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到上学,我都在那个热闹的游家大院里长大。作为游家的长孙女,我从小就被村里的人叫作“大小姐”,不谙世事的我,哪里知道以前奶奶是大地主的缘故,单单是知道家里比别人家富足些罢了。祖上留置下来的偌大一个院落,早已经分给众多人家居住,三十平方米的天井,有石梯,有石磨和石缸。因为人畜兴旺,我一直都觉得这些坚硬的石头的东西也一样有灵性,它们跟小猫小狗一样倍受我的喜欢。大院外围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间或的有一棵桉树,一棵核桃,还有两棵榆树和一棵香樟。爷爷说,这些树都是给大小姐长大以后当嫁妆的,我那时固执地相信我长大了也不要离开游家大院,那是我儿时游玩的天堂。
夏天,穿过大院东边的小巷子,路过秦裁缝家,我和表哥还有弟弟跟着爷爷奶奶去池塘边。因为池塘边有几块地是奶奶种的韭菜和丝瓜,奶奶每天傍晚都要去给菜浇水,而我们小孩,又可以跟着爷爷一起下到池塘里游泳、打水仗。这个时候,我总能在池塘边看到秦裁缝家小女儿的身影,她背着一背篓猪草,在池塘边一边淘洗一边用羡慕的眼光看我们嬉戏。我跟她搭话,她总是红着脸,轻言细语地简短回答。
秦裁缝家有两个女孩,大的叫兰儿,小的叫平儿。秦裁缝虽然因了裁缝活做得好,家里有些收入,但他老婆得了肺结核,除了治病还不能很好地操持家务,所以日子过得很艰难。奶奶不让我去他家玩,说是怕传染上结核病。我总是瞒着奶奶,偷偷把家里藏着的水果糖拿去给她们姐俩吃。我每一次去,都能看到秦家大婶瘦弱的脸,那双浑浊的双眼闪烁着无限的欢喜,她喘着气微笑着对我说:“大小姐,好福气啊。”我有些怜悯地对她笑了笑,我不敢跟她说太久的话,因为我怕她咳嗽,怕她面前那个装满柴火灰的盆里又多出几口浓痰来更怕她咳嗽不止时那颤抖的无助的双肩。我一个转身就跑了,去跟正在喂猪的兰儿和平儿说话,我们约好了一起去打猪草。
故乡的田野,高高低低的稻田,错落有致的菜园,潺潺的小溪流,远处是开着野百合、山茶和杜鹃的山岗。那些盛开的大片大片的鸭脚板儿花在风中尽情摇摆,恍恍惚惚黄灿灿的一片,掺和着胡豆花和碗豆花的香气扑鼻而来。
兰儿顺手摘下一片胡豆叶,放进嘴里轻轻一吮,便能在胡豆叶上吮出一个大的泡来,我们都纷纷效仿,但都没有她那么会做。兰儿真正是个行家,爬树、偷人家树上的李子、桃子、抓鸟儿、还领着我们一起拾蝉壳,一起不怕黑色的淤泥陷脚而去采荷花和莲子。而平儿,一直都是那么本份地跟在后面打猪草,什么好的野菜都是她最先发现。
田坎上有好多宝贝,红色的圆叶子的侧耳根,连根拔起回家凉拌;绿色的野椒蒜,比香葱更叫人食欲大增的下饭菜;还有野草莓,一丛丛地在绿藤间像星星一样闪烁,摘一颗尝尝,香甜无比。但也有一种紫色的花,成串地开,臭臭的,说是蛇最爱吃,我们吓得都不敢碰。
有时我们也到河边去玩儿,脱了凉鞋,踩到冰凉的溪水里,捉小鱼,抓螃蟹,逮泥鳅。我们在河边用泥沙围一个小小的圈,把捉来的鱼虾都放进去,看看收获有多大,最后又创造性地兴建一条条水渠,让鱼虾们都顺着水渠游回小溪去。
可是就在我六岁那年的夏天,秦家大婶终于没能熬过那个酷暑,残忍地抛下两个可怜的孩子,绝尘而去。一时间,悲哀笼罩着整个村庄,我似乎整天都能听到院子后面兰儿和平儿绝望地嚎啕哭声。我无法想像孩子失去了母亲将会是什么情形,那个平儿,长着一双单眼皮的平儿,素日见我都羞涩地想要躲藏起来的平儿,将来要面临人生多少的坎坷和艰辛?!出殡那天,我躲在奶奶身后,不敢看出殡的队伍里的那口大棺材。可是,好奇心驱使我还是看到了,看到了浩浩荡荡的白色队伍里,平儿端着她母亲的遗像,一身从头到白的孝服,腰上还系了跟麻绳,她那么单薄地走在棺材前面,似乎一股风都能将她吹倒。她的眼睛已经哭红,哭肿.....我的心难过得快要碎裂,我跑回屋里去,那种悲伤久久不能散去,我也放声大哭起来。
九月就要来了,父亲从城里回来,把我接到城里去上学。我多么舍不得离开奶奶,离开那片天井,离开那片竹林还有我的那两个可怜的小伙伴。在一片稻子成熟的香气里,爷爷奶奶一直送我,我多希望我向前迈出的步子在那熟悉的稻田坎上多停留一会儿。迎面走来的村民见我,都笑呵呵地问候:“大小姐,去城里念书了哦。”我点头回答了一声嗯,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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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