她，去菜市场人家一会给她菜不要钱，一会送她一点什么。人家都是买东西缺斤少两，她是超斤多两。
可是母亲也有哭的时候，有一次我病得厉害，她抱着我就哭，我不吃东西她也不吃。也许等我以后做了母亲才能感受到母亲的心境，她的无私和伟大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勾勒出来的。
每一个母亲都是自己孩子的避风港，最疼我们的人绝对不是男友、女友、妻子、丈夫，而是我们的母亲。当母亲孕着我们的时候，她已经支起属于我们的一片天空，她拥有了保护我们的勇气，她比任何人都坚强，她也比任何人都懂得宽容和慈爱。她是无私和伟大的，每当我们自私地从母亲那里索取的时候，她都微笑地默默付出和给予。母亲，我们最亲切和朴素的亲人，她融入了一生守护着我们。再多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只有默默祈祷着：我们的母亲永远幸福、快乐、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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