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再是乡下
——《江南之旅》之九
按照预定计划,星期五早上九点,大妹夫阿宏及澳洲回国探亲的表兄明明准时过来,我们乘公交车前往大场,探望乡下的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早已做好准备,等着我去。
七年前那次来上海很匆忙,没有顾得上去看他们,算起来有十多年没见面了。虽然电话和书信常有来往,但是这么久没见,究竟有些什么变化,还是得亲眼去看看才知道。
我老伴儿和城里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是同一个父亲,和乡下的弟弟妹妹则是同一个母亲,他们都把我老伴儿称作“大阿姐”。 城里弟妹们称乡下弟妹们的母亲为“大孃孃”,两家人家常来常往,一样手足情深。
乡下弟妹们父亲去世很早,全靠母亲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成人。那时候乡下的日子比起城里相差很远,我每次去都看到母亲家里家外忙碌劳累,生活条件在当地也显得更差一些。因此,当他们翻盖房屋,或者遇到困难时,我和老伴儿总是毫无迟疑地尽力相帮给予资助。
记得那时乘公交车去看他们,下车后还要走好远一段田间小路。有一回恰逢下雨天,小路十分泥泞难走,傍晚回城在公交车站等车时还躲进一个十分简陋的棚子避雨。
我的脑海里至今还清晰记得那时的田园风光。简陋的农舍,旁边有一块自留田,种植着各种自家食用的菜蔬,还饲养着鸡鸭鹅。四周都是农田,主要种植各种蔬菜。菜农们每天凌晨脚踏黄鱼车赶到市区各个菜市场,送上新鲜的蔬菜。市民们每天享用着时令菜蔬时是否知道菜农们的辛劳呢?反正在我这个外地人心里,他们都是十分可爱的人。所以,只要我去上海,一定会去乡下看望母亲及弟妹们。每次一去,母亲总要杀鸡宰鹅,亲自做上一大桌子美味可口的菜肴招待我。屋里的陈设都很简陋陈旧,但是我感受到的却是温暖至心底的情意。是的,她并非我的母亲,但是却和我母亲一样叫我亲近,所以我一直用上海话称呼她“姆妈”。
公交车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看去都是繁华的街道,这不奇怪,毕竟是大上海嘛。车到站下车后我才有些吃惊,宽阔的街道两边都是高楼林立的住宅小区,昔日的田园景象已踪影全无。斜穿一个十字路口,阿宏和明明带我走进一个小区,二妹阿宝和小弟家就在这里。虽然事先我听到过介绍,但是身临其境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个别墅群小区,蜿蜒曲径,花园景象,恍若仙境。这是曾经的大场乡下吗?
小区的房屋结构相同,色彩一致,整齐有致地一排排排列着,颇有点儿部队营房的味道,但是它的高档气派可绝不是部队营房所能比拟的。每家一个小院,每家都是复式结构的别墅小楼。一家挨着一家,大约每十家成一排。如果没有门牌号码,还真难以辨认区分。
当我们走到二妹阿宝家院子的时候,一大群人迎了出来。事先约好的今天在二妹家聚餐,另外三家也都早早来此等着我们。大人小孩祖孙三代,满满两桌加上我们三个正好二十个人。二妹夫阿陆掌勺,走出厨房亲热地和我说了几句话,又去炒菜了。二妹真是好福气,老公一手好厨艺。两大桌色香味形俱佳的菜肴,与饭店比起来毫不逊色。我打趣问道,家里平时谁做饭?二妹笑笑回答,她只打打下手。
我取出老伴儿准备好的红包一一分给四家的小孩子,算是给他们送上一份祝福。大妹阿娣妹夫阿德热情地请我们入席,小妹阿英妹夫小陆,还有小弟、弟媳招呼孩子们分坐两席。男人一桌,女人和小孩儿一桌。只有大妹例外,她也坐在男人这桌,大概是长姐为尊的意思。
没有什么开场白,阿德率先向我敬酒后,其他人也都跟着敬酒。好在他们都知道我没有酒量,敬酒时都说叫我随意而他们则一饮而尽。后来我索性把酒换成了饮料。阿宏跟我一样不善饮酒,明明却很有酒量。酒兴一上来,话就多起来。何况十多年没见,格外难得,越聊越有兴致,越聊情意越浓。
大家聊到兴头上,我却不大说话,我想起了他们的母亲。幸福的时候最思念。我默默地想起他们的母亲,劳累一生,积劳成疾,十多年前便撒手人寰,竟与眼前的幸福无缘。不过我懂得,母亲会含笑九泉,后辈们的幸福正是她老人家毕生的心愿。
午餐之后,阿娣阿德请我去她家看看,是在另一个小区。我们一行五人乘车两站,走路两站,边走边聊,兴致勃勃。阿娣家小区是另一种风格,小区林荫道两旁一棵棵高大的香樟树春意盎然,煞是迷人。整个小区宛若一座公园,生活在这里真是一种享受。这里的别墅群一排排都是三层小楼。走进阿娣家,夫妇俩带着我们一层层参观,并给我们介绍说哪些房间出租给了别人,每月可收租金多少等等。昔日的农民,现在成了房东。我突然想到老董说的事情,询问阿娣有无此事。阿娣一听老董的名字马上说是啊正是这样,她讲述的与老董所说竟然一丝不差。我那天的疑惑这才烟消云散。
阿娣阿宝两家的巨大变化,一下午亲眼所见的一切,与我的记忆反差实在太大。离开阿娣家回来的路上,我不禁感慨万分地说道,这还是从前的乡下吗?难怪小华妹妹前两天对我说,伊拉乡下人现在的日子不要过得太好哦!
从阿娣家回来,我们参观了阿宝家,中午一到就吃饭,还没顾上看。二妹和她姐姐一样也有房屋出租,二妹说小弟小妹也都做了房东。二妹女儿女婿的书房里有电脑,可以上网,很有现代气息。我想起2005年年底的一天,二妹给我打来长途电话时,问我上不上网。当时我一愣,以为是说电子信箱,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她说的上网是指安装视频耳麦。哦,他们可真够现代,我回答说没有安装,她十分遗憾地说要是安装了的话就可以看到大阿姐和姐夫,好久没见你们啦。
后来,《新西部》杂志策划在春节前编辑一组《我的春晚》,女儿向我约稿,说可以设计一种过年夜的方式。我想起了乡下二妹的那次电话,来了灵感,很快就写了一篇题为《视频过年夜》的文章,被《新西部》杂志选用刊登在2006年第1期。时代发展的速度很快,视频通话的方式一定会越来越普及,现代技术越来越广泛运用于人类情感的交流和沟通。
晚餐依旧在阿宝家,依旧那么丰盛,大家依旧趁着浓浓的酒兴畅怀而谈。从他们的欢声笑语中,从那一张张喜形于色的面孔中,我读出了他们发自心底的手足亲情,读出了他们溢于言表的幸福和满足,也读出了他们按捺不住的憧憬与渴望。
夜幕早已笼罩住江南大地。时候不早了,我们起身告辞。小弟硬是拉着我到他家里坐坐,听说不远只相隔几家院子,我就说好嘞,去看看。小弟家和二妹家是一样的小楼别墅,不过走进去一看,装修得要比二妹家讲究,屋内陈设也整齐得多。下楼来,小弟又拉着我看他在院子里栽种的庭院果树幼苗,还不无得意地说下次来就可以吃到自家的果子了。看他那眼睛里闪着亮光的神色,仿佛果树已经长大,已经挂满了鲜灵的水果。
小妹阿英走到我跟前,笑了笑,欲言又止。我对她说今天太晚了,下次来一定到你家去看看。她那遗憾的表情表达出内心深处真诚质朴的亲情,很让我感动。
大家簇拥着把我们送到小区门口,依依不舍的话语说了又说,还未分别就期待着我下次再来。一群人在小区门口话别足有二十分钟,欲走又停,不忍离去。直到大妹发话,我们才终于告辞而去。那夜的送别场景令我感动得至今还记忆犹新。
在返回的公交车上,我一直在沉思。这里还是乡下吗?答案似乎是否定的,这里已经看不到一丁点儿乡村的气息,已经完全融入了上海这个大都市,这里的人们已经完全有理由自豪地称自己是上海人。难道不是吗?弟妹们的物质生活早已超过我们,再也不需要我和老伴儿为他们发愁分忧,这的确叫我为他们感到高兴。然而,城乡差别并不是简单地因外在的物质条件的提升而得以消除。由于过去的岁月生活艰难,这四个弟妹都没能读很多书,早早就离开了学堂。我在想,如果说母亲生前有什么遗憾的话,这恐怕就是唯一的一件。正是因为文化的落后,他们还无法改变乡下人的秉性、气质和修养,还是让我感觉他们依旧是乡下人。不过,话说回来,正因如此,他们依旧保留着乡下人那种真诚、善良、勤勉和质朴,没有沾染城市里那些圆滑、虚荣、浮夸和世故,他们才依旧那么可爱、可亲、可敬。
是的,这里不再是乡下,但他们依旧是乡下人,我喜欢他们!
(本篇完)(2007年5月10日1:15:04)
作者签名:
积攒人生六十年,黄金时代写华章。
蜡炬纵有泪干时,不肯空耗三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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