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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洗净缅怀的时候,雨水又淋透了一颗不泯的心。
长夜无底,天如漏勺。那如注的雨水,是一种无法自控的情绪?风不数太急,风让紫色窗幔的拂动,翻卷浑黄无主的灯光……露琴,莫非你来了?你真的来了?……
稍纵即逝的短梦像一道饱蕴幸福的闪电。它不容回避,我也根本不想回避,那样我会为自己的不真与世故,会再次懊悔三十年,或更长、更长……
梦能让时间在还原失物的同时,奇迹般创造上乘的美和美所深藏的艺术。
这一点是不可置疑的!
露琴并没有死!
我们相遇的河坝上沙枣花开得正浓。她如花似玉的容颜冲洗过尘埃深封的大脑之后,我相信她的言语:她是去了她的姥姥家,在那里她上完小学、中学,后来还去外地读了大学;她现在在一家服装公司工作;她身上穿着入时的丝质长裙,与她儿时绿裤花褂相比,现在的她已是一个懂得美和香韵的女子了;她说:因为我,她一直没有结婚,一直在四处寻找我;她说她这三十年里,心和灵魂一直是一朵浪迹的浮云……
听着露琴绵绵的倾诉,我在自己的雨水里淋漓。
心一旦有负与人,刻骨的痛是无法言说的。
不错,露琴小时曾说过,等她长大了她要做我的媳妇。可她的死在梦外如野草丛生的土坟丘,每每我从那里路过,我的心会瞬息间平生漫漫苦楚,尽管事实已经告诉我:你不能再这样了,你是已有妻室,已是为人父的人了。
露琴的话像沙枣花一样多。她说,这三十年中,她和浮云在故乡的泥土上日寻夜找,那些星星的记忆从草尖撒向天空,那些珍珠的脚步再从天空撒向草尖;她说,她以为我死了,这世界没我是一个庞大的空壳;她说,若到生命临终依旧社会找寻不到我,她会在河坝边的沙枣树下,为我造一座坟,她会抱着写有我名字的灵牌,不吃不喝,悄然睡去;她说,心想人比梦想人更易熬煞一个人。
听着泪诉,我为自己不守信而痛不欲生。
面对这神意的邂逅,啼笑皆非的我,不知所措……
人是造物智慧的极致,可造物对命运的愚弄,让人有口无言。
香风把露琴轻轻地推到我的怀里,香风擦拭不尽的雨水使本来诗意的春天,在美的抽搐里,炫动着肝胆相照的水光。
我紧紧地搂着露琴,我怕这香香的风会把她浮云一样带走。当我猛然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可爱缠人的女儿,像被一首恶意的诗歌从脑后击了一下,我猛地将露琴从怀中推了出去。
露琴被我怪异的举动惊呆了。她那挂着幸福之泪的笑脸厄然失色……她慢慢坐正身子,她美丽而又忧郁的眼睛,上上下下,瞅了我好一阵才问:你怎么了?
我真的呆了,我真的木头了、石头了……我怯怯地望着露琴,我一时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又如何去说。
露琴必竟是露琴,她的聪明与敏感依旧和我铭记的一样。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一边摸泪,一边慢慢伸手拉我坐下。
无声的泪比雨水更具有渗透力,它和沙枣花的花香有着同样不可忽视的锋芒,它让心和骨头生疼。
还是露琴无声的眼神默默地道破了我的苦衷。
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了:你有家室了,是吗?我对着草尖嗯应她。她和花香停顿了一阵:她好看吗?我对着草叶回应:和你一样。我用余光偷窥她一下,她远望的表情被花香拭了一下,她好像把什么东西从眉宇向心里微微挪动了一下。她又问:孩子几个……都几岁了?我瞅着脚面温声相应:一个,是女孩,今年八岁了,和你小时一样好看。我又侧窥了她一眼,我发现她居然噙着泪笑了,而且,笑得甜甜的、酸酸的……
有善心善念的物种都是有灵性的。
我和露琴放过的那头牛已经很老了,太硬的草已嚼不动了。它不知什么时间托着蹒跚的步子悄悄地来到我们身边。它是为我们的生活老迈的.心存感激的父亲,喂它时,总会在粉细的草沫中拌有一些玉米面,它用舌头卷食的时,满含深情的双眼,总是泪汪汪地瞅着和它同样老态龙钟,依然躬耕不止的父亲。
它可能一直在听露琴的诉说,听我们讲话。露琴一见它,就像见了亲人一样,一转身,抱住黄牛的脖子,放声痛哭……
牛好像也抑制不住了,它一伸头,低沉、凄楚的长哞,犹如一把直刺大野的阔刀……
我紧咬嘴唇,强忍肝肠扭痛,将脸仰向满树满枝盛开的沙枣花,那汩汩倒灌的泪,竟是那么酸涩、那么哽人……
不得已的爱,为自己找到的出路,总是带有血和无光的雨水。
我不敢去想露琴哭了多久,沙枣树像天空里一个凄美的破洞。
牛不知什么时侯离开了,它干瘦的背影,如同岁月剩下的一捆干柴,它一步一踉跄,朝着夕阳那堆火走去,它要将自己的命,归于燃烧,归于一场壮丽的灰烬?!
我也该走了……
露琴的话音是嘶哑的:这地方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仍是一截雨水中的木头……
小根哥(小根是我乳名),临走,我想让你抱一抱我,行吗?
我的心被露琴最后的恳求戳破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用号啕将可怜的露琴拥在怀里。
露琴的哭声带着花雨和泥香。
我们带泪的吻恰似天空里浮动的乱云
我们紧紧相拥,河面上是爱恨交加的水和流火的画面。
我们彼此哭唤着对方的名字……
我是被自己哭醒的。醒来时,清晨的雨水,依旧淅淅漓漓的下着,它们像露琴永远流落不尽的泪水。
看着书案上泪水浸湿的稿纸,仍在抽噎的内腔,为早夭的露琴,让我满面丛生的胡须,再次遭受了雨水侵袭。露琴去了,一个被思念养大的露琴也去了,她去的那么孤单、那么伤痛……三十年了,这是我头一回梦见长大以后的露琴,如果现在她真的还活着,那她一定和我是一般的年龄,她的美一定是香香的诗歌、黄金的蜜,那些多余的鸟鸣,多余的河水的浪花,它们多余而又善解人意的陪衬下,世界只是一种能量互汇的滚烫的感觉,每一个毛孔,频频呼出或吸入的都是沙枣花带泪带雨水的芬芳。
哦,露琴,三十年过去了,我怎么还是忘不了她。
与日月一同想她:
回首处,春被自己的凝香吹干,又被来年走过眉梢的风雨淋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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