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开了,开了满树的烂漫与温柔。粉红色的花朵团团簇簇、挤挤挨挨的站满了枝头,抖在残阳如血的春风里,如泣如诉。破旧的老屋,在暮春的黄昏里,显得孤独与寂寞。这里,曾盛开过我童年的欢乐,围住艰苦岁月中的幸福。如今,童年的欢声笑语,曾有的烦恼与忧愁,都在岁月的打磨中消失殆尽,只有院中这株老樱,还有和樱花有关的细节与片段,从心底的画面上跳跃出来,疯长着我心中的疼痛。小时候,我常常见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久久地站在樱花树下,凄楚地与樱花对视,干瘪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而奶奶的故事就是从这樱花树下开始的。
奶奶小时候在村里有一个十分要好的小姐妹,唤作樱花的,这樱花姑娘是村里一户大户人家的女儿。生得灵秀乖巧,又聪明好学,这王老先生晚年得此一女,又如此灵珑剔透,视为家中掌上明珠,深得全家人的喜爱。据说,生她的时候,正是暮春的时节,娘抱着娇媚的小千金,犹如握住了满屋的兴奋与欣喜,对先生说:还是给我们的女儿起个名子吧。这王老先生在屋里度着方步,苦苦地思索着,却不得其果,他猛一抬头,看见窗外的花园里,粉红色的樱花正烂烂漫漫的开了一树,媚丽无比,于是灵机一动,对夫人说:我们的女儿有名子了,就叫樱花吧。这樱花姑娘果不负重望,小小年纪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拿手,尤其学得一手好刺绣,她也甚喜樱花,绣的樱花栩栩如生,像是真的一般。于是这樱花姑娘便成了村里独一无二的小才女。
那时我的太姥爷(奶奶的父亲),因和这王老先生是拜把子兄弟,也就常到王府去串门,把酒叙情,话又投机,就成了王府的常客,我奶奶常跟着去玩,一来二去和樱花成了要好的姐妹,两家大人甚是欢喜,就为她们认了干姐妹,樱花长了我奶奶几岁,是姐姐,奶奶是妹妹。
后来,这樱花姑娘,经父母之命嫁给了村里的大先生。大先生是村里的教书先生,长得眉清目秀,又识文断字,颇通诗词,久慕樱花姑娘的才气,又听说爱妻极爱樱花,于是便细心的呵护着她的这种爱好,跑了好远的路,从亲戚那里要了一棵回来,植在园中,呵护倍至。第二年,这樱花便开了一树的粉红,娇媚柔情,像是结了一树的语言,与这恩爱的小夫妻对话。大先生便采了几枝盛开的樱花,插在瓶里,满屋里溢出了樱花的清香。大先生如此执着地种植了这棵樱花的同时,也把爱情的种子种在了花园里,把欢乐种在了心尖上。小两口常在樱花盛开的季节,坐在大树下吟诗对词,下棋对弈。耕耘着快乐的岁月。
一年后,小两口有了爱情的结晶,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名为苹儿,这苹姑娘长得娇小可人,美丽天成,可是长到十几岁了,也不会说话,原来是个哑巴姑娘,打那以后,这樱花再也没有生育过,随着年轮的转动,苹姑娘长大成人,父母就为她从大山沟里,招了一个养老女婿,名叫张全,这小伙子到也勤快,婚后生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男孩,取名铁蛋,一家人的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十分的舒坦。
而我的奶奶小时候就体弱多病,又生得瘦小个矮,很是弱不禁风。后来不知道太姥爷发的哪门子神经,把奶奶嫁到了好几十里远的一个小山沟里,嫁给了一个五大三粗很是勤劳的我的爷爷,她们的爱情就是在洞房花烛夜见面那一刻开始上幕的。后来生了我的父亲,一家人在大山里刨着生活的艰辛。后来到我父亲四岁的时候,太姥爷终于忍不住思女心切,又疼爱女儿在山里受苦,把我爷爷一家三口迁到了自己的眼下,这样,我奶奶又和儿里的小姐妹樱花续上了旧情。奶奶绣樱花的手艺正是从那时学会的。小时候,奶奶常在我的鞋上,小白褂上绣上几朵粉红的鲜活的樱花,那时我穿上奶奶绣的樱花,就穿上了满身的骄傲,到处张扬着,这也让我在同龄的小伙伴中着实风光了好多岁月。
小时候,我常跟着奶奶到樱花家去玩,也常见樱花奶奶捋了捋花白的头发,哆嗦着双手从柜底翻出一块发旧的手帕,只见那素白的手帕上绣着几朵粉红色的樱花,那樱花疏落有致,凄艳生韵,边上,是用兰丝线绣的一首樱花诗“一曲樱花暗飞声,弯月倒影似冰清,冷艳生香春入梦,轻摇诗魂醉蓝亭”,每每看到这方手帕,樱花的眼里才会闪出柔媚的光芒来,仿佛那潭清辙的水,泛着清清的光波。
听奶奶说,全国解放后,分了大户人家的田地和家产,大先生和樱花也就从殷实的家境中败落下来,和社员一起下地劳动,锄地挑粪,受尽了磨难。后来国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打美帝反苏修,大炼钢铁,号召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过紧日子,三年还清苏联债,建设新中国,好多人吃不上饭,靠吃野菜,树皮,玉米轴度日。有的人因吃灰灰菜而全身浮肿,大先生和姑爷张全就是在这样的磨难中先后离开了人世。剩下一家狐儿寡母三口艰难的度日。
那一年,也正是樱花时节,这棵老樱开了满树的温柔,压弯了枝头,奶奶去干姐姐家串门,进得门来,见到樱花树下放着一块门板,板上躺着苹姑娘,已经饿得昏死过去,只见小外甥铁蛋从屋里端出来半碗米汤,一勺一勺喂给母亲,过了一会,母亲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欣喜地望着儿子,嘴角张了几下,像是有千言万语。这时姥姥樱花挖野菜回来了,一把夺下了外甥手中的碗,眼里噙着泪水说:傻外甥呀,这是给你留的活命的米汤啊,你是张家的独苗呀,你要是饿死了,我怎么向你死去的爹交代啊!不谙世事的小外甥,惊恐地望着姥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了山树的寂静。当奶奶赶到的时候,发现樱花树下的门板上,躺着死去的苹姑娘,面无血色,张着嘴,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像是一段枯木,没有了光辉。姥姥跪着,双手抗着幡,像枯干的树枝,在风雨中飘摇。孩子在母亲干瘪的乳房上拼命地吸着,像是抓住了一颗救命的稻草。远山如黛,在阴暗的天气里依然矗立着,没有阳光上场,一阵带着寒意的春风吹来,大片粉红的樱花从柔弱的树枝上飘下来,仿佛泣血的碎片,在暮春的季节里,散落一地。
苹姑娘去了,孩子没有了母亲,姥姥用她那柔弱的身躯,打理着艰难的日子,用泣血的亲情把外甥渐渐养大,为的是给张家留下这唯一的根!用多半生的心血给外甥盖了新房,娶了媳妇。
姥姥老了,干不动活了,立在残阳里,身板屈得如那株压弯的樱枝。
外甥有了安乐窝,却忘了筑巢的人!
小时候,我也常常见到这样的场面,姥姥跪在地上,双手不停地作揖求饶,外甥握着柳条棍,不停地抽打着姥姥,嘴里还恨恨的说:你个老不死的!
在一个黑暗的夜晚,奶奶摸着夜路去看她的老姐妹,走到门口时,听见外甥在屋里大声叫喊;你把它喝了,不喝,我打死你。当奶奶赶到屋的时候,一碗卤水早已进了姥姥的腹中,姥姥再也没有醒来,一碗卤水成了她的追魂散,结束了她凄楚而苍凉的人生。一口薄木棺材,一掊黄土,掩埋了姥姥一生的无奈与辛酸!
姥姥一生爱樱花,有着和樱花一般爱的亲情和温情,而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是不是樱花辜负了她,我有些茫然了,我的心里积满了无尽的悲哀!
我是一个爱花,喜欢咏花和拾花的人,而这一次,我拾起的却是泣血的樱花的碎片,还有那打在心灵深处无法消失的疼痛!
作者签名:
开启心灵的窗子,飘进柔柔的细雨,埋藏虚伪的音符,谱写人生的真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