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有雨落下,整个时节都是湿漉漉的。
世上有许多东西可引起伤痛。比如风,一阵刀子般的寒风刮过,刮得人七倒八歪,跌得鼻青脸肿,还会留下些许疤痕。这是外伤,当岁月沉淀过后,或许早已没了痛感。而雨带来的是内伤,丝丝缕缕地锥心刺骨,混同于血液,将疼痛烙在心里,满溢时则化成了泪。
清明的雨是牵扯着血脉的。阴阳相隔,先辈们将思忆的苦痛根植在骨血里,代代相传。后辈们借着清明的雨泪,一丝一丝地追忆出来。
祖上是客家人。客家人是汉人中的一个特殊种群,是中国的吉普赛人。客家,终生为客,何以为家?自中古时候起,一群群的中原人为躲避战乱,背井离乡,举家南迁。流浪是唯一的宿命,这一路走,踏出一路的坎坷血泪。走不动了,就住下来繁衍生息,死后留下一座座坟。有坟就有家,异地也就变成了故乡。只有清明的雨能读懂坟的含义。
大伯展开家乡的地形图,告诉我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溪。我特别注意到页面中央的一个地名——“潘家坟”,以坟为名,真的很奇怪。我问大伯这“潘家坟”具体在哪里,大伯没回答我,望着屋外的雨出神,若有所思。我仔细辨认,终于看清这“潘家坟”正是我们潘姓人家集居的这块土地。山脚是田,山腰是人家,祖先的坟散落在山头上。忘不了坟,也就忘不了家,忘不了血脉相连的祖祖辈辈。
我是上次回乡祭奠父亲时再次见到大伯的。大伯年岁很大,他的儿子和父亲一般大,孙子和我一般大。爷爷去世得早,我常把照片中苍老的大伯误认为是爷爷。那天下着雨,搭客的摩托载着我左旋右拐地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行驶,送到村口就不再进去了。多年未回家乡,我撑着伞,凭着模糊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沿山坡走上去。来到一户人家,我见大伯在屋檐下侍弄东西,就走到他身后,怯怯地叫了一声“大伯”。大伯转过身来,盯着我看了一会,突然像猛醒了似的,激动而惊喜地高声叫着我的名字。那一刻,我感动欲哭,感觉像经年被堵塞的一条血脉再次接通,心中有泪混合着雨水尽情地流。
进屋后,大伯拿出父亲的遗照给我看,往事清晰如昨,被屋外滴哒的雨声勾了出来。
小时候,操场上由于下水道不通畅,雨后总要积下齐膝深的水,我总爱冒雨去玩水。有一次,父亲发火了,把我揪了回来。进屋后找了根竹蔑,喝令我脱下裤子受打。我心想要打就打,脱裤子干嘛。看着父亲装出的一副凶样,我突然嘎嘎地笑了起来,父亲忍不住,也哈哈大笑。父亲从不曾真正打我,咱爷俩好。
初识字时,父母布置下作业让我按字形描摹。我急于求成,恨不得一下子将这些字全学会。心想这些字真奇怪,随便笔画怎么弯怎么转都能成字,我也画几个字出来,让大人们帮我认认是什么字。于是在格子上鬼画符般乱涂了一通,然后拿到父亲面前,说“爸,我会写字了。”父亲笑笑,并未责怪,说“我儿子居然会造字了。”然后一个个地给我分析字形。你看这“雨”字,上面一横是天,下面框着的是世界,人立在中央,四周被雨点包围。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并不能理解人被雨点包围的凄楚含义。
如今,我在清明雨的包围中,倾听来自天国的声音。
大伯翻开新修的厚厚的族谱,祖先们全静静地躺在里面。乡人没有忘记我,末尾处有我的名字。我细细翻查,族谱上溯到周文王,中间还有潘岳的名讳,这位才貌双全、“掷果盈车”的美男子老祖宗,该不会嘲笑我的拙陋粗浅吧?此时的大伯,安闲地抽着加水的大竹烟筒,咕噜咕噜的吹水吸烟声,和屋外的雨声形成和谐的共鸣。大伯告诉我,三代之内是可以合排兄弟次序的,假如我有儿子,可以加入他孙子的排行中。我暗想这娶妻生子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但大伯却是一副悠闲神往的态度。前有古人,后有来者,这可能是最能令大伯幸福的事了。
奶奶向大伯屋里踱过来的时候,有人告诉她,快去看看谁回来看你了。我见奶奶脸带微笑迈着小脚往这边赶,但见我后却是一脸茫然。奶奶失忆多年了,连周围的人都记不住,又怎会记得我这游离在外的孙儿。隔着七十年的人生距离,我望着奶奶空洞的眼神,心中刺痛,这血脉的确阻隔得太久了。在我记事之前,奶奶曾来带过我的,现在只有几张照片作证。我依稀记得自己老是跑去攀爬拖拉机,而奶奶总是迈着小脚在后面不停地追。如今,年迈的奶奶追不上自己的记忆,这一切变得空空荡荡。当我要离开故乡的时候,奶奶似乎明白了许多事情,她用故乡独特的方式为我送行,亲手用红线串连起一个个红包,把它们挂在我的脖子上,缠了又缠,绕了又绕,似乎要把我这游子的心紧拴在故乡的热土上。
故乡祭祀亲人也有独特的方式,先要点几柱香插在内屋的门缝里,高声呼唤逝者的名字,告诉他一些事情。“魂兮归来”,仿佛逝者所在的天堂也只是近邻。然后带着祭品去上坟,上香、跪拜、祷告、培土……我在三哥的指点下,完成一个个程序。不知是因为潮湿还是我的手有点颤抖,有几根香总是很难点燃,这么多年了,我想父亲终究是怨我了。
故乡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回乡成了一块心病。我自小在外出生长大,父亲和我说好,每隔四年用探亲假带我回去一次。四岁和八岁,我回过两次故乡,十一岁那年父亲病故,此后我辗转各地求学,故乡就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我不会说故乡的客家方言,甚至听不懂,别人能“乡音无改鬓毛衰”,我连乡音无改的资格都没有。对于浪子而言,“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故乡熟悉的亲人不多,后来奶奶和大伯也相继过世,我依然记得奶奶认真地给我绕着红线,记得大伯那一声深情的呼唤。故乡添了新坟,清明的雨会下得更为凄厉。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我整理着这一丝丝连接天堂贯通血脉的思忆雨线,心中有泪涌出。我踏着先辈流浪的足迹顺风走远,但我知道,在清明的雨里,在相互的追思中,我走不出先辈亲人的牵挂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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